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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梧生视角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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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睢离开我的三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去年母亲因病过世,举行葬礼的那天下着大雨,父亲从前的好多朋友过来吊唁,他们一个个,都曾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却佯装悲哀让我保重,我挤不出半分好看的脸色,跪在棺材前默默流泪。
那个男人忙于招待来宾,行色匆匆,我回头远远望了他两眼,十几年过去,他已过六旬,头发白的白,掉的掉,背影瘦小佝偻,已经不再是我记忆里所仇恨的那副模样了。我暗暗地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估计和他一样,都成了迟暮的老人。
我始终不愿认贼作父,对于他,我态度坚决,誓不低头。那天他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对我说,“你母亲走了,往后有什么困难,你还是可以告诉我,我一定尽量帮忙。”
我没有接下他的纸巾,更没有领下他的好意。
“你公司做的不错,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助你,做的更好。”
“不需要。”
我已下定决心要跟他彻底划清界限。临走时,我对他讲了最后一句话,“谢谢你,这么些年对我母亲的照顾。”
他亦同我讲了最后一句话:“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我是真的爱你母亲。”
我想我不会再恨他了,我对他的恨,对父亲的恨,对每一个人的恨,都随着母亲一同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在世上没有了亲人,往后的路终于可以无牵无挂,一个人自在向前。
今年秋天我去爬山,在山上逛着逛着,就逛到了那座阿南陀寺。三年前我跟兰睢一起来过这里,他跪在菩萨面前,许愿要跟我白头偕老,一生一世。我开玩笑逗他,
“菩萨可不管俩男人白不白头。”
他打我,让我小点声音,“菩萨面前不能乱说话。你不希望我的愿望能够实现么?”
“希望,当然会实现。”
小兰睢,今年你二十四岁了。不知道有没有找到真正能陪你一生一世的人。
我跪在菩萨面前执香许愿,可如今我孑然一身,既无需求财,也无谓平安,思来想去,人世间唯一剩下的挂念只有你。我祝愿你前途光明,应有尽有,也祝愿你,婚姻美满,一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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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因为工作原因我回了趟省城。饭局结束几位老板喝得昏天倒地,我扶着他们跌跌撞撞从包厢出来,付完钱刚要出门,就看到几个年轻人从车上下来。
那群年轻人个头差不多,穿的也差不多,可我只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双眼睛像是在人群里发着光,直勾勾地望向我,一动不动。
“兰睢…”我完全愣住了,他的模样并未大变,却感觉整个人老沉不少。
我主动邀请他去喝一杯,他站在那犹疑了很久,但能看出不是真心想要拒绝我。
酒吧里人很多,我失策了,以为还像很多年前那样经营不善,客少人稀。我担心他不喜欢这种乱糟糟的氛围,提出要换个地方,可他却摇摇头,说没关系。
我又一次确认了,他真的长大不少。
“你过得怎么样?”我问他。
他喝酒的样子像个久混名利场的成年人,眼睛看着远处的灯光,神色毫无波动,“不好。”
他直白的说。
我嘴里莫名泛苦,“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吗?你尽管说。”
这句话,我忽然觉得熟悉,去年葬礼上,那个男人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跟他都自以为是的觉得,痛恨自己的人会需要自己的帮助。
“困难,”他抬头看向我,“我有什么困难,你不清楚么?”
我哑然,不知所以,愣在那。
他有什么困难,三年来我确实毫不知情。
“不提了,你怎么回来了。”他说。
我恍回神,“噢,工作上的事。”
“他们呢?”
“谁?”
他看了看我,“你在哪定居了。”
“还是原来的地方。”我说。
他给自己倒满酒,一口闷了下去。
我说他,“少喝点,待会该醉了。”
“醉不醉的,又有什么关系。”他苦笑了声。
我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问他,“没交女朋友么?”
他笑了一下,“你该问,没交男朋友么?”
我顿时无话可说。从见到他的第一秒开始,他说的每句话都充满了怨气。
他就这么怨恨我,怨恨我毁了他的人生,让他再也无法喜欢一个女人么。
——“嗨,小帅哥,喝一杯吗?”旁边突然过来一个男人,穿着件白色背心,一身的腱子肉,端着酒杯凑近了兰睢,另只手不老实地攀上了他的腰。
我急忙站起来,把他的手从兰睢身上甩开,“不好意思,他不会喝酒。”
“开玩笑呢?他手里那杯不是酒么?”
我往桌子上一瞥,将他手边的那杯酒端起来,一饮而尽,“小孩子不懂事,我替他喝了。”
“你?你是他男朋友?”他那眼神极端龌龊。
我尴尬地看了看兰睢,只见他坐在那,连头都不回。“不是,他是我弟弟。”
“弟弟?”他笑道,“你们玩这么大。哈哈哈。”
我没再搭理他,将杯子放下以后就紧忙拉着兰睢出去。
可他一副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对我说:“你说我是你弟弟,你老婆知道你有这个弟弟么?”
我一惊,随后回他:“我没老婆。”
他同样惊讶,“离婚了?”
“我没结婚。”
他不说话了。停顿一会儿后,我问他:“如果我刚才不在,你会怎么样?”
“你是在担心我吗?还是说,你觉得我跟那些同性恋一样,都没所谓的。”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停下脚步,“我没说你是同性恋,我也从来不觉得你是同性恋。”
“可我就是。”
那双眼纯粹坚定,一如当年。
“同性恋是贬义词么?”他接着问我,问得我哑口无言,“纪梧生,所以你从来接受不了自己,是不是?”
“不是。”
我早已接受了自己。我只是不希望他受到侮辱,受到本不应该属于他的压力和伤害。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的坚持,如此的勇敢。
“那地方是gay吧。”他往前继续走。
我惊愕,因为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小酒馆什么时候改成了gay吧,更不敢相信在这样的小地方,居然会有这种场所的形成。“对不起,我并不知道。”
“对不起?”他笑了,“你终于知道自己对不起我了。”
我想拉他的手,但他把两只手都双双插进了口袋。
我说:“我一直都知道。”
我们慢慢悠悠地走在马路边,看着一辆辆自行车接二连三驶过来,才终于察觉到自己在逆行。但因为并没有人开口提起这件事,以至于我们就这样穿流于人群中,一直逆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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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我去了他在省城租的房子,狭小的出租屋里收拾的却整洁干净。他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说不饿。于是他就去厨房里下了两碗清汤面,告诉我晚上多少要吃一些。
“你工作怎么样?”我问他。他嗦着面条,半天才回答我,“还好。”
“你父母还好么?”
“还好。”
我哦了一句,想问更多也不好意思再问了,埋头继续吃面。
“你呢?”他反问我。
我沉默许久,嘴里叼着的那根面条,缠在碗里,抽不出来,要咬断才行。“我母亲去年过世了。”
这句话说出来,也不知怎的,视线就模糊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哭点这么低的人,可偏偏就是在他面前,所有委屈都很容易冲出重围。
他许是听出了我的哭腔,放下筷子,走过来。
我慢慢抬头,眼睛平视于他胯间,猛然地,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使我紧紧抱住了他。
我将脸贴在他腹部,失声抽噎。
他还像从前那样,搂着我的脖子,轻轻抚摸我,一句话也不说。
我仰起枯萎的脸,眼泪纵横交错,望着他呜咽道:“我错了。”
他捧着我的脸,手掌在我脸颊上滑了滑。
我痛哭:“我不想你走。”
我忏悔从前种种:“我不想你结婚。”
我站起身抱紧他,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震动着我的胸口,我想念他的味道,想念他的一切,三年来,已经想念到要疯魔了。“我不想忘掉你。我忘不掉你。”
他慢慢扶上我的腰,还是不说话。
“我恨我自己。”我说。
他看着我,眼泪掉下来钻进唇缝中。
看了很久,很久,我们就那样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对视。
很久。
很久。
他终于笑起来:“这次,不是谎话了吧。”
我立时吻住他。
他也同样生猛地回应着我,粗暴野蛮,像和彼此置气,像要将这么多年所有积攒的怨恨都撒出来。他倒下来时,恶狠狠地从我肩膀上咬了一口,我疼得一抖,报复性地狠狠用力,他叫出一嗓后就紧接着抬起头把我的嘴唇咬破了。
我看他牙齿上挂着血丝,殷红殷红的,甚至有些惊悚。他不肯放过我,不可饶恕我,依然在拼命抓挠我的背,我的手臂,我的侧腰。
指甲嵌进皮肤里,疼得我皱紧了眉。
他不断想在我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不断咬我,伤我,不断喘着气说,“你骗我。”
我只能温温和和地应他,“不骗了。”
“你骗我。”
“不骗了,再也不骗了。”
“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在一起。”
“跟不跟我一辈子。”
“一辈子。”
他自以为他的惩罚是在逼迫我,但其实我字字句句都是真心,那些答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改变过。
“你一直都在等我么?”我问他。
他的泪一汩汩从眼角涌下,默不作声盯着我。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因为我,你痛苦,是不是。”
他点头。
“那我再也不离开你了,无论谁叫我们分开,我们也再不分开了。这样,还会痛苦吗?”
他摇头。
呜咽声震耳。
我想要的不过就是他,他想要的不过就是我。
未曾伤天,未曾害人。
我自以为是的放过和成全,对他来说只是残忍和痛苦。他一直在为我而痛苦。
我想要他幸福,可他拥有我,才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