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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   26.
      在钟嘉欣这里,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实际上做的,三者经常互相矛盾。
      福利院里,年幼的钟嘉欣有时候会想一些很哲学的问题,比如: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为什么在这里?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叫钟嘉欣,生活在福利院里,无父无母,但有名有姓。父母给她起了一个无比平凡的名字,她心里嫌弃,嘴上说着不喜欢,可当年少歌向她提议改名时,她又沉默了。

      被排挤的两个人缩在树下,钟嘉欣不回答,拿树枝在泥土里戳出几个坑,她想不出怎么回答,于是反问年少歌:“那你为什么一直不改名?”
      年少歌靠在树上,不看她,声音很轻地回答说:“这样也挺好的。”
      风一吹,两人的声音就消散在风里,幼时的对话逐渐从记忆中退场,直到有一天,钟嘉欣需要亲自给别人起名,关于名字的别扭情绪才又一次浮现。

      她不太看书,准确的说,不太能感受“文字的艺术”,起出一个好名字,着实让她犯难。这里翻翻、那里查查,最后找出了两个让她满意的字,一个是“彦”,一个是“璟”。
      两个字被她放在一起比较了半天,觉得“璟”漂亮归漂亮,但是太脆弱,很迷信地觉得这个名字不吉利,怕孩子活不长。“彦”至少德才兼备,是个能护他一生的名字。
      听起来,也像个天才该有的名字。

      可惜,瑜璟易碎,钟彦也活不长。

      二十多岁的钟嘉欣失去独子,面儿上说着“没了就没了吧,这世道,孩子本来就难养活”,每天依旧日复一日泡在研究里,谁也不搭理、谁也瞧不起,就年少歌能跟她多说几句话。
      她的丈夫是军人,两人聚少离多,难得小聚,她才会吝啬地多给几个笑脸。人一走,她就又恢复原状。
      当时年少歌已经是辖区的“年代表”,虽然忙碌,但每天都能拿到方舟的最新消息,包括钟嘉欣的现状。年代表看着消息,决定钟嘉欣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分别,可她总是不踏实。
      也许后来钟彦就是继承了她的性格,屡屡把自己活成台风眼。

      钟嘉欣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里,逼着自己不去想钟彦,越发极端地扑在基因病上,非要用“天才的自尊”撑起些什么,以此填满内心的空洞,把她重新撑出个人样来。
      她拿出了越来越多的新发现,人人都夸青年才俊,可她知道自己的研究始终难有突破,她在外面装得像个人,内里处处碰壁,终于疯魔了。

      “我需要人来做实验。”
      年少歌听见钟嘉欣无意识的呓语,心里的不踏实终于应验。
      早早夭折的钟彦果然是钟嘉欣迈不过去的坎儿,她看着像个没事人一样,到底还是意难平。钟彦的离去在钟嘉欣心里烧起来一把连天的野火,日夜烧灼,把她混沌的感情烧到面目全非,烧光了她的七情六欲,忘了自己是人、别人也是人。

      惊惧交加的年少歌再也不敢放钟嘉欣一个人,奈何钟嘉欣总是有能耐玩失踪,年少歌一遍一遍地派人去找,消息一条一条地发,钟嘉欣偶尔心情好,随便回她句什么,示意自己还活着。

      听说钟嘉欣从旧城带回来个孩子之后,年代表自己抽不开身,便每天派人找各种理由去骚扰她,确认钟嘉欣没发疯,确认那个孩子还活得好好的。
      忙完了一阵工作,年少歌终于有时间冲去钟嘉欣家,恨铁不成钢地猛拍她家门,房门开了,一个孩子怯生生开门。出乎年少歌的预料,那个孩子居然被钟嘉欣养得干干净净,她一时恍惚,问那个孩子究竟是谁。

      他说,他是钟彦。

      听到“钟彦”两个字,年少歌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她想哭,又觉得好笑。
      钟嘉欣好像中二病长得没边儿,总觉得她是什么动画片里没有人性的反派科学家,除了她自己,全天下都是弱智,只配给她做原材料。她可能觉得这样看起来很酷。
      原材料带回来了,她怎么迟迟不动手呢?

      无名孤儿被她当实验素材带回来,又把自己孩子的名字给了他。
      没人会去深究这个孩子到底是谁,钟嘉欣愿意把他当钟彦养,那他就是钟嘉欣的孩子。

      很快,战火又起,钟彦父亲死讯传来的时候,钟彦甚至对父亲没什么印象。

      历史重演,钟嘉欣又一次把自己关进实验室里。
      上一次没了孩子,她的爱人一直惦念她。这一次没了爱人,她的孩子一直陪着她。
      命运总会给她一根蛛丝,险而又险地吊着她的理智,不让她发疯,不让她寻死觅活,不让她害人害己。
      刀尖行走般,她痛苦万分地把基因病握在了手里。

      掠夺战争愈演愈烈,方舟不是铜墙铁壁。节节败退之后,方舟研究院位置泄露,研究员是“珍贵资源”,轻易杀不得,敌人要活捉。
      战役始于一场雨夜偷袭,武装保卫部被冲散,混乱中却没有乱了阵脚,分散后各自为战,护送研究员进行避难。在霍中校的保护下,钟嘉欣带着钟彦,三人无路可退,发出救援信号后,躲进了试验基地,封闭大门,等待援军。

      厚重的大门隔开了炮火声,脚下大地偶有震颤。霍中校身负重伤,他体力不支伏在地上,听着地面传导来的声音,告诉钟嘉欣,有一支敌方小队不断靠近,五到十人,很可能是在搜捕他们。
      钟嘉欣不善言辞,想说些什么,却怎么都词不达意,她说援军很快会赶来,他们一定会得救。
      霍中校不知道听没听进去,他似乎是喉咙间有血,吃力地自顾自说话。钟嘉欣赶忙附身去听,霍中校自知死期将至,居然仍在交代她等一下该往哪里躲,如何才能多拖延几秒。

      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在她眼前消逝。
      青年才俊的生命科学研究员钟嘉欣,现在又要眼睁睁看着周围的人死去。
      何等嘲讽。

      “中校,这里是我的实验室,我总有办法带着他们一起死。”
      霍中校似乎是笑了一下,对这个充满抗争精神的科学家颇为敬佩,他含混着说:“等我咽气之后,再考虑鱼死网破吧。”
      他一息尚存,就还能再拼一把。
      “我是想说,我知道您身患基因病,而这里是我的实验室。”

      钟嘉欣被蜘蛛丝吊起来的这两年,绝非一事无成。她不相信基因病无法医治,一条理论上可行的路摆在她面前,她早就准备好了这条路,只要有人踏上去……

      雨夜,炮火与雷电齐鸣。
      在一个注定无法安睡的夜晚里,霍中校选择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也是很多人的不归路。

      年少歌收到突袭消息,心急如焚。
      辖区里战火四起,所有人都左支右绌,她疲于奔命,一时不察,叫人一路摸到了家门口。

      最近的军事基地已经连夜出发,解救被围困的方舟研究院。年少歌紧随其后,赶过去的路上,每一道闪电落下都劈得她越发心焦。
      职权更高的方舟董事调动全局,方舟被他们重新控制之后,年代表悄悄提前退出会议,只身赶到钟嘉欣那里。

      她踏过六七个人的尸骸,从实验室角落里,找到了六神无主的钟嘉欣和钟彦。
      在无人知晓内情的情况下,本应死在这场保卫战役里的霍中校重新归队,死而复生。

      “你究竟干了什么?!”
      年少歌把钟嘉欣推进角落里,不顾钟彦的抗议把他关在屋外,压低声音,愤懑地质问她。满地的尸骸触目惊心,这一地狼藉绝不可能与钟嘉欣脱得了干系。

      “谁说基因病无法医治……?”
      钟嘉欣眼珠缓缓转动,她直视年少歌,神魂终于复苏,直勾勾地盯着年少歌笑。从那个笑容里,年少歌看到了当年福利院里那个孤女的神态,只是揉进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悬了多年的蜘蛛丝终于断了,她凌空坠落,被砸得五脏俱裂。
      钟嘉欣又笑又哭,抓着年少歌的衣领,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
      “我能治,我能治好这一个,就能治好下一个。”

      年少歌心如擂鼓,预备给钟嘉欣的一耳光没落下去,她呆住了,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雷鸣轰轰响起,她手脚发冷,满心后怕,罪魁祸首站在她眼前,坠入深渊,哭得崩溃又委屈。心跳和呼吸一并失控,年少歌闻着满地血腥气,对这个好消息置若罔闻。
      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疑云难散,心跳几乎要撞断肋骨。

      没有告诉任何人,年少歌把这件事瞒了下来。
      据说是在保卫战役里受了刺激,前端发言人年代表,突然自请转岗,成了后勤大总管。

      他们辖区面积小、实力弱,战火烧到家门口也只能负隅顽抗,死难士兵、平民百姓,噩耗一个接一个传来。
      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逝去,年少歌代替钟嘉欣,向濒死的生命发出邀请。

      从一个两个、到几十上百……

      越来越多的数据落到钟嘉欣手里,她被年少歌多次警告不许声张,数据日渐详实,她的治疗方案分明就要被证实。

      生死会为每一个自大的灵魂降下惩罚。

      钟嘉欣没能成功,反而酿成大祸。

      正常人类七八十岁才会自然死亡,基因病就像是把病人的寿命压缩到三十五岁。而接受过治疗的患者,则像是把未来三四十年的生命力全部透支,在前三十五年里压缩迸发,他们会表现出过人的天赋,或是身体素质超群,五感异于常人;或是脑力超群,在某个领域里,很快做出正常人做不到的成就……
      钟嘉欣再怎么拼尽全力地拖延,生命的倒计时并不会因为她而停止,达摩克里斯之剑依旧会落下。
      生命的尽头,是极端痛苦与绝望,死状凄惨。

      命运与生死冷漠地注视着她的傲慢。
      钟嘉欣举着火把独自摸索了许多年,养大了一颗恶果。

      自以为痊愈的战士重新奔赴战场,如果战死沙场,也算是圆满。

      而钟嘉欣没有预料到的是,经由她手改造过的基因病,会像诅咒一般代代遗传。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战士无知无觉,孕育了新的生命,只要父母有一方被诅咒,下一代毫无疑问也会被诅咒。

      从基因病到新型基因的转变只是表象,基因病从来没有真的离去,它变本加厉、卷土重来。

      她究竟做了什么?
      不由分说地擅自延长别人的生命,制造了一支能力超群的短命部队?
      已经有多少人变成这样了?

      钟嘉欣恃才傲物,不敬鬼神不敬生死,把不可一世的顽疾视作自己掌中之物,现在生死听到了她自负的声音,更加不可一世地用诅咒回应了她。
      她的傲慢,成了新的蛛丝,她作茧自缚。

      然而她还是天真了。
      战争局势在钟嘉欣的影响下发生改变,两年间,他们的战士一往无前,带来了胜利的转折。
      年少歌早就认命了,再不详的预感她都认了。
      封锁消息,她把这两年间所有人的名字甩在钟嘉欣面前,告诉她:年部长会把所有的孩子接进方舟,而退下来的战士,战场还需要他们。

      让该死的人带着荣耀与尊严赴死。

      诅咒从钟嘉欣之口出,从年少歌的耳入。
      除此以外,再不能流进任何人的耳朵。

      诅咒像一把无主神兵,但凡传出去一丝一毫,有多少贪婪的眼睛会盯上它?胜利的曙光初露,周围仍有虎狼环伺,大片大片的废弃旧城包围着他们。

      “钟嘉欣,你不能把普通民众重新推回战火里去。”

      她们带着整个方舟,走上了覆灭的路。
      蛛丝摇摆,一边是火海、一边是刀山。
      从那时起,钟嘉欣的一生就注定不得善终。

      越来越多的孩子披着父辈的荣耀进入方舟,年少歌用十几年的时间把方舟塑成了铜墙铁壁,真相掩藏其中,深埋地底。
      从进入方舟起,就向着死亡前行。

      精卫填海一般,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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