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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卜玉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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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城隍庙巷出,乐璟倒是往常的样子,招呼车夫动身。
车夫问还去不去安隐寺。乐璟道不去,车夫脸上就有些不情愿,直到听见乐璟说钱还照去城外来给,才如同这屋外的天气一般,云消雨散。
乐璟先去了铺子一趟。
经过东市口,她们听见吵吵嚷嚷的动静,询问车夫,车夫叼着草根,哂道:“就是那帮子读书人!吵两三天了,说什么新不新政不政的,险些打起来。昨日来了几趟衙役,赶也赶不完。”
乐璟心下暗忖,郭相公极力推行新政变法,到今日已有三四年之久。如今相公势弱,连其心腹也九州四散,新政想来是不可再行的。
可相公文章达天下,门生益多,追随者众,未必会甘心。会有争辩,也在情理之中。
到了铺子,掌柜玲珑凑上来,说了今日有个小秦娘子带着乐璟亲笔手信来上工一事。乐璟道:“的确是我让她来。”
玲珑又担心:“看她年纪这样嫩,可吃得起苦?做洗衣娘子可不是轻松的,那几个婆子嬢嬢又不好相处,非要磨下一层皮不可。”
“你多少关照她些,别叫她受磋磨。这是秦家秀娘子娘家的堂妹,夫家厌弃她,娘家又不容她,带着不满三周的女儿四处奔波,也是可怜人。”
这下玲珑内心有了触动,说她记下了。
乐璟看过了账本,又说:“今年雨水眼看着多了,想来棉花还要减产,肯定有商铺在私下囤去年产的旧棉。一来防备不测,二来,到时奇货可居,他们便可坐地抬价。我们都要预备着,你叫来绿和浮白最近多采买棉线和棉布,价高些也可,别吝啬几文一角钱。”
玲珑尽应着,又问乐璟,要不要去看看小秦娘子。
乐璟放下茶,摇头:“不了,我特意去看,反而不好。”
又道:“这两日或许变天,我们要留意算算这两年的旧账,可有税务未算清或是有遗漏。”
玲珑是聪明人,见状便问:“是为最近读书人在闹的事?”
“还不清楚,做点防备总是好的。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玲珑望着她年轻的脸,心中感慨,点头道:“娘子说得对,小心驶得万年船。”
玲珑掌柜以来,对进出账核对极其仔细。是以旧账目一目了然,她们清算起来倒是没费多少时间。申时初刻,乐璟拿了一匹绛紫提花绫,坐上了回宅的牛车。
她们挑起帘子,注意向外看,那些读书人早已不在,想来是被衙役撵走了。
银罗听了一下午的“变法、变天”,尚未明白究竟变的什么天,等随着乐璟去胡三娘子家中送绫布,才厘清了两分。
乐璟最初嫁过来时,曾多受胡三娘照拂。
她嫁给商人,聚少离多,她又是十七八岁的俏脸皮,少不得被地痞流氓纠缠。都是胡三娘泼辣,才让他们有所忌惮。及至后来守了寡,两家走得更近,乐璟就被她当做了亲妹子看待。
胡三娘做姑娘时卖豆腐,嫁了个同姓的卖油郎,骂骂杀杀十来年,倒也不离不弃。只是子女福薄,只剩个第三子,已经到了该读书的年纪。胡三娘不愿意仅剩的独苗苗跟他们做油做豆腐,想多攒些家底供孩子读书,又因乐璟有些书卷底子,就请她为三儿启蒙。
得知乐璟不欲再嫁人,胡三娘还跟当家的商量过,要不要做个饭局,过了礼,让三儿改口认干娘。
这样乐璟老来也有人孝敬。
只是这桩事还未说妥,乐璟就摔了腿,在家蜗居了小半月。
银罗跟随乐璟来拜访时,正听见胡家的小院子里鸡飞狗跳,是胡三娘在骂人。
“刚过年关时还说能放贷,这时又不作数了!变来变去,什么这个又打倒那个了,那个又压倒这个了,最后害的还不是我们这些苦命鬼!”
“你小点声!”胡大哥满是无奈,又不好辩驳什么,只能叹气。
“我说错什么了?不是抓人去修河,就是抓人去种田,粮食呢?有一粒在我们手里没有?一斤谷子都要七文八文钱了!再这样下去,谁吃得起饭?呵,官人们倒是吃得起……”
“少说点罢!”胡大哥道。
听到这里,乐璟才抬手叩门。来应门的是胡三娘,满额头都是汗。她见了乐璟,勉强有了些笑意:“你不好好在家歇着,四处跑什么?”
乐璟问:“放贷是怎么回事?”
胡三娘的神色这才暗下来,叹了口气。
几年前,官府忽然兴起了什么亩青法,据说百姓可以凭书生做保人从官府借粮食,来年丰收再以税退还,只收两分利息,比起放贷的豪户们实惠不少。今年碰上有个铺子出租,她男人就想租下来开间油铺,攒的钱不够,又听说有这条路子可走,就想尽办法请了当地的秀才做了保人。现在秀才收了保人钱,他们也给铺子下了定金,官府却不放贷了,这算什么?
胡三娘这才气狠了,在家里骂人。
“璟娘,”她坐下来握住乐璟的手,“你是个聪明人,比我们想得周到,你说这事还有没有转机?”
乐璟道:“听说郭相公离京,如今是文相公执政,想来,是新政撤回,此前种种,皆不算数了。”
老百姓哪管这个?他们只知道,官府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罢了。
变法好与不好,乐璟不敢下判断。可骤然生变,世上就要多些被殃及的可怜人。
“铺子还差多少钱?”乐璟问。
胡三娘还没说话,胡大哥倒是应了:“一年的租金,定金交了五贯,还要补二十贯才成。”
“这可不便宜。”乐璟讶然。
“院子大,地段好,再有,离老主顾都近。”胡大哥叹道,“本来想着,有亩青钱,贵也就咬咬牙……”
乐璟刚要张口,就被胡三娘打断:“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别提,你一个寡妇,还要养丫头伙计,养铺子,我们哪能要你的钱!”
乐璟笑了,两眼弯成新月:“只说投钱,怎么样?年底收了钱,我再抽一成。”
胡三娘:“这……”
“不愿意用我的钱,难道再去借高利贷不成?还是白白扔掉五贯银子,就当一场空?”
胡三娘没话说了,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乐璟宽慰她,“亩青法虽好,从前却听说过强贷的事情。譬如说,百姓分明只借两石米,偏偏强塞他五石,不论他能否贮存,来年硬要他按五石来还税,还不上就得卖地、卖田、卖人。保人也不应当只限读书人,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事。恐怕是那伙秀才联合起来,又请了人做托,诓骗你们。”
胡三娘浑身冷汗,手都哆嗦起来,叹道:“这些天杀的……”
但是当着儿子的面,她实在不愿意掉眼泪,也知道那些保钱是收不回来了,只对乐璟说:“赚到钱,你还能抽成,赚不到,你陪着我们亏本不成?我实在怕连累你。”
“柴米油盐,哪个是真正能做亏的?你们两口子勤快,做不了亏本生意。”乐璟说,“你和胡大哥帮过我,人心贴人心,我如今回报点也应当。更何况,我哪天说不得还要仰仗你们。铺子的事,就这么说定了?”
胡大哥自然千恩万谢,乐璟笑着接受。
气氛一时沉寂,还是乐璟来说话缓和——她来可是有正事的,让胡家的小三儿把前几日布置的功课拿过来,她要仔细检查。
小三儿面露愁苦,又知躲不过,只能回房去找。
胡三娘低头收晾在外头的豆腐干,心里越想越难受,嘴里依然是骂那些官吏:“还是都怪那些当官的,谁管我们死活?打雷下雨,都是他们说了算,依我看呐,都是些狗官!”
小三儿拿了卷《论语》学而篇出来,闻言一喜:“娘,那我可不可以不读书了……我不想去做狗官。”
“呵,你倒是想得美,会躲懒,难道我让你读圣贤书是去做狗官的!你自然要当个好官,清官!我且问你,璟娘让你读的书都会背了?”
小三儿嚷嚷了起来,正是被他老娘拎起耳朵教训了一番。
要说愚笨,小三儿算不上。只是他不喜欢读书,在乐璟这里还算乖顺,在学堂就是和先生顶嘴作对的好手。
是以开蒙半年,学问还停留在“不亦说乎”。
乐璟给他授课时,就总是想起好友郭莘。郭莘不仅不爱念书,也不爱女红,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好在她是幺女,受父母捧着爱着,倒也没人和她计较。
以她的家世,嫁人之后,想必也不会在夫家受苛待。
然而……
想到郭莘,她自然又想到今日种种。不论如何,现在联系上郭家人,才是要紧事。她本来想,若是去信再没有回应,就委派个小厮上大梁走一遭。但是现在,不就有个现成的机会打探京城局势么?
思及此,她对胡三娘说:“姊姊,我有桩心事,也要你和胡大哥帮我的忙。”
——
西厢堆朱漆木下,一窝燕子每天悬在月梁上,叽叽喳喳。
刚长出雏羽的雏燕借助棕喙啄在巢中,晃晃悠悠站稳。它瞪大乌黑的眼,看这梁下陌生的装潢。
和窗下挥毫着墨的男人。
男子着直裰,一根素簪定住三千烦恼,浑身肃寂。
一纸行楷如战场飞戈,瞬及斩截斫断,峻快锐利,收毫时芒角隐现,可窥得他此刻的心绪。
他略一侧耳,正听见匆匆脚步跑进抱廊,三步作俩到了厢房门前。“大人,有眉目了。”
“进来说话。”
他放下笔,拿帕子净手,转身去四方桌上,斟了杯茶。
小厮接了,先道:“谢大人。”
随后一饮而尽,以汗巾擦脸,才低声道:“打听清楚了,郭相……郭大人在雷州落足,有乡亲挂念他老人家的恩德,自发为他修筑屋宅呢!”
“好,”男子此刻才露出些微笑意,感慨道,“妇翁[1]德劭,泽予民,受于民,此情难得,应作佳话。”
“只是咱们……”小厮看着淡然品茶的七品司马,“大人,听说您和李知州定了斋戒三日,今天就是最后一日,咱们还没着落,该怎么办?”
男子依然垂着眼,眉头平定,神色不变:“倒也有法子。明日就在知州衙门打起地铺来,天为盖,地为席。”
“爷,您真想这么干?”小厮垮起眉眼,“您是朝廷命官,当然什么都敢做,我和张当要是跟着打地铺,不得被当成叫花子撵出去?也不是,您是命官也不能打地铺啊,有辱斯文!”
孟清圭放下茶盏,漠然道:“斯文?李大人若是觉得不妥,大可上奏官家,罢我的职,让我做个松快白丁,岂不乐哉?”
这话听着像置气,实则心灰意冷。
小厮一想,还真是。依照大人如今的情况,一无实权,二无依傍,连回京的路都堵死了,自然提不起半点盼头。到了这地步,被刁难又怎么样?即便不用真的豁出去打什么地铺,只要带着行李耗在州府,表白无处可去,知州又能如何?真的捅到上面去,岂不是叫官家又记起从前的心头好肉么?他怎敢自揭短处!到时候,他见孟大人是块硬骨头,想来还另有一番嘴脸呢!
不过,他到底是看不了自家主人受这样的罪。大门大户出身的嫡长男,年少英才,翰林学士,如今却被这样一条地方蛇欺压,简直岂有此理。他叹道:“偌大一个庐陵城,还找不到立足之地不成?”
“找得到,找得到,”另一个声音横插.进来,笑道,“大人,北面罗子巷有个瓦房院子,正招租客。”
张当站在檐下,边脱外裳,拧出淋湿的雨水,边道:
“说来也怪,这屋主出租院子,只有两个要求。第一,要是江宁人氏;第二,要是个读书人。怎么说,倒像是替咱们尝玉君量身定做的?”
寄居庐陵却祖籍江宁的人绝不算多,来自江宁的读书人就更是凤毛麟角。
这就难怪张当会发出这般言论。
本朝租赁房子,只能过牙子的手,才受官府承认。东家与租客各执一份文书,做为凭依。私下租赁者,不受官府承认,风险极大。
此前那些房牙子,多少听到了风声,不敢漏半点信息给张当。这闹得其他意欲租房的人都人心惶惶,逢张当打听,必要问他来自何地,来此贵干。现在,这个有意租房的人却点明只租给江宁人氏,只能推测,这人或许是孟清圭的同乡,施以援手。
张当道:“我只听见消息,却不知是何人放出来的话,因此寻不到屋主。但已找附近的百姓打听过,那屋只带一个偏房,小院子,容易西晒,又几年没住人,所以荒废了些。”
其实这倒好办,他们手头还不缺盘缠,出点钱财,请人修缮一番就是。
只等大人拿了主意,他即刻去把事办妥。
然而,孟清圭掸掸衣袖:“我们不能租这个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