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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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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升。
寒江忽然感觉到自己在上升,而且这感觉越来越明显,身边的云聚拢过来,将他轻轻托起,一层一层的云烟在身周盘旋,环绕,他忽然就紧张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回到天庭,可是他却知道一个事实,那个红红眸子的少女,一定还在转轮台上面等待着他。想到那一双火一样的眸子,他心里一阵暖暖的热流淌过。方才在转轮台上短短的一晤,他还是嗅到了她身上那清清淡淡的气息,浅浅微微的香,是月亮晒在淡紫色的丁香花上的气息。然后他唇边就绽放了一朵轻柔的笑靥。
是她,原来那日,给他紧紧拥在怀中,深情吻落的女子,是她。
他早该想到的,那鲜红眸子里所藏的幽怨的眼色,那梧桐窗前挑帘遥望出来的纤纤的影,那随风飘零,柔弱不堪一握的裹在雪白纱衣里的小小人儿,那顶住了轻蔑满怀着屈辱却又忍不住偷偷看过来的可怜的神情。明晃晃的光刺过来,击碎了那一身单薄的纱,凝脂似的的肌肤上开放出一朵绚烂的血花。漫天的梧桐叶落下,洒在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头上,肩上,身上,淡白的月华无声倾泻,他的头深深埋在女子纯黑厚密的发中。啪!一声响亮,他的面上已是挨了一记,留下她细小的手指痕迹,瞪大了的鲜红的眸子盯着他,久久,她一甩长发,就那么从他身边逃走,迅速地,心碎地,余下一地的醉花阴的馨香,和她心头斑斑的血色。转轮台上的罡风狂乱地吹起漫天青丝,发下一张苍白的脸儿,再见,已是千年身。“寒江,寒江”她只是痴痴地,一遍一遍念他的名字,蓦地,他看见她疯狂的奔跑过来,逼近了,那样不顾一切的绝望,他心头猛地一惊,耳中就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叫声,字字是,血和泪。
急速的下降中,寒江脑中一幕幕闪电般划过,几千年来,惟有这一刻,刹那间照亮了心底。
然而一入凡途,永无归路。他已是抛却一切,又怎能再带着她受苦,他毕竟除了伤害,没有给过她一分一毫。所以最后,他还是道了一声:“仙妖不同道。”而那一句一出口,他就知道,他,是又一次伤了她了。他可以想见她寥落凄惨的容颜,从此在阴风冷厉的转轮台上日益凋零,如一朵开败了的花,片片粉碎在他的无情之下。无情,他薄薄的唇不禁抿了一抿,眼中有物晶晶莹莹的闪了一闪,他是无情,无情到第一次见她,在月殿之下的隐灵池畔,就妄想将这绝世的风姿毁去。却原来,他自己也不曾晓得,从那一眼,他就已经是爱她的了。可是天庭礼法繁多,她是个妖,他怎可相爱。然后机缘巧定他看见了嫦娥。那女人是个仙,可以慰藉彼此的寂寞,而更主要的是,她的身上,有着那小小的红眸女子长期陪伴所留下的气息。他可以在嫦娥的身边无时不刻感知她的存在。是的,他是爱她,爱这美丽的天地之间绝无仅有的精灵,尽管他一直骗自己说她只是个卑贱渺小的妖,他爱的是月殿的公主,人间后羿的妻,那娇贵荣华光芒四射的青衣的仙子,她的女主。他几乎是成功了,几千年来,他被自己骗得真正以为自己所爱的人就是嫦娥了。可到了这最后的时刻,他潜意识里终于唤醒一切:他爱的,一直都是她!
他爱她,爱到疯狂得见了她第一眼就想毁了她。他要这红艳艳的眸儿,只为他一个人而明亮;他要这雪玉般的脸儿,只为他一人所窥见;他要她心头上的热血,倾洒在他银晃晃的戟尖,永远在他身周陪伴。他要她恨他,那样即使她死了,她的魂也会跟着他,不离不散,绕影三匝,让他感受到她柔弱的魂带起的清清淡淡的风,吹起他的发,仿佛是她娇嫩柔美的唇,贴住了他脸颊上,悄悄地吻了一吻。
可是他毕竟没能做到,许是这老天都怜惜她,不忍见这天地精华聚做的女子生生毁于戟下,她终是给她的女主救了去了。当那细细长长的手指抚在她身上时,他心头不由得动了一动。
从此他便时常出现在月殿之外,倚于殿外的梧桐树下,他唇边是一丝狡黠的笑,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角度,看过去,满眼里,都是她。
可是他亦是常愤愤,她是个妖,是他所应该鄙视的卑下生物儿,可他不能不承认,他爱上了这个低贱的小东西,他恨自己,更加的恨她,是她,是她把他推入了这无尽的深渊。那渊间,深深深深地,他跌落了,便不得再上去。这矛盾如一把双刃的剑,牢牢嵌在他心里,怎么转动,都是鲜血淋漓的疼。
直到那一日,她离了房里,他尾随她出去,遥遥望见她攀到高高的梧桐树枝间,衣袂纷飞,清清冷冷的月华投射在她身上,依旧只是一袭单薄的白色纱衣,她如一支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白玉兰,寂寂幽独地开放在深谷中,绝美而不自知。他看到痴了,一时竟浑忘一切,行近过来。近到,可以嗅见她素手中托住的醉花阴的香气。他脑海中一阵意乱神迷,那是幻觉的药物,她怎会有这样的东西?来不及细思想,他竭力稳住自己的心神,咬牙提醒自己道:“妖物!”是的,那女子不过是个妖,不值得他为之去痴迷,他要让自己清醒起来,千万不能叫天庭威名赫赫的名将为了一只妖物而毁却了自己的名声。
然而,他随即看见了她眼里的受伤的神色,屈辱的,哀怨的,他心下像是有一只手,死命攥着匕首,将心一道道割裂,却不能显露出分毫的痛楚。变故还是出现了,她的腰擦在树干上,醉花阴的瓶子碎裂在地,腾腾的香气涌入鼻端,他只觉热血如沸,再也不能压抑住自己的感情。身体好象撕裂成两半,另一个理智的他升在半空中,冷眼看下方戎装披挂的将军持起女子流血的手指,轻轻吻落,却无力阻止。
他将头深深埋在女子的发间,哦,那样浅淡的丁香气息,温暖着他每一寸心胸,他欣喜,他激动,他多想就这样死在她的怀抱里。在这一时刻,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爱她,不用顾虑任何的身外事务。然而那理智的他却容不得,他是天庭的将军,和一个妖……那是毁了他的前途!他的理智以雷电的速度不容质疑的态度冲入他的身体,重新占据了他的头脑,生生逼迫着他启口,唤一句“娥。”
他知她从此不会再原谅他,也好,索性去寻了嫦娥,彻底断了她的念想,更主要的,是断了自己的心。一寸寸的,他自己切割着自己的心。他做到了,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睛,仿佛刚哭过似的透着凄楚的明亮的眼睛,就那样,远离了他数千年之久。他也真的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爱过的这人,只日日夜夜守着嫦娥,抚慰着寂寞的同时,心灰如死。
苍天何幸,使他又遇见了她,他已不是将军,冥冥中,他似是很满意这样子的,洗去一身的高贵标志,反而没有那许多的尘俗羁绊。他扪心而思,自己那一掀案,未必就不是故意而为之。天界破碎的酒盏瓦砾,击破了他与她之间的隔阂,他们也许终于有得在一起的机会。可是当他终于见到了她,如此的憔悴,如此的伤悲,他又怎么忍心叫她和他再一起下去受苦。她是妖,修得一点仙基来之不易,他又怎能再为自己一点私心将它轻轻抛却?
下降,下降,寒江的唇角微微扬起,也许,这样,最好?
然而,好象半途中忽然遇到了什么阻碍一样,他又开始急速地上升了,而且是以远远超过下降的速度在上升。寒江心头忽然就是一凛,好象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再回去,到底是什么力量使得连玉帝的命令都可以翻覆。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他即将再看到她。那时,若他又恢复了仙籍,他将以怎样的面貌来面对她?面对这他爱了几千年也抑制自己几千年不要去爱的女子?云头越升越高,他几乎可以看到转轮台四面高高的玉石柱子,他心底一阵抽搐,不知道,那个女子现在,是否仍在等待着他?那一瞬间,他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迹,他慢慢而又坚定地将指甲深深刻入手心的肉中去,断然地做出了决定:他要她,不管她是妖还是别的什么,他都要她。几千年的爱与怨,等与待,他和她都受够了,不是吗?他面上渐渐浮起幸福的笑来,几千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叫天庭的条条框框都见鬼去吧,这世间只有他与她而已。
终于升到了转轮台的高度,他满怀的欣喜一跃而起,四下里搜寻她的踪影,他真想像那晚在梧桐树下,轻轻拥住她,沉醉在她身上的淡淡丁香香气中,然后倾吐出那深深埋藏在心底几千年,醇美痴缠,刻骨铭心的几个字,然后他就抛却仙列,携她的手去到三山五湖,做一对神仙眷侣。是的,那才是真的神仙。而不是他在天庭这几千年来所度过的日子。也许,神仙是孽,孽即是神仙。
可是,转轮台上只有呼啸着吹过古今的冷冽的寒风,没有她的影子!他到处都找遍了,没有!她去了哪里?她在哪?他听到自己心底发出片片破碎的声音,在这洞彻骨髓的罡风之下,他的血液冰冷欲凝。那个红色眸子的女孩,他终于无力地跪了下来,喉头发出不争气的饮泣之声,他好想大声吼叫,呼唤着她的名字寻找她,然而他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从未问过她的名字。那个他深爱了几千年的女子,她的名字,是什么?
他猛地立起来,兜转身子,对面的昆仑墟里,织女放将晚霞挑住挂起,绚丽万千,层云尽染,这样的美景,本该是和心爱的人一同欣赏。他怔怔地望了半晌,忽然放声嘶吼起来,带着血泪的嘶吼,却惟独吼不出她的名字。
他终于还是下界去了,并非是被削去仙籍而去,是自己偷偷跑到凡间去找她,几百年,他跋山涉海,找遍了各地,中原大都,塞外边关,草原金帐,密林城堡,可是,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他亦是去了幻境仙岛,问访过各洞神仙,仍是一无所获。最后,他还是回到了天庭。无意识间,徘徊到一处所在,猛然抬头,只觉心神一阵激荡,涩痛不已。这里竟是月殿。是她以前所呆过的地方,他早知嫦娥已经一早给召过玉帝身边去,清明亦是不在,这里,也就不免得一片荒凉。此时,他只觉自己心头荒凉与它无二。
慢慢踱过茜纱窗前,依稀还是桃红的颜色,只是时日久了看不大清楚,原先的鲜艳也渐渐模糊掉了,只剩下一团微微的浅绯,他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触摸,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上面残留的她手指的温度。几千年前,她就是这样,将手指轻轻勾住窗纱,悄悄窥视他在树下的身影,他都知道,只是装做不知而已。那时这窗纱还是翠绿的颜色,后来换作了桃红,他故意和嫦娥在桃红色的窗纱外嬉戏,清请楚楚看到她震惊的神情,然后,如一只折断了翅膀的纸鸢,跌落在尘埃。他想着,眼睛里有涩咸的液体渐渐涌了上来,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晃着,他伸出双手,想唤什么,却终究没有叫出,她的名字,他追寻了多少年,仍是不知道她的名字。
眼前的影子渐渐近了,淡淡的青,裹着一张惨白的脸。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望清了那青青的色泽,定了定神,却原来是嫦娥,那一早已攀上了高枝成为凤凰的小仙。看得清楚了,忽然就觉尴尬起来,彼此都说不出话。他恨嫦娥吗?他想自己是不恨的,因为没有爱过,所以恨也就无从而生。非但不恨,他看见嫦娥亦有些欣喜,因为从嫦娥的身上,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那远离了他,再也寻觅不到的气息。久久,终于开口,却是一起发出声来:“你怎么会回到这里?”话,一出口,双方不禁又都楞住。“我……”青衫的仙子哽住了,说不出话,匆忙间转移话题,“你呢?”他苦笑了一下:“来这里寻找一些聊以慰藉思念的旧日痕迹。”“旧日……”她神色中有一丝温和涌了上来,微微偏着头,仿佛陷入了沉思中。寒江眼中有什么闪了一闪,那眉间隐隐的寂寥,和清明,好像!不由自主地,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那指尖有些冰冷了,在他的大手中安安静静地躺着。她偏过脸去,将手任他握着,眼圈却红了起来,有一滴液体,在长长的睫毛下旋了又旋,只是落不下来。她那微红的眼睛也更像清明,寒江只觉得此时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满心胸中只是要安慰这像极了清明的女子。“娥,”他柔声问,“你不是在玉帝宫中的么?”他已尽可能将言语放轻,然而她还是张惶地迅速抬头瞄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如一只受惊了的小兽,眼圈更红了,那一滴泪,再旋了一旋,终于落下。“寒江!”她嘤嘤地哭起来了,猛地扑到他的怀中,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只觉窗上那一块模糊的红蓦地放大了无数倍,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压了上来,他眼中就不再有别的了,只有那一色儿的红。手指紧紧拥住怀中的女子,这是现在,他所能寻找到的唯一和那红色眸子的少女有过关联的事物,他要好好把握。哗啦啦一阵风吹过,头上的梧桐洋洋洒洒地落下漫天的枯叶,盖在这一对紧紧相拥的人儿的头上,肩上。依稀便是旧年的情境。树还是那树,只是人早已非旧时的人了。
重在一起之后,他渐渐知了嫦娥是被玉帝又新遣出来的,近来九天玄女修成回天,饶是她嫦娥再会讨巧,也比不过丽名远播的九天玄女一分颜色,偏又在玉帝身边耗着,早是碍了眼的,窥个错处,便又遣了回月宫,却没想到,又在此地重见到了他。他对此漠漠冷笑,亦是漫不经心。她是怎么样的人,并不重要不是吗?重要的是,他可以从她身上,找回清明的影子,他和她在一起,不过是漫漫的回忆的过程。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几千年,他与嫦娥已是天界一对出了名的神仙眷侣,最是恩爱无双的。他们常常倚靠着坐在天河岸边看那滚滚的巨浪,他用怀抱裹住娇小柔弱的她,欣赏这磅礴的景色,不知道为什么,他只是喜欢这里,没有理由的喜欢。河水苦寒,怀中女人受不得那冷,不由有些发抖,他将宽大的大氅抖了开去,将她紧紧地裹在其中,她无限娇羞地轻轻笑着,将头倚在他的肩上,然而那男子并不看她,只仰了头看头上那一片浓浓的黑,沉沉地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他就这么望着,望着,望穿了着苍远的天穹,那里,似乎有一双火红的眸子正在默默注视着他,与他心灵相通。
清明,他脑海中突然跳出了一个名字,他知道那是谁的名字,冥冥之中,她把他一直追寻的东西送到他心里来,却不肯让他再见一面。她去了哪里,竟从这天地茫茫间永远地消失了。清明,他在心里再念了一遍,终于落下泪来。
静静地,她在天河中浸泡,已经几千年了。每一个夜晚,她都能看到那高大挺拔的男子带着她青衫的女主坐在那里,他们的脸上写满幸福。
这就够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绽开一朵微笑,此时此刻,她的心底,是如此地,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