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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傻大名韩清沙,相熟的人都叫他阿沙,可我只习惯叫他阿傻,因为他真的很傻。
刚认识阿傻那年,他三岁,我八岁。
那天天很热,我身边很多人,他们围着我,那么热的天那么多的人围着我,我却冷得直打哆嗦,所以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起码他们的表情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讨厌这种表情,可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母后说,帝王将相从不让人轻易窥知其喜怒哀乐,你是帝王之后,就要有帝王之后的样子。
但帝王之后的样子到底是种什么样子,她却没告诉过我,因为她已经不在宫里了,父王说她没有当皇后的品德,而什么叫当皇后的品德,父王同样没有告诉过我。
冷得快把牙齿抖掉的时候,邢嬷嬷抱着一个小东西走了进来,她说韩将军的公子送来了,韩将军的公子送来了。
小东西长得滚圆雪白,像只包子。
一进门就冲着人傻乐,好像所有人都很开心的样子,所以我说他傻,哪有不分好歹见人就笑的,这样的人通常不是傻,就是呆。
邢嬷嬷说,韩公子见人就笑,俗称开口笑,笑一笑,太子爷一高兴,病就可以好了。
我说是么,那不妨让我高兴高兴好了,可是你们打算怎样让我高兴。
太子爷要怎样才能高兴,就怎样让太子爷高兴。她回答。
那就把他叉起来好了。
于是小东西被叉了起来,两只小手被绑在两根藤条上,小脑袋太重所以耷拉在了胸脯上。于是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包子,一直蔫了吧唧的包子。
可是他还是傻乐傻乐的,对着那些叉起他的人,对着那些人后面的他两眼发红的娘。
太子爷可高兴了?邢嬷嬷问我。
我说来啊,给我抽。
细细的藤条在小东西白乎乎的屁股上抽出了几道红色的印子,好像我墙上挂的那幅柳枝。小东西的娘哭着跑了出去,小东西冲着他娘的背影瘪了瘪嘴,我以为他总算可以不傻乐了,谁知道他低了下头,忽然看向我,嘴一咧又开始傻乐了。
再抽!我道。
于是小东西屁股上的红印子变得更多,并且肿了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就好像有了两只屁股。
可他还是冲着我傻乐,眼睛弯得像月亮,嘴巴咧得像元宝。
太子爷可高兴了?邢嬷嬷再问我,两眼红红的,手脚在发抖。
抽啊,再抽,继续抽。
可是抽的人下不去手了,藤条上满是小东西的血水,韩将军两眼直瞪着我,眼里两团烈烈的火。
小东西手舞足蹈起来,一边继续傻乐,一边伸着两条挂满了血水的肥腿。
我爬起床抢过藤条就往这傻乐傻乐的包子身上一通抽。
抽得手发软,身上直冒虚汗,小东西总算不笑了,哼唧哼唧,挂在藤上摇来晃去。
于是我终于感到高兴了。
他叫什么。于是我问邢嬷嬷。
阿沙,韩少爷乳名阿沙。
原来叫阿傻,难怪这么傻。
那天之后,我的病真的好了起来,虽然恢复得和阿傻的屁股一样慢,但总算是好了。
阿傻于是被留在宫里,他们说韩将军是我隳(读音辉)国的福将,而阿傻是我隳恒的福星。
不管是不是福星,他很喜欢跟着我倒是真的,每天迈着两条肥腿人前人后太子爷太子爷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很烦。更烦他娘给他的打扮,每天总是一身红艳艳的花枝招展,好像一只胖得飞不起来的花蝴蝶,看了就想踢他一脚。
可是纵使打他骂他掐他,他总是傻乐傻乐的,慢慢的我也就习惯了他的存在。
毋宁说一种对死皮赖脸的妥协。
十五岁的时候阿傻第一次显露了他作为武将儿子的天赋资质。
那天和往常一样,我在寝宫里看书,他在我边上打着盹。突然一大群人从宫外冲进来,转眼间杀光了宫里所有的侍卫和侍女,将我和他团团围在正中。
他们把父王和韩将军的头颅丢到我脚下时,我吓傻了,那刻知道了什么叫天崩地裂。可是一低头,看到阿傻仍在对我傻乐,他傻乐的样子竟然十多年从未变过。
我扬手抽了他一巴掌,他跳了起来,抽出了挂在我腰间的剑。
我以为他终于不傻了,终于要杀了我,如同那些人杀了我的父王。但他只是将那剑握在手里轻轻抖了一下,然后一纵身跃进了那些人中间。
再返回我身边的时候,他全身是湿的,一身红衣,于是也就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汗。嘴里咬着鲜血淋漓的剑,手里提着将父王和韩将军的头丢到我脚下的那个男人没有瞑目的头颅。
那是我此生遭遇到的第一次叛乱。
那是我第一次没有见到阿傻脸上傻乐傻乐的表情。
那天他把叛军首领的头颅丢在我脚下,单膝朝我下跪,第一次也是从此,将我的称谓由殿下改为陛下。
二十三岁的时候,阿傻十八岁。
所有人对我说,陛下该立后了,于是我立后了。立的是隋王昌的女儿邑姬为后,因为隋国很大,大到足够成为我全部的威胁。
大婚那天没有见到阿傻的踪影,整整一天,直到公主的銮驾进了隳国的城门,始终没见到他以往跟前跟后的身影。
后来他们在他家里找到了他。
回来禀告我,说韩将军病了,告假。我挥退了他们,独自在金銮殿完成了我的大婚。
夜里我出现在了将军府,慌了府里所有的人,除了躺在床上那个红衣招展的男人。
他说他病了,我却不信,我知道傻子从来不会生病。
所以我抽出了鞭子,用力抽在他身上,把他从床上抽下来,把他抽到地上。鞭子划破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体上烙下一道道猩红的痕迹,长长的,就像小时候摆在我房里那副杨柳图。
我抽他亦如那时候的放纵。
很多人在边上看着,试图从我手里夺下鞭子,但他没有开口,谁都不敢。这令我愈加气恼。那些我所谓忠心无二的侍从,畏他竟然更甚于我,于是下手更狠,仿佛他不是个人,而是头廉价的畜生。
后来他终于在我的鞭子下失去了知觉,而这天晚上,为了不让他们请大夫来看他的伤,我没有离开过将军府一步。
那是我大婚的第一个晚上。
在邑姬的床上见到阿傻,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
第一次见到阿傻的时候,这女人的目光就一直追随着他傻乐傻乐的身影,走到哪儿,看到哪儿,仿佛那张天生痴傻的笑脸上开着朵花。
邑姬是个漂亮的女人。
漂亮,聪明,并且任性,就像所有她这种地位出生的女人一样。
她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她不要我,也许是因为我和她太相像。
她要阿傻,也许是因为他太傻,傻到连接吻都要这女人手把手亲自去教他。
那么阿傻呢。
阿傻要的是什么。
把他从床上拽起来扔到地上的时候,我问他。
他身上还留着大婚那晚我在他身上留下的鞭痕,一条条,姹紫嫣红。
但他没回答。
所以我就把床边那只漂亮的青铜镜子砸到了他头上。
血从阿傻头上流下来的时候,邑姬哭了。她哭着说我是个疯子。
阿傻却仍傻呵呵地笑。他说,原来女人的滋味是这样的,陛下。
我想再拿什么东西砸他,可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只能踢他,重重的,直踢得他像条虫子一样蜷缩在地上。
来人!然后我叫:女人三尺白绫,男人押进天牢!
话刚说完,阿傻抓住了我的手:陛下,臣愿受死,王后杀不得。
这是我第二次没在他脸上见到那种傻乐傻乐的表情,这次是为了一个叫邑姬的女人。
我甩开了他的手,冷声道:杀。
那之后,整整三个月我没见过阿傻。
他被我关在天牢里,关的那天我打算让他老死在那个地方。
三个月后我把他放了出来。
他看起来比关进去的时候精神了很多,或许天牢的生活远胜过在我身边的日夜伺候,虽然依旧傻乐傻乐的。他跪在我面前,叩头谢恩,然后对我说,陛下,臣想成亲。
我怔。他乐呵呵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在说笑。
于是想了想,我点头:准。
谁知他又道:陛下,臣恳请以带罪之身降职赴任佚州,望陛下恩准。
我一巴掌扇在了他笑得阳光灿烂的那张傻脸上。
阿傻离开的前一天,我没有允准他前来觐见的请求。后来听说,那天他在宫门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
我把兵部尚书的女儿许配给了阿傻。
他带着她一同前往佚州,那个离京城足有半个月路程的地方。走的那天他再次请求觐见,我依旧没有允准,于是他只能在宫门外留下了他的剑。
出城门的时候,他并不知道我就在城楼顶上看着他,手里拿着份染血的三百里加急。
边疆急报,隋王二十万大军已经破关,不日将兵临城下。
陛下,速速召回韩将军吧,现在追出去还来得及。他们对我说。
我摇头。
谁能以一人之力抵挡二十万大军,纵然骁勇善战如韩清沙。
韩老将军为父王而死,我不能将韩家唯一的血脉付诸沙场。
就随他去吧。我说。然后把他留给我的剑扔到了城下。
知道阿傻死的那天,我在离王宫一百多里地一处深山的寺庙里。
他们说以隳国的兵力抵抗隋国,那是以卵击石,因此在盟国的援军没有赶到前,他们要我远离即将被战火殃及的城池,去安全的地方暂避。
我听从他们的话放弃了我的城,我的一切,北上去到了那个青灯伴古佛的静寂之地。
那个地方有尊佛,叫阿难。
名为阿难,却笑得傻乐傻乐,仿佛普天下苍生都因他而乐。
这表情让我想到了阿傻。
我每天在这尊佛像下傻傻地等着,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
等啊等,等啊等,等啊等……
等到春去夏尽,等到秋走冬来,却始终没有等到盟国援军的任何消息。
直到有一天,当我第无数次的抬起头,看着那尊佛傻傻的笑脸的时候,一名侍从匆匆进来,对我道,陛下,有消息来报……王城已被攻破。
是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手指上轻轻一落,又消失了。我长出一口气,仿佛那么多日的等待,就是为了听到这么一个结果。
韩将军率三万兵马死守城池,未果,与城同薨。他又道。
我霍然回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韩将军远在佚州,怎么可能死在王城!你胡说!
韩将军还未到达佚州就已经赶回王城,王,您离开王城的那天,就是他赶回的当日。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尖叫,血从喉咙口喷出,吞没了我的话音。
周围人慌得一时竟无人上前管我。
我在他们惊惶的目光下朝寺外的雪地里冲了出去。疯狂地跑,疯狂地跑……冰冷的雪冻住了我的足,却无法冻住我身体里不断上升的温度。
这感觉令我依稀仿佛回到了八岁那年,天很热,周围人很多,我颤抖得快要窒息。
而这次没有那张傻乐傻乐的笑脸跟随过来释放我。
后来他们告诉我,阿傻离开那天将自己最得力的属下留在了王城,留在了我的身边,只是我一直都不知道。
将三百里加急报知给阿傻的人就是他们。
遵照阿傻的授意,力劝我放弃王城去到那个寂静而安全的地方躲避战火的,也是他们。
不让我知道阿傻回京消息的,同样也是他们。
那些人在把我送到最安全的地方之后,同阿傻一起,率着城中所剩无几的军队,以及阿傻所带三万军士,开始了对王城的死守。
守了整整三个月,守到敌军将领被他的坚韧所折服,对他说,只要愿意放弃抵抗,我给他什么样的官爵,他们再往上递增三品。
阿傻回答,城在他在,城灭他亡。
这样的回答,你说他傻不傻。
真傻,傻得我想亲手杀了他。却再也没了这机会。
直至守到整座城弹尽粮绝,已经快要吃人肉的地步,阿傻才放弃了抵抗。
城门对敌军开放的那天,他将自己锁在王宫最高处,我的寝宫内。一步未出。
出于对他的敬重,敌军将领一个也没有去打扰他,任他一个人待在里面,从日出到日落,从日落到日出。
第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过去了。
第三天过去了。
第四天上,再也按捺不住,有人过去砸开了寝宫厚重的大门。
然后看到一抹嫣红色的身影,高高悬挂在寝宫那道正对着北方的悬梁上。
风一吹,尸身便荡一荡,长长的黑发轻轻扬起,好像飞天的朱雀一样漂亮。
很多人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尽心辅佐一个昏庸暴戾而一无是处的王。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所以我一边用鞭子抽他,一边问他。
他傻乐傻乐地说,士为知己者死。
什么叫士,什么叫知己。我再问他。
他继续傻乐傻乐地说,没在书上念到过,所以不知。
我怒,于是更加用力地抽他。
现在站在我寝宫的废墟上,想着那一切,好像还清晰得跟昨天一样。
整个城早已经荒废了,在敌军乍然看到阿傻那具火红色的尸体之后,在他们因此而带着军队默默离开之后。
这座城从此就空掉了。
只剩下一些坚固的城墙和房屋还在北风里静立着,像在等待着什么,就仿佛那些日子我静立在佛像前,等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该期待点什么的消息一样。
阿傻仍在房梁上悬荡着,或许死得太过刚烈,没人将他取下,没人替他安置。
他那样孤独摇荡了究竟有多久?
我想起八岁那年,也是将他这样悬荡在我寝宫的房梁上,他浑然不知地朝我嘻嘻傻乐,像个愚蠢透顶的傻瓜。
而当年抽打他的那些藤条早已经烂了,连同他的身影,唯独他离开那天留给我的剑,还在我身边,我将它扔下城墙的当夜就一个人摸黑将它再次带了回来。
我用它斩断了阿傻脖子上的绳子,于是他轻飘飘从房梁上荡了下来。
落到我怀里,很轻,轻得我不敢用力将他抱住。
阿傻。将他平放到地上的时候我低声唤他名字:我回来了,你可以睁开眼了,阿傻。
起来对我笑一笑,虽然我一直很讨厌你那样对我笑。
你这傻子。
什么士为知己者死。
何以谓之知己,我百般虐待于你,谁是你的知己!
阿傻没有回答我。
被时间腐蚀了的脸上依旧一副傻乐傻乐的笑,好像他依旧活着,依旧人前人后跟着我,对我道,陛下,陛下……
陛下……陛下……
风里隐隐传来老臣们召唤我的声音。
和着风响,和着幡动。
那雪白摇曳的招魂幡。
原来我也已经死了么。
什么时候。
是听闻阿傻死的那一刻。
还是踏雪而出在被雪冻住了的山地里狂奔了一天一夜后跌倒在地的那一瞬?
无论怎样,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
笑容易陨,烟花易冷。
阿傻,你我两条亡魂,从此相伴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