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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下、五月榴花照眼明

      晨曦微露,官道上一匹骏马旋风般急驰而过,惊得林中宿鸟“呼喇喇”飞起。

      马色通体雪白,银鬃飘拂处宛若游龙;人也一袭白衣,衫袂翩飞间丰神如玉。

      这骏马,名眼人一看便知,正是天下名驹“照夜白”,而马上骑者,不消说,自然便是名震江湖的锦毛鼠白玉堂了。

      “照夜白”虽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但从昨夜白玉堂把展昭送归开封府后负气离开,一路狂奔,竟是一刻未停,这会子已是鼻息咻咻,脚程眼看着慢了下来。

      白玉堂却剑眉倒竖,钢牙紧咬,也想不到心疼爱马,脑子里来来去去,都是展昭瞪着眼睛吼出的那句话:“白玉堂,展某的事,不用你管!”越想越是气恼,“笨猫呆猫臭猫烂猫”恨恨连声。想那不识好歹的展小猫药也吃了,毒也解了,五爷对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今后若再管你闲事烂事,五爷就……五爷就……

      还未想到五爷就如何,忽听“照夜白”一声长嘶,生生刹住了脚步,白玉堂浑然未觉,骇了一跳。抬眼望去,一水如带,旭日正从江那边缓缓升起,喷薄出万道金光,原来一夜狂奔,“照夜白”脚力惊人,这会竟已到了松江边上。

      前面就是陷空岛了,五爷这便回去过逍遥快活的日子,从此江湖任我纵横,展小猫你当真以为我喜欢呆在开封府那种死板无趣的地方么?

      白玉堂一边嘀咕一边咬牙,跳下马来,游目四顾,江边垂杨荫荫,几艘渡船正停在岸头。

      正待扬手招呼,白玉堂忽然停住,转思自己不愤那展小猫名号,不顾陷空岛四位哥哥再三拦阻,只身挑上汴京,一呆就是半载。其间四位哥哥几次带讯要己速归,自己全都置若罔闻,这会子突然回去,陷空岛耳目众多,不出三天,便会有消息传到四位哥哥耳中,道是锦毛鼠非但未斗赢那御猫,反倒被气得半夜离京。别的倒好说,单是四哥蒋平的那张促邪的嘴巴就够招架的,再加上个二楞子三哥,这回难免会让他们取笑个够,到时堂堂陷空岛五员外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左思右想,这陷空岛只是回不得,至少现在回不得。罢罢罢,暂时便回金华老家吧,也有好一段日子没回了,侄儿芸生只怕又要长高了不少。

      一念至此,白玉堂再不迟疑,纵身上马,双腿一夹,径自离了松江,直奔金华而去。

      白家乃金华世家,世代经商,尤以白家香铺海内闻名。到得白玉堂这一代,本有兄弟二人,但兄长白锦堂青年早逝,止遗下弱媳幼子。白家本欲由白玉堂继承商号,但白玉堂从小便生得自由散漫的性子,实不愿受此束缚,因此把家业尽托付与大嫂,自己少年即游荡江湖,闯出响亮名号,并在江湖上遇得四位哥哥,性情相投,遂结金兰之义,自此陷空五义之名闻名遐迩,闲时也是呆在陷空岛居多,家更是回得少了。

      算来从十五岁离家,迄今已得五年。五年间四处游历,回金华老家的日子,竟是屈之可数。

      这次回到金华,久别重逢,一家团聚。白玉堂见大嫂脸上已有风霜之色,侄儿芸生也已和自己齐肩,想想自己甩手自去,幸得大嫂本是大家闺秀,饱读诗书,又兼精明过人,闺中少妇独力支撑,把白家商号经营的日益红火,不免心生愧疚,竟把散漫之心收了许多。

      白夫人喜食石榴,自过门后,便在庭中置了不少,十几年间已长得亭亭如盖,眼见得绿荫侵檐,碧叶缥青,白玉堂高兴之时,便在石榴树下教侄儿芸生武艺并机关消息之术,一家大小,其乐融融。

      只是闲暇时分,心里仍不免耿耿,把这次不能回陷空岛,全算在了展昭头上。想那展小猫和自己一样,少年成名,南侠之称名震江湖,却不料竟投身官府,做了朝庭鹰犬。这也还罢了,自己和他相斗半载,倒也知道他屈身庙堂,非贪天恩雨露,实为守定青天,造福百姓。怎奈那人官字加身,性子竟都变了,痴心报主,愚直仇人,生死关头,还在絮絮叨叨什么高风亮节黎明圣贤官府律法,正应了那句:缄藏俊辩黜聪明,收卷精神作愚鲁,怎不让白五爷一大笑!哼哼,如此迂腐之人,白五爷一辈子见不着才好!

      在家里住了几天,到底按捺不住好动的天性,白玉堂进进出出,只觉无趣。但陷空岛不想回,汴京城回不得,憋闷的狠了,白玉堂少不得又咬牙切齿把展昭痛骂一通。

      江南本就入夏早些,五月天气,已有夏日炎炎之势。这日午后,白玉堂心中焦躁,更觉闷热,只把手中一把白纸折扇摇得“哗哗”山响,忽觉丹华灼灼,耀眼生明,原来院中的几株榴花,竟在不留意间,次第开了。

      蕊珠含火,一庭如焚,白玉堂心中欢喜,笑道:“我竟忽略了家中这般景致,果然是一朵花开千叶红,开时又不籍春风!”抬眼见白芸生正揉着眼睛走出来,上前一把扯住,笑道:“小子,私塾也上了几年,却不知这肚子里墨水如何?今儿个这榴花开了,二叔便以这榴花为题考考你,你可知这石榴的来历?”

      白芸生午睡才起,正自懵懂,闻言迷迷糊糊答道:“母亲爱吃石榴,便叫人在院中种了几株。”

      白玉堂哈哈大笑,忽闻 “嗤”的一声,白夫人立于廊下笑道:“傻小子尽说傻话!芸生,你二叔诗剑风流,你好生跟二叔学着点。”

      白玉堂把手中折扇向白芸生头上“唰”地一拍,笑道:“傻小子听好了,这石榴原非咱们中原特有,而是西汉博望侯张骞出使西域时从波斯带回,所以后人才有诗云‘不因博望来西域,安得名花出安石?’”

      白芸生揉了揉被打疼的脑袋,想了想道:“我知道了,我们先生曾教过一首,‘蝉嗓秋枝槐叶黄,石榴香冷愁寒霜’,二叔,对不对?”

      白玉堂向白芸生头上又是一拍,笑道:“你说的是秋天的石榴,这会榴花才开,哪有什么劳什子‘愁寒霜’?”

      白芸生苦着脸,忽然眼睛一亮,道:“我知道了!‘深红敢教染绛裳,绿云堆里润生香’,二叔,这句可还使得?”

      白玉堂听到“深红敢教染绛裳”一句,心里没来由地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道:“这句不错,还有呢?”

      白芸生见二叔肯定,大是得意,歪着头想了一瞬,道:“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白玉堂又是一呆,满眼榴花半吐,色若红巾,春天已逝,喧嚣一时的俗桃艳李都不见了,只有榴花,不借春风,不怨东风,默默地孤独地开着。

      白芸生眼巴巴等着二叔夸奖,却见白玉堂怔怔地看着庭中榴树,目光一眨不眨正在发呆,不由叫道:“二叔……”

      白玉堂回过神来,抬手一挥,道:“自己去玩吧。”把白芸生打发走了。

      白玉堂此时已满心满脑全是展昭,眼前的灼灼其华渐渐化成那一袭飘逸红裳,过往种种纷至沓来,月下斗剑,楼头醉饮,那展小猫虽是迂了些,但放眼天下,除此一人,谁还配做白五爷的对手?

      天下人都知道白玉堂挑上汴京是为了展昭,但白玉堂却从未想过自己怎么会甘心滞留京师,半载竟然未曾稍离。初见时节,那人红衫猎猎,照眼生明。相斗日久,原来的一腔争锋之心,竟不知何时添了惺惺相惜之意。见那人只身孤影,游走于庙堂江湖,不卑不亢,不怨不慕,正如眼前榴花一样,不去凑蜂围蝶闹、百花争媚时的热闹,却在最清淡的花期开出夺目的红艳来。

      不说相知,也不说相敬,但白玉堂知道,不论在哪里,他和展昭彼此却能叫得应对方。紧急关头,烟花示警,第一个来的,总是展昭;而上次的弹剑报讯,展昭要告知的,分明也是白玉堂。就这样放心地把生死交托给了对方,兜兜转转纠纠缠缠,总有些事和人,让自己欲诉不能,欲罢不忍。

      忽想到上次之事,若自己晚到一步,只怕展昭就……

      白玉堂猛地惊出一身冷汗,这几日只顾了恼恨展昭的迂腐蠢呆,却没顾及到展昭的安危如何。那句话蓦地又兜上心来,“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金华不比陷空,这段日子也没个消息传来,不知展昭到底怎样了。那小猫的性子,自己已是深知,一脑门仁义道德,一肚子慈悲心肠,平时有自己看着,还时不时弄得七痨八伤的,这回自己撒手不管,那展昭……

      若世上没了展昭……若世上没了展昭……

      白玉堂汗水涔涔流下,不敢再想,大步走向前庭,一迭声地叫着白福,只叫赶快备马。

      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白玉堂更加焦躁,直冲出门去,却和匆匆赶来的白福撞了个满怀。

      白福只跑得气喘吁吁,见是白玉堂,忙道:“二爷,二爷,展大人……他……”

      白玉堂只觉心中乱跳,劈手揪住白福前襟,厉声喝道:“展昭出了事?”

      白福越急越说不出,只是摇头,喘了一会,才道:“我方才……在铺子里……看见展大人……”

      白玉堂眼前一亮,道:“确实是展小猫?你没有认错?”

      白福忙不迭地点头,想了想,又连忙摇头,他曾随白玉堂在京师住过一段时间,对自家二爷动辄就去找人家麻烦的展大人印象深刻之极。方才他正在铺子里盘帐,却见眼前一人缓缓走过,蓝衫落落,丰神俊朗,却不是展昭是谁?这才忙忙地过来报讯。

      白玉堂眼睛愈发亮了,揪住白福只问:“你为何不拦住他?他可是要来白家?你知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白福苦笑道:“老奴才要上前招呼展大人,却见展大人上了船,隐约听到船工说要去双溪。”

      白玉堂放开白福,牙咬得“咯嘣咯嘣”响,冷哼道:“好个展小猫,倒挺有闲情逸致!到了爷爷门口却不入,竟要去什么双溪!”眼珠一转,忽道:“白福,你有没有看清楚,那展小猫去的是东港还是西港?”

      白福道:“看展大人去的水路,仿佛是西港。”

      白玉堂眉头忽然舒开,扬声大笑,道:“白福,快去给二爷备船。展小猫,我看你这一次如何逃出我的手心!”

      展昭正立于船头,江南五月的曛风吹过,只觉得一阵恍惚。

      自上次白玉堂负气离开,已经半月有余了。其实几番静心寻思,展昭也明白此次过在己处。想自己现已身入庙堂,怎地还执拗地信奉江湖规矩?粗心不察,遂有此变。那白玉堂狠辣手段,江湖上人尽皆知,但既闯出义名,却非滥杀无辜之辈,何况这半年多来,眼见的暴燥性子的确收敛了不少。这次痛下杀手,总是担心太过之故,俗话说“关心则乱” ……

      想到此处,展昭不觉脸孔微微发烫。平时和白玉堂一言不和,顷刻剑拔弩张,关键时候却可生死相托,是对手?还是知己?上次的弹剑示警,心中想到的那人,可不正是白玉堂?展昭不知道自己和白玉堂到底是何种关系,却知白玉堂实是心中一个最特别的存在。

      月下的扬声邀斗,酒阑的弹铗长歌,生命因为那人的闯入,而搅得分处鲜活。

      遇见就好,尽兴就好。

      有些人,有些事,婉转低徊,欲罢,却不能。

      这次身中毒针的毒虽然霸道,但幸得解毒及时,加上公孙先生的汤药,展昭身体恢复的极快。前几日正巧开封府有一封公函要送达松江府,按说这等小事,派个差役也就完了。不知怎的展昭听到“松江府”三字,心下忽然一动,遂请缨前往,至于心底盼着什么,展昭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见到白玉堂,一个“歉”字出口,心下方能踏实吧。

      待到松间府公事交办完毕,展昭犹豫再三,终于踏上了陷空岛。

      哪知此行非但未能见着白玉堂,反被陷空四义兴师问罪,直缠的展昭头大如斗,最后许下必寻得白玉堂保他无事,方得脱身。

      这白耗子竟然连陷空岛也不回,显见得是气大发了!展昭在松江边上徘徊无计,本想借此行了了心愿,谁知更添了心事。思来想去,白玉堂此刻必在一个地方,就是老家金华。

      展昭再难相信,自己竟然真到了金华。

      遥遥地望见了白家香铺,展昭苦笑一声,欲待上前,却止住了脚步。

      那白玉堂天生牛性,执拗无比,此番送上门去,还不知要被他怎生奚落,平时无理时这白耗子还要占到七分上风,这次自认理直气壮,还不得占到十足十?

      展昭竟有些胆怯起来,罢了罢了,人说金华城外双溪的枝头残花还在,会是春天的最后一树花朵吗?白玉堂,我已走近了你,便请就此别过了。

      遇见就好,何必相伴?尽兴就好,何必纠缠?

      展昭正在沉思,却被一声熟悉无比的冷哼惊得抬起头来。

      前面不远处,一叶扁舟随波轻荡,舟中人白衣如雪,双手抱臂,正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

      “白兄……你……”对白玉堂的突然出现,展昭又惊又喜,却不知怎样开口才好。

      白玉堂又是一声冷哼,足尖忽然在舟中一点,宛如凌波踏雪,直落在展昭面前,甩手一锭银子“骨碌碌”掷入船舱,船老大目瞪口呆之际,一把扯了展昭便走。

      展昭被他扯得头晕眼花,连忙定住身形,白玉堂已是劈面一拳打来。

      展昭刚在小舟中站稳,猝不及防,胸口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疼得呲呀咧嘴,却有些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喜悦在唇边渐渐漾开。

      白玉堂见面便打,实是这十几日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闷气,要找得到出口渲泄才罢。其实适才遥遥看见展昭,一湾碧水中那抹静蓝,温润蕴籍竟让江南山水失了色。只觉心里“别”的一跳,那股气早已散了。只是气虽散了,白五爷的面子总要挽回方罢。

      展昭被他一拳击得退了两步,抚着胸口,方才那句话才算说了完整:“白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白玉堂不答他话,却道:“展小猫,你可知这水为何叫双溪?”

      满意地看到展昭摇头,白玉堂得意洋洋地道:“这水本是两脉,称为东港、西港,二水流至金华汇合,故称双溪。你方才走的是西港,水路长些,五爷我走的却是东港,早早就到了。”面色忽然一变,凶霸霸地道:“展小猫,我且问你,你因何会来金华?”

      展昭呐呐地道:“公……公事……”

      白玉堂“嗤”地一笑,道:“公事?展小猫,你向来不会撒谎,快向五爷明说,到底为何而来?”

      展昭见他脸色瞬息三变,摸不清他是喜是怒,也是被他激得性起,大声道:“好!大丈夫敢作敢当,有什么不能明说?上次之事,错在展某,非但不感谢白兄相救之情,反出恶语伤人。展某此次前来,特向白兄致歉!”

      却见白玉堂笑眯眯只管瞅着他,不言不语,展昭不由心虚,道:“展某已向白兄道歉,你还待怎的?大不了……大不了每个月圆之夜,展某不再爽约便是。”

      白玉堂笑道:“难得咱们一向自以为是的展大人亲自前来道歉呢,这歉意我便收下了。只是你既来找我致歉,为何到得金华,却过我家门而不入?”

      展昭瞠目结舌,半晌才道:“闻得双溪美景妙绝天下……”

      白玉堂又好气又好笑,道:“原来白爷爷在你心中,竟还抵不过这双溪美景么?好,你既爱这美景,五爷便陪你看个够!”

      落日渐红,映得江水如染,白玉堂早弃了双桨,任小船儿自在飘荡。几尾游鱼轻喋水中倒影,逗弄得两条人影儿一晃一晃,忽聚忽散。

      白玉堂看着展昭被夕阳映红的面庞,只觉说不出的满足,忽然上前,拉住展昭的手道:“猫儿,咱们回家。”

      展昭一愕:“回家?”

      白玉堂笑道:“笨猫!今日天色已晚,自然是先跟我回家,明天我随你回开封。”

      展昭又是一愣,白玉堂行事总是出人意表,不由道:“白兄,你这又是何必……”

      “不必说了。”白玉堂把手一挥,断然道:“我不放心!”

      展昭只觉心头一热,许多话扑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任由他把手握着,感受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话,不说也似说了。

      白玉堂玲珑心肠,望之而解其意,忽然笑道:“我去便去了,可有一句话还是要说:古来仁德专害人,道义从来无一真!”

      展昭微微笑开,缓缓地道:“我也有一句话要告知白兄:坚心一志任前程,大道于人终不负。”

      白玉堂哈哈大笑:“说得好!御猫到底是御猫!”

      展昭也笑道:“彼此彼此!锦毛鼠还是锦毛鼠!”

      水波脉脉,东港、西港二水分流,终于汇在一处,滔滔流向婺江。

      翌日,白玉堂随展昭回归汴京,旋被封为御前四品带刀侍卫一职,与展昭共同任职于开封府,从此联手御敌,并肩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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