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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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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晋助不是个会怕黑的孩子。
夏夜的试胆大会上刮起了很邪乎的一阵风,月黑风高的,原本就密集的林子窸窣摇晃成一片诡异的影子,像小孩子最害怕做的噩梦。高杉一个人举着忽明忽暗的灯笼,脚下是白昼里被太阳灼得干枯的草茎丛丛碎裂的声音。其他参加活动的学生都已经吓得往回跑了,就算还有不服输的,以那位老师温柔的性子也断不会放他们继续的吧。高杉现在开始有些庆幸他矮小的个头,猫着腰终于越过了绑着稻草人的最后一个障碍,前方就是终点的神社,而他逃开了众人的视线不知为什么的特别想来看看。
长洲不是什么大地方,乡下长大的高杉对听闻中浅草神社那样的堂皇气魄既不能想象也不觉得羡慕。其实只是一间空屋子,空气中散布着灰尘和木头腐朽的味道。高杉原本就不信神,现在则越发的不信——如果曾经存在过神明的话,在这一片漆黑和死寂之中,高杉想着生命和时代一定都一同凋零了,越是光鲜亮丽的东西枯萎得就越是彻底,这就是他不信时事的原因,总没有什么是值得用永恒来衡量的。
回去吧,他这样想,在那样一个雷阵雨将下不下一样的时代,这样老旧的遗址总归是不能让他满意的。他伸手去捞神坛上的那一排蜡烛,袖管碰倒了烛台,原本拿来备用的灯油泼洒一地。
“哐当”金属掉落的声音,与此同时,风中的那缕闻若无闻携卷而来,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高杉,高杉。”
他想起了更小的时候有一次捉迷藏,蜷曲在枯树树洞里的他听到外面也是一声两声这样唤他的名字,不是捉鬼的人,他从树洞里伸出一只手来,正好握得住那人倾泻而下的头发。
“高杉”他记得他说“可不可以和你藏一起?”
他记得那几个调子,就好像记得风穿过老树洞的那个下午他们面对面蜷着学会的那首流淌的歌。
是桂,高杉抬起了头。结果树林里那一点微末的光亮却不知怎地迷了他的眼睛。他伸手去挡却一步不稳踩到了树丛中的一只独角仙,脚板心被划了一道血口子。
那个伤口正挨着鞋底,走路时时要摩擦到,最后疤结得像一片地脉,经年也好不了。
其实早已经不痛了。当高杉放下三味线转而去看窗外的时候,腾起的烟火正好把房间照的红亮,他瞥自己赤裸的双足,觉得早就应该死掉的神经末梢居然又很不科学的运作起来,那一条脉疼得酸麻,十指连心,他觉得脚板心就像十指的心,完全记不起来他是怎样带着这个伤疤走过那么多的路。
约好了今天是和桂见面的日子,高杉随手搭上他的水烟袋步子落在木屐上,旁人都不知道,正是因为脚板心时时作祟的那种毫无理由的疼,他连走路都开始变得妖娆。直到看到了远远火光摇曳,烟火噼里啪啦炸响的二重桥,高杉才想起今日原来是盂兰节。
“真是挑了个好日子啊。桂。”
“不是桂,是……”
很长的时间便再没了下文。
桂戴着他破旧的僧人帽,烟火在他的脖颈洒下一片流光溢彩,藏在帽檐和刘海下的眼睛却是无论如何无法欢快。他不理解他,他其实一直不懂,在那个他夜夜怀揣直至天明,从喉头到心口被温润过无数遍几乎呼之欲出的江户黎明面前高杉为什么会选择那一条相反的路。然而他却始终地甩不开那一只黑暗中一路牵来的手,七年以前是,七年以后还是,即便栖身于同等的黑暗中,桂从未有一刻真的明白哪怕高杉是否想要夜永。唯一改变的是,那一种默契滋生开来,更加放任了这种相对无言,也放任了这种寂寞。
至于高杉,他有的时候看着这样的桂会经不住想笑,然后有冲动告诉他其实他不需要他的理解,任何人的理解。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唯一改变的是,他已经笑得太多,所以桂只把那抹唇角的弧度当做一个坏心眼更加抓紧了手边的剑。
只有在那样的时候,高杉会不可名状的怀念起那些隽永的歌,于是在断续的歌声里就有桂诧异的眼神,他便习惯了看着那对清澈见底撒手沉默。
“桂,你根本不需要武士刀。”
曾几何时的一个雨天,他们出不去只能坐在廊檐下擦刀。高杉有头无尾的扔下这句话,演变成银时和辰马一片聒噪
“是拉是拉,像你这种一根筋的人根本就不应该上战场。”
“砍到自己人都不会知道的吧。”
桂看着高杉,没有不忿,也没有反驳,等着他的下一句解释。然而那一句感慨就好像太湖西畔的燕雁无心,随云消弭,底气十足得好像仅仅是一句“你明知道我不喜欢梅子茶”。
高杉不喜欢梅子茶,可是高杉喜欢梅子。
他曾经说过希望哪个女人能为他在初夏的季节将那些成熟的梅子摘下来,洗净,晒干,搓上粗盐装进坛子,那样到了秋天口淡的时候就可以吃糖青梅或者喝梅子酒。他希望那个女人为他生下一个孩子,那么他就会用山里的随便一棵树给他削一只木马和各种玩具。他希望那个女人留下一头秀丽的长发陪他一同去看烟火祭,他就会把孩子顶在自己的脖子上,左手环住的高度正好是女人的腰。他甚至为女人取了一个名字,叫蔓子。
然而曾几何时,他置身于江户满满的黑夜中,身侧不再有女人,青梅或者烟火祭,只有满身讲也讲不出的疲惫把身心和梦想都压得再抬不起头。
“江户根本不需要黎明”
高杉吐出一团青烟,他看见多摩川的上方飘来那么一大片的幽蓝色,每个都像将要烧尽的蕊心,哀怨却看不清表情。他们顺着多摩川的流水一路而来,拐进那些房屋和街道,隔着温热的窗摇摆而后离去。江户仿佛整个烧起来,二重桥下一片火海。
“高杉你怎么了?!”
那是,有人攥住他的手臂摇晃他的声音,他顺势就攀住那人的肩膀,
“桂你看不见吗?”
“高杉!”
高杉拉起桂直把他拖到桥下给他讲那些游荡的魂魄,给他讲那些他能看到的凄楚的故事。他说得有些激动,甚至在桂挣扎的时候紧紧地抱住他叫他“蔓子”。
“高杉,那是幻觉啊,高杉。我带你去找银……”
“拜托你了!今天就做我一个人的蔓子,就一天。”
然后桂的身子就在高杉的怀里慢慢软下来,他把头埋进他的发,多摩川的水汽,体温,还有发香。高杉想起来第一眼见到桂的时候也是在这里的二重桥。
那时候,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法师弯下身子轻声地问他
“嗨,能和你共撑一把伞吗?”
“他看得见!”
这是高杉的第一反应。他从出生就住在这个桥头,底下的桥姬怕他,所以只能在他外出的晚上将过路人拖下来吃掉。但是他从不离开桥太远,以津的世界里永远是雨天,他常要注意不靠人太近以免他们察觉阴湿跑去请来浅草的法师。只有在江户下大雨的时候,他才会到处走走,偷爬进别家的院子去摘成熟的梅子拿来逗弄路边的野狗。高杉是以津,所以注定与雨为伴,可是如果有人为他们撑伞,那么以津会永远的跟着他,那个人也将一辈子和他一样活在雨中。
桂就这样捡了他回家,让他睡在院子里的一棵梅树上,树下有鱼的池子。还为他生了火,煮了一碗荞麦面。于是这样一个长发的僧人就成了他的主人。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桂会坐在大前院里晒太阳,看着玩耍的高杉无事就唤他,
“看,晋助。是只独角仙。”
“看,晋助。青森家的作坊又冒烟了。”
“看,晋助。那是来接新娘子的花车。”
“看,晋助。月亮出来了。”
高杉就会重新爬回他的梅子树把白日里的笑容藏得一点都看不见。
桂是人,人是受不了以津这样永远下着雨的湿气的。所以桂咳嗽,他身体不好,睡得浅或者根本睡不着。有的时候他半夜一口气呛不过来地睁眼,看到高杉坐在床铺的旁边就会问他是不是也睡不着,然后拉开被子的一角说“进来吧”。高杉就会窝在桂的怀里听上整晚上的淅淅沥沥心里清楚桂明知道他用不着睡觉。
“你会死吗?”
吃桂给他买来的三色丸子的时候,高杉这样问他
“恩,大概吧。”
“不难过吗?”
“人都是会死的。”
“可是隔壁吉田家里不就娶了老婆还生了孩子么?不想活得长一点么?不可惜么?不寂寞么?”高杉把吃完的竹签攥在手心,很用力地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最后变成一句话,
“为什么要带我回来呢?”
“因为我看见你了啊。”
桂的手覆在他的额头上,冰凉的指尖一丝丝渗入发中。那天他摊开手掌的时候发现掌心处留下了很深的一道痕迹,陷入肉里像流淌的多摩川。
“因为我看得见,所以更加不能放着你不管。”
从那一天起,高杉就喜欢在夜露降下的时候挂在滴水的屋檐上一只只掐死过路的飞鸦,他甚至想要掐死那一丝一缕从东方渐渐侵袭而来的光线,好叫那些将有鸡鸣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这样,桂就可以睡得再长一点。最后,桂终于卧病在床的时候,高杉学会了弹奏三味线。
“谈得很好听”
桂摸着他的额头这样说,然后好像那么多个艳阳高照的下午一样带着欣喜叫他的名字
“晋助,你看。天亮了。”
从此,他没有再说话。
高杉带着桂的骨灰想把他们埋在浅草寺,可是浅草寺的僧人们却没有一个能看得见他,他从正门想要进去的时候被浅草两边的风神和雷神打断了一条腿。他一瘸一拐的拖着木屐,血流淌到地上和雨水混合,到了那一年的三社祭时,多摩川泛滥而至的洪水一直把江户淹没到雷门。可高杉最后还是把桂带到了长洲。那是个不大的地方,他从桂堆积如山的书简中最后才找到的那个人的故乡。
那些书简中还充斥了一个人的名字,高杉从未见过,也从未听桂提起。
“坂田银时”
高杉这样念他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然而他却胆敢连同桂的整个身心也一同带走了,高杉这样念他的名字,看着那些满满的写着爱与思念却始终未被主人寄出的信笺,最后开始一遍遍的填上四个字
“高杉晋助”
他整整填了一天。
曾几何时,他甚至期望自己只是一个卑微的花魂,能为那个触碰他额头说着温软话语的人开满连天的花簇,哪怕只是浮华的香,哪怕要一岁一枯荣,哪怕他亲手将自己折下作为花枝去表那些寄予他人的信。花了那么多的年岁淋在雨里,哪怕只是一双手掌的温暖都变得这般再也割舍不去。只是没想到如今,伊人已逝,说出口的愿望倒不像泼出去的水,浇得蔷薇花落尽,只留下了那一丛刺,到底是刺痛了自己。
他想,那人的心早一步出了花丛,要守住的东西终究没能守住,不过留下一片荆棘倒也好,至少困得住自己,困得住那些回忆。如果有来世,他哪怕是变成束缚人的藤蔓也要先一步的找到那双手掌,再不会放给别人。
高杉最后将那个小小的坛子安放在长洲的神社里。那阵子长洲正是旱灾,经年的田地颗粒无收就连神明都厌弃了这块没有牲飨的土地留下空空如也的神社让他和桂进去安了家。高杉是以津,以津只能降雨,高杉曾经花去他一生那么重的憎恶去憎恶自己降下的湿气,却没有想到他却在长洲这样的土地被奉为神灵。民众陆陆续续地来了,偶尔放下半钵饭食一瓶米酒,有时还会有一只珍贵的蜜桃,全部被高杉拿去做了祭,直到神社前庭五抱的大树都发出新芽来了,高杉枕着祭台的石阶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咽气的地方。
那一年,长洲的最后一位神死了。
以津死的时候会流泪,高杉的眼泪最后流成了一条汇入三途川的河,河水冲开了渡口的看守,高杉便踏着彼岸花漂浮的花瓣攀上了渡船的船沿。
妖怪并没有渡过三途川转世为人的资格,身后渡口的看守叫嚣着想追来,渡船人却早一步成行,而川上再没有多的一条船。
高杉抓着船沿粗糙而冰冷的木头想要上船,三途川刺骨的河水中却泛起了一层又一层肮脏丑陋的水鬼,他们攀附在他的四肢上要把他拖下水去,那些水藻一样泥泞而腥臭的气味直钻进高杉的鼻孔,他奋力地推了一把船舷,水浆打了一个摆子,水鬼终于还是咬下了他的血肉。高杉回头看自己腐蚀变形了的躯体在急流中打了个滚最后被一群多毛的水鬼彻底淹没了。然后他附在船沿上仅剩下的一颗心游过了三途川,钻入了一个渡客的衣摆。桥头面目狰狞的老太婆凑着鼻子闻了又闻,最终少算了他的那一碗孟婆汤。
最后的最后,高杉醒来。和室的门敞开着,门外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他看到倚窗坐着的桂绸缎一般的发盖住了右手苍白的指节。然后那个地方动了动,
“看,晋助。”
他说,没有回头,“今天的月色很好。”
高杉像突然呛下了一口冥河水一样打了一个寒噤。
桂转身看着高杉,不远处搭在一旁的和服外衣上有他左眼斑驳的血。他的手指轻微地划过他,最后停在那个残缺不全的伤口上。
“你累了”
“我刚才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桂点头,高杉抓住桂沾染了夜露凉意的指尖
“我好像都想起来了,蔓子……”
“高杉!”
桂粗暴地打断了他,高杉惊讶的仰头,桂的一滴眼泪正好落进他的眼眶,那残存的视线便随了那腐坏的左眼一道陷入囫囵。他张口想说点什么,或许是二重桥初遇的那把伞,或许是梅树下的那池鱼,又或者是那些他想烧最终却还是帮他留下了的信笺。
“我不是蔓子是桂啊!”
“你身边的一直一直都是桂啊!!”
高杉瞬间头痛欲裂。
自从七年前在树林中一脚踩空慌乱之中打翻手边的烛火引发了那场大火,他拉着桂的手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倒在火海之外后,他再也没有过和现在一样这么硬生生撕裂的感觉。
他更加握紧了桂的双手,空气中传来唇齿厮磨的声音,
“高杉,我爱你啊,别放手好吗。”
高杉没有回答,那个吻把他拉拽在清醒与迷蒙之间他已经无力来许诺誓言。不过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他的蔓子是桂。
他这一世,为桂而生。
—FIN—
注:这里的以津借用了百鬼夜行里的雨女属性,名字是我胡诌的。
桥姬也是百鬼夜行的妖怪之一,住在桥底,会把过桥的行人拉下桥让他们淹死。
三途川是轮回的人要度过的河,如果灵魂被水鬼拖下水底那么就再也不可能进入轮回转世。
后记:恶俗的妖怪志小故事。这里穿越得有点突兀,其实就是前世今生这么个俗套的故事。把高桂搞这么俗这么琼瑶不是我的本意还请见谅。
好了,谢谢观看。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