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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坏掉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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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撮头发最终的归宿是小房间里的垃圾桶。
看着少女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手落到小小的垃圾桶里,陆妈妈搓了搓手,脸上和母亲一样的笑容不见了,变成了搜索库中难以和任何一个单独的形容词挂在一起的表情。
又是那个问题:“姑娘,你成年了吗?”
面前少女再度沉默,低着头的模样仿佛这是一个比黑洞熵公式的推导过程还要困难的问题。
久久不见回音的陆妈妈换了另一个问题:“那姑娘,你多大了?”
依旧是无解题,面前人大睁着眼睛好似放空的状态让陆妈妈皱了眉头。
接着,中年女人伸出右手,竖起三根手指:“这是几?”
“三。”
她左手又竖起两根:“那,这是几?”
“五。”
“三乘以八等于几?”
“二十四。”
“八乘以九等于几?”
“七十二。”
毫无思考间隔的回答速度,陆妈妈将手收回,盯了她深渊一般的眼半晌,叹了一声:“孩子啊,你还好吗?”
检测中,10%,27%,59%,83%,100%,检测完毕。
“一切正常。”她回。
陆妈妈脸上的表情依旧不能用单一的形容词来形容,她又听见一句问话:“那姑娘,你现在情绪还好吗?有什么难过可以和我说,我会尽力帮你的。”
三秒钟后,回复更为简洁:“无。”
又盯着她看了许久,陆妈妈眼眶泛起点点红:“姑娘你先休息会儿,我晚点再来。”
说完她起身离开,关门时回头看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少女一眼,再轻轻将门合上。
咔哒。
床上的她终于动了,头往窗子的方向转,眼珠里映着小房间明亮窗子的小方格。接着她起身,走到床前,大睁着眼睛,盯着太阳的方向。
即将落山的火球只盯着她如水沉静的脸看了一会儿,当然,谁管这是谁呢,全年无休当然得期盼下班,即使知道夏天得多在天上挂一会儿。
只是她的眨眼周期实在太长,长到要是有一整个学校春游的同学排好队自她身边经过,从第一位一直走到最后一位,她的上眼皮才会纡尊降贵地扇一下。
那位被叫做陆星星的小朋友一个人站在她的窗外,已经盯了她很久。
他穿着院里统一的白色T恤,裤脚零星有几块脏污,胸口几颗芝麻大小的油点,脸上嵌着的那双大眼睛直直看着她,已经看了好久好久,她还是没有动一下,只是忽然低头,回望着他。
三分钟后,陆星星放弃了定在原地的脚步,放弃了用手乱抓自己的短发和上衣,也放弃了左顾右盼后又重新看回去的目光,大叫着跑走,嘴里喊着“灵灵姐姐,姐姐死掉啦”。
所有一切都因为这声叫喊而兵荒马乱起来,远处传来的声音此起彼伏,孩子们大叫着死掉啦死掉啦。沙哑的声音放大了听好像里面灌了水泥,那声音大吼着安静安静。外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门把手急促转动的声音。
咔哒。
院里刚好响起绵长的钟声,是下午五点的信号。
她站在窗前,循声转过身来,逆着光,嘴角弯起的一点弧度看上去比起之前都柔和一些,那对黑色双眼和惊惧的陆妈妈对上。
而她恰在此时开口。
“下午好,妈妈。”
胸腔砰砰砰砰的同时,汗水裹挟着那件印着logo的T恤站在背后,陆英梨在那一刻回想起了很多孩子。
其中一个她印象深刻,那孩子一整条手臂的伤疤,眼睛黑漆漆,像是照不进光似的,死去的孩子里没有她,但她站在那里,就好像已经死去。
面前的沈余爱就像她,站在那里,却好像哪里都不在。
于是陆英梨将许灵按在门外,顺便带上了门,自己缓缓上前。
她低头看一眼那露在外面的手臂,非常光滑,没有伤痕,再看一眼那张脸,精致到说不出缺点的模样,除了嘴是笑着的,眼睛周边的肌肉好像没有运动痕迹,头发已经完全顺滑,不再见那一撮杂乱。
“下午好,孩子。”她先是回应,然后小声地问,“你还好吗?”
应答她的是和一小时前的音量声线包括声调都完全一致的“一切正常”。
直到她的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企图用这个拥抱让面前的姑娘暖一些,手在触及她后颈时,猛然感受到了那完美到连拐角都齐整的沟壑,四四方方,像院里那间电视房里配备的遥控器,遥控器背后装电池的小方块。小方块被完美地挡在她拿给姑娘的橙色T恤之下。
她心跳得更快,好像已经可以看见胸口的衣服都被震得在动。
“孩子,你背后的……”她的喉咙吞咽一次,卡了一口气,再重新顺上来,“是什么?”
“芯片阀。”她说。
“孩子,什么?”陆英梨的声音开始颤抖。
“芯片阀。”她重复。
那一瞬间,陆英梨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些科幻电影,那些疯狂的科学家将人的部分换成机器,他们肆无忌惮地拿真人实验。哦对,还有小时候她看过的一本《弗兰肯斯坦》。
她握紧了拳头,后退了一步,声音像找不到落脚点:“可以让我看看吗?”
面前的女孩儿盯了她一秒,然后转过身去,撩起盖住脖颈的长发,又用白净的手指将背后的衣领往下拉。
那个“小方块”在蝴蝶骨最中心再稍微往上一些的地方,橙色T恤的圆领再往下三厘米,就可以看到它最上面的那条线。
从这里开始,陆英梨看见了一个不同于弗兰肯斯坦的世界。
沈余爱,这是她的名字。
但一开始,这个名字并不是她的。
她知道的第一件事,妈妈告诉她的,叫“爱”。
“你是因为爱才诞生的,妈妈的宝贝,妈妈爱你。”
妈妈上周为她装载了可以联网的学习模块,她查询了关于“爱”的所有关键词,挂在搜索界面最显眼的位置的,是一对亚洲面孔男女的接吻图。
当然,她知道的,爱需要被合理回应并尊重,于是她看着面前的妈妈,说了一个“谢谢”。
妈妈原本笑得弯弯的眉眼加深,她被抱住:“余爱,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沈余爱继续搜索,这期间妈妈就这样抱着她,拍拍她又冷又硬的背。
“遗留的爱。”
那是她在搜索记录中选择的最符合理想算法的答案。
妈妈噗嗤一声笑了。
“宝贝,你很聪明。”妈妈摸摸她头皮上连接的长发,“孩子,妈妈不能陪你太久了,妈妈想告诉你,你是妈妈留在这世间的爱。”
不要冷漠——妈妈说——留在这世上,去长大。
妈妈给她讲了一个不是很长的故事,那个小女孩,沈瑜爱,爸爸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为她取的名字,她也只用了十二年。
精细算法教沈余爱提炼出妈妈浪漫又梦幻的故事中的重点,那个名字如玉一般完美无瑕的爱的女孩,在即将步入青春期,去到新的学校前,全身插满管子地病死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她承载着爸爸期望的名字,在那一瞬间化为灰烬。
所以妈妈将她制造出来后,她就是妈妈的女儿,她的衣服是妈妈为新诞生的十八岁的沈瑜爱买的,她的外表是妈妈希望沈瑜爱十八岁的模样。
她继承了那个女孩儿的名字,成为了装着爸爸祝愿的孩子,成为了留住妈妈那份爱的孩子,成为了新的“沈瑜爱”。
她的存储型太阳能电池放在眼睛里,功能是妈妈为了模拟人类白天工作晚上休息而配置的,可以存储无太阳能供应时大约三小时的电量。
五点整,那是妈妈通常在家中用完下午茶的时间,也是妈妈为她设置的口头闹钟应该敲响的时间。
到了这个时间,不管妈妈在睡觉还是用餐,亦或是工作,她需要对妈妈说上一句“下午好,妈妈”,这时妈妈应该开始准备晚饭了,然后等待那位不能被叫做“爸爸”的父亲回家。
当然,就像妈妈说的,妈妈不能陪她太久了。
三天前的夜里,在她的太阳能电池处在休眠状态之时,她的妈妈永远地离开了。
父亲回家后看见一脸平静的她,嘴里说着“臭女人做的铁皮怪物”,接着,抄起桌上一个精致的木雕摆件,将她的热识别系统砸坏。
那块芯片位于她的背部,是最外部的一块,母亲随手为她装上的,说是做出来了不用有点可惜。
木雕应声断裂,接着是茶几上那个保温杯。
随着“铛”的一声,保温杯瓶身凹下去一大片,父亲看着那个杯子,从厨房拿出菜刀。
她的电池中存储电量耗尽的最后一刻,她看见不住敲打她头部的父亲的脸,像妈妈给她讲述的童话里的怪物一般丑陋的脸。
电池重新开始运作时,首先启动的触觉模块检测到脸部的毛绒绒。
那是一只猫,即使全身毛发已经脏兮兮,依旧能看出它身上原本蜿蜒的花纹。
入目全是绿色的草,检测到视角不正。
见她睁眼,猫咪喵嗷一声后退,后退跺在草地上发出沙沙声,大大的猫眼盯着她看了许久,刚向前迈进一步的前脚,在她起身之时瞬间收回,头也不回地跑走。
她头部的零件损坏了,包括左边电池外部保护的眼球部分,自我检测后希望能够及时修复,于是她输入了妈妈告诉她的家庭住址,那是妈妈曾经网购一些零件时填写过的。
父亲不在。
她从二楼的窗户进到家中。
妈妈曾经用来制造她的房间已经乱七八糟,但她找到了几个可供替换的零件。
当然,除了自我修复模块之外,妈妈花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教她如何修理自己坏掉的部分。
“因为妈妈不能陪你太久了,以后你只能自己修理自己。”
女人将她背后的皮肤脱下,给她指哪个是那种模块,负责的是哪些功能,哪些地方可以用什么零件替代。
虽然妈妈心心念念的“感情”还没开始详细教就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但至少最有用的东西她学到了。
咔哒。
她拧好了头部左边最后一颗的细小螺丝。
花费半天时间修好自己,再用房间里被打砸过的零件中陶出的几块好的更换完毕,换上新的眼球,再去“自己”的房间里,找出妈妈曾经最爱她穿的那件白色长裙换上。
检测到该地有重大危险隐患,建议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