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情》寒气袭鸦

18、第十八章

　　经过短暂的休整，随从们都精神抖擞地赶路，扶柔是个一有新鲜玩意就兴致高涨的性子，看了场热闹以后，神情也不像之前那般阴郁了。

　　承砚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的，最近似乎总是忍不住对扶柔有些额外的关注。这种挂心和关心公事不一样，和以前对她的关心也不一样。一开始，他对扶柔的关注更像是监督着一把宝剑的铸成，可一件趁手的工具打磨完毕，到了使用的时候，他又对这件工具生出了些许温情，在手里端详着，又不舍得直接拿去开路了。

　　而现在...扶柔的一举一动能动摇他的心神了，有时看着扶柔的身影，他总会产生一瞬的恍神。他的定力一向很好，自己也说不清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难道自己做好哥哥做上瘾了？

　　到了瑨州，众侍从将行李往府内搬，马夫将马拴在大门口，拴马环一动，森严的柳府屋檐下便淌出悠扬的铃声。

　　承砚和扶柔下了车，众家仆在门口迎接，二人一边进门，一边听曹管事汇报了家主离家期间的种种事物处理，又道仓库里放着许多干菜干果，送礼的人只说是通县的亲戚再三委托，一定要柳大人收下。

　　扶柔了然，笑着瞥了承砚一眼，吩咐道：“都搬去厨房吧！”

　　孙嬷嬷是宫里出来的，因此走在众仆前面，扶柔这话也叫她听了一清二楚。柳家虽然厚待她，但孙嬷嬷自诩不是把钱放在眼里的人，她自有一套做人的准则。她对扶柔也算尽力提点，无奈扶柔能屈能伸，当面一口一个答应，背后做事仍旧是老样子。扶柔到了出嫁的年纪，这次又去京城走了一趟，孙嬷嬷心里的猜想得到印证，心里的底气又添一分。想嫁入皇家，规矩是不可少的。

　　“姑娘，论长幼，大人是你的嫡长兄；论君臣，大人是知州，姑娘只是个贵族家的女儿；论宗族，大人是大宗主，姑娘只是族人，姑娘发号施令比大人还要先开口，这是牝鸡司晨，姑娘要是再不把规矩学起来，以后到了婆家，你婆婆会说柳家不会教导女儿，别人知道姑娘是我教出来的，我这张老脸也没地方搁了。”

　　孙嬷嬷偷偷觑了一眼承砚，每次想到这个宽厚御下，严以律己，仪表堂堂，气度脱俗的青年人，她就心疼。心疼他年纪轻轻没了爹娘，心疼他读书刻苦身形清瘦，尤其心疼他有个不很争气的妹妹，好在他不是个女人，不会被妹妹连累闺阁名声。

　　扶柔脸色泛白，心中已经想出许多条因由，譬如这礼本就该归她，功劳上虽然挂了承砚的名字，背后的人还是她，这件事，承砚和她都知道；譬如自己做得再怎么不对，孙嬷嬷完全可以私下提点，而不是在这么多生面孔熟面孔前将自己的行为特意点出，这很有种游街示众的耻辱感，再譬如...

　　扶柔又想起在摄政王府感到的惊诧，那里的下人行动从容，笑容温煦。而自家的下人，有时恭顺过头显得没有活人气，偶尔活泛一下，嘴里说出的话就要朝着戳痛自己去。

　　吟香几个都没有说话。家主没开口，谁敢说话？

　　“以下犯上，送出去罢。”承砚步子没停视线没动，曹管事便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旁人不知道，“送出去”有两层含义，一是这个人再不能在柳府当差，二是罚杖三十，不论男女老少。

　　扎扎实实的三十杖，能不能捡条命，全看造化。

　　孙嬷嬷只听懂了第一层意思，曹管事用手一比划，将她请了出去。孙嬷嬷鼻孔里哼出长长一道冷气，挺直了腰板，头也不回地走了。

　　扶柔抬头看了一眼承砚，他面上平静无波，应该是没有受到挑拨。

　　不多时，声声惨叫穿过重重院墙，听得众仆皆汗毛直竖。大家认出来了，那是孙嬷嬷的声音。

　　扶柔心中稍微舒畅了一点，就听得这阵阵惨叫，又是害怕又是可怜，众人正把仓库内堆着的种种干果干菜搬出去，扶柔也顾不上细瞧菜果，她去看承砚，承砚的面色仍旧平静。没有长兄发话，曹管事不会自作主张。

　　扶柔求情道：“长兄，让曹管事停手吧，孙嬷嬷年纪大了，她...她挨不住的。”

　　承砚低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幺妹，这是祖宗定下的家法，我如何能违逆？福祸无门，唯人自招，你和我，都干预不了。”

　　扶柔抬头看，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写着于己无干，弯起的薄唇写着不徇私情。

　　孙嬷嬷罪不至此。说到底，她只是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更何况她还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

　　扶柔突然明白，孙嬷嬷对自己的苛刻是为什么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家法规矩的严厉。

　　而她，在世人眼里离经叛道的事，已经不知做过多少了。

　　通体生出一股寒气，偌大的仓库显得阴森森的。扶柔拔脚往外走，她又想起了摄政王府里的下人。

　　柳府的下人个个死板木讷，是因为规矩严苛。这规矩，连长兄都没办法。摄政王府里的下人温和灵动，就一定是因为摄政王御下宽和，奴才们头上没有刑罚时时威慑着。

　　扶柔头脑里有千头万绪，她一鼓作气走回自己的屋子里，已经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了。

　　吟香加快脚步跟着她回了屋子，噙霜不紧不慢地走在承砚身后，“家主，小姐...”

　　“她需要一段时间休息，你们谁都别去打扰她。”

　　扶柔怔怔的，在桌边一直坐到傍晚。吟香在她手边轻轻放下一碗甜酪，又轻轻放下一柄白瓷小勺。扶柔眼珠转了转，视线落在那碗散发着甜香味的甜酪上，一转，落在吟香身上，最后仍旧去看门口，身子一动也不动。

　　吟香将甜酪又向扶柔的方向推了推，扶柔开口道：“我没胃口。你吃吧。”

　　“小姐，吃点甜的，你就开心起来了。”

　　“我们相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我是那种见到好吃好穿，就喜笑颜开的人吗？”

　　“奴婢没说小姐见到好吃的就喜笑颜开，奴婢只是说，大家都是这样的。”

　　“我和大家不一样。大家都规行矩步，还觉得没什么不对劲。只有我，我只是普通地生活，怎么处处都会踩到规矩规矩？我出门玩要换男装，长兄出门就不用换女装；我骑马是不淑女，杜公子他们天天骑马都没有人多说一个字；我先开口说话，孙嬷嬷又要说我...孙嬷嬷...唉。”

　　“孙嬷嬷惯会假公济私，平常盯着小姐的眼神可怨毒得很呢，我们几个都看不下去，这次她吃点教训也好。”

　　“一点教训？你知道三十杖是什么概念吗，一个青壮男子都能被打得只剩一口气！”扶柔胸中的闷气长驱而出，她打了个冷颤，头脑中模模糊糊感到自己的身影和孙嬷嬷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吟香眉尾一跳，很是吃惊。她下意识捂住了嘴，手背上方是一双睁圆的眼睛。

　　噙霜迈了进来，道：“吟香在咱们府里是呆得太久了，都忘了别家老爷夫人是怎么打骂下人的。别说这三十杖是有据可依，就是无凭无据，主子要发落奴才，就是一转念的事。”她转头看向扶柔，露出很柔和恭顺的笑容，“刑不上大夫，小姐别闷闷不乐了，小姐在咱们府里，不说做主，做半个主还是没问题的，等将来小姐出阁做了正头夫人，在夫家还不是说一不二吗。”

　　怎么又提到出阁？扶柔锁了眉头。

　　“小姐，”噙霜拍了拍手，一堆丫鬟自月门涌入，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轴画卷，丫鬟们在扶柔面前呈一字型排开，画卷打开，显出一个个男子的半身像，“家主已经为小姐挑好了瑨州城里才华人品出众的适龄公子，小姐不论看中哪个，都会是门好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