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春茶煮水

65、活着

　　正逢寒假，杭谨庭在青海暂住了下来，周翊依旧躺在蛮祀宗的医院里，他每日都会前去，去完再路过蛮祀宗的宅子里蹭个一日三餐。

　　蛮祀宗的人对他感到好奇，尤其是马道名，在某一日早餐后特意拦住他的去路。

　　“杭组长这么空？”马道名问道，“不用回去述职吗？”

　　“述什么职？”杭谨庭不解，“现在是寒假，老师不用休息吗？”

　　马道名觉得有些好笑：“还真把自己当老师了？”

　　“干一行爱一行。”杭谨庭反驳，“金松观被烧了，你就不准备当老板了吗？”

　　“干一行烧一行。”马道名回道，“不当老板了，也不准备留在蛮祀宗。”

　　“那你准备去干什么？”

　　“还没想好。”马道名说，“本来就应该让小欢去单打独斗了，这次的事情就权当给他一个在宗里站住脚的机会，结束了我也就自由了。”

　　马道名离开在三日后的一个下午，一声招呼都没有打，在杭谨庭再想找对方聊聊天的时候，却被马欢告知他想去内蒙过游牧生活了。

　　觉得这人过份有趣，杭谨庭在周翊的床边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告知，说着说着，他竟发现四只符灵正坐在床头细细聆听，男人心里一惊，符灵在周翊昏迷的这段时间也陷入了沉睡，如今它们醒来，是不是说明了……

　　“他是不是快醒了？”杭谨庭问符灵。

　　符灵们在床头张牙舞爪地比划着什么，杭谨庭听不懂，只得拎起一只仔细观看。只是被拎起的碰巧是飘零，在杭谨庭接触到它的那一刻，符灵瞬间没了动作，撇开了头，不敢直视男人，肢体动作瞬间充斥着紧张和拘促。

　　“上次跟着我的就是你吧。”杭谨庭打量着飘零问道，“怎么能内向成这副模样？”

　　符灵的灵力和周翊紧紧关联，杭谨庭看着这活蹦乱跳的四只，充斥在内心好些日子的惆怅感终于消散了一些。

　　偶尔，他会带着四只符灵出去遛遛弯，医院离西宁市中心很近，杭谨庭的目的地通常会选择在人民公园。

　　一月的湖面结了冰，湖面上溜冰车的人很多，杭谨庭坐在湖边的连廊上看着湖中心，符灵会在他的怀里撒娇。

　　“你们想坐？”杭谨庭压低了声音问道。

　　得到了怀中符灵的肯定，杭谨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周围坐着好些个大爷，似乎瞧见了他局促不安的模样，好心问道：“小伙子外地来的？”

　　杭谨庭点头。

　　“南方人吗？”

　　“算是北方人。”杭谨庭回答，“长在北京的。”

　　大爷笑笑：“看你刚刚看着冰面的样子，我还以为是没见过大雪的南方人。”

　　杭谨庭有些尴尬：“只是第一次来西宁，觉得新奇罢了。”

　　怀中的符灵越发激动，杭谨庭拉起拉链，试图让他们稍稍安静些。只是无依露出半个脑袋，在男人的领口打量，四处顺着衣服钻到了杭谨庭的袖口，扒拉着对方的衣服催促他快点站起。无靠和飘零虽没什么行动，但一股纵容的态度，让杭谨庭瞬间感到了压力。

　　放眼望去，冰面上除了情侣，便只有带着孩子的家长了。

　　告别了大爷，硬着头皮走去，杭谨庭一个人坐在滑冰车上，一脸木然。他将身体放松，试图去接纳四只符灵，当他感受到它们的灵力缓缓流入自己的体内，才发现车早已被符灵的灵力向前推动起来，用的还是自己的身体。

　　真是欠了这群南方符灵了。

　　杭谨庭觉得又无奈，又好笑，所幸有口罩挡着脸，也不用在意他人的目光。

　　符灵们玩得不亦乐乎，像是从来没见过这冰天雪地的场景，就连内向的飘零也流露出了喜悦。杭谨庭撇头看着衣领处的几个小东西，虽然丢脸了些，但至少它们能感受到快乐。

　　他还记得周翊说的符灵如人，与对方相存相依，那是不是在符灵开心的同时，在病床上的周翊也能感知到一二呢？

　　杭谨庭笑了笑，他不知道。

　　带着符灵在外玩了半天，杭谨庭忽然有种老父亲带孩子的感觉。这半天的时间简直比工作的一天都要久，但在感受到符灵快乐的同时，又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

　　“杭谨庭？”

　　忽然，有人声从耳边传来，杭谨庭回头，茫茫人海中却没有看见一个认识的人。

　　“杭谨庭。”

　　那人又唤了声，杭谨庭猛地一惊，心跳似是漏了一拍。

　　“你看无靠身上。”

　　跟着声音的指引看去，杭谨庭低头，发现无靠的身上浮现出金色的灵力纹路，这道符简单，他自然能看懂，男人一时有些语塞，激动之余显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传音符。

　　杭谨庭注视无靠许久，这才回过神来。他就这样愣在了原地，任凭人流在他的身边涌动，杭谨庭仔细聆听着耳边的声音，他不敢确定，直到无靠轻轻扭了一下他的耳垂。

　　是周翊醒过来了，杭谨庭心想。

　　“他们很开心。”周翊的声音传来，“我醒过来的时候能感受到。”

　　“你……”

　　“我还在医院。”周翊说，“我等你回来。”

　　一句等让杭谨庭失了神，回去的时候甚至带上了小跑，在推开病房门的那一刻，男人快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病房内，周翊静静坐在窗旁晒着太阳，他穿着一身蓝白的病号服，头发有些微长了，暖阳就这样倾洒在对方的身上，在他的睫毛上打上了一层光。

　　在转头看见杭谨庭的那一刻，周翊微笑起来。他说：“你来了。”

　　杭谨庭点点头，听见对方又问：“这次多久了？”

　　“20天。”杭谨庭如实回答，“这里在蛮祀宗的医院里。”

　　周翊招了招手，杭谨庭衣服里的符灵便倏地跑出，他们亲昵地窝在对方的肩头坐下，交头接耳地说些什么。听着听着，周翊忽然笑出了声入，笑的时候牵扯到了肋骨的伤，男人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杭谨庭上前扶住周翊，问道：“没事吧？”

　　周翊摆了摆手：“没事，之前被九婴打断了几根肋骨，说话的时候会有点痛，问题不大。”

　　“到时候再让医生给你做套检查吧。”

　　周翊在床边坐下，他半仰着脑袋，眯起眼睛打量着杭谨庭，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你不都知道了吗？”

　　杭谨庭一愣，没有回答。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即便知道对方说的什么，谁也没有开口打破这沉默。窗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隐隐约约能听到外边风的喧嚣，寒冬凛冽，如同人心一般凉薄。

　　“做再多的检查都是没有用的。”叹了口气，周翊拿起一旁的水杯喝了一口，水还冒腾着热气，让这并不暖和的屋里看上去带上了一丝温度，“我试过无数种方法，怎么样都死不了。”

　　周翊说话的语气很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平平无奇的事实，他垂着眼，情绪没有起伏，仿佛习惯了每一次重伤后的醒来，失望又带着无奈。

　　“所以你是故意的？”杭谨庭忽然严肃了语气，声音微不可察有些颤抖，“九婴也好，狴犴也好，你的每一次重伤都是你故意的？”

　　周翊用沉默来回答，下意识不敢去抬头与杭谨庭对视。在他的想象中，对方会生气，会震惊，却唯独不似眼前这般害怕。

　　为什么会害怕？

　　自己的死亡对对方意味着什么？

　　周翊想不明白，抬头的那一刻，忽然感受到了杭谨庭濒临奔溃的情绪。只是男人习惯忍耐，也过于忍耐，杭谨庭将拳头死死握紧，指甲深深刻进了掌心之中，也没有再出口说一句话。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却感受不到。”周翊说，
　　“有时候，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活着，却又没有活着，你能理解吗？”

　　杭谨庭缄默不语，他低着头，看见周翊侧着身子。周翊看上去身形单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病初愈的关系，整个人的气色都不算太好。

　　杭谨庭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给周翊又倒了一杯白水。它将窗帘完全拉开，似乎想让阳光再将这间病房变得暖和一些。

　　“这些年你一直在尝试死去的方法吗？”杭谨庭问，“即便不死去，身体是不是也会尝受到巨大的痛苦？”

　　周翊一怔，没想到杭谨庭出口询问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

　　他愣愣地点了下头，却听见杭谨庭追问：“是因为你身体里的诅咒让你变成这样的吗？”

　　“对。”周翊回答，却轻轻一笑，“至于它是什么诅咒，其实连我自己都搞不明白。我只知道它不会让我死，时时刻刻折磨着我。”

　　杭谨庭抬起头，两人之间隔着几米，却又似乎离得很近。他很想上前牵住对方的手，但在最后依旧按耐住了内心的冲动，久久注视着周翊，他试探地问道：“你相信我吗？”

　　周翊下意识地点头。

　　“如果你真的信我，那就不要再去尝试了。”杭谨庭说，“我会帮你找到接触诅咒的方法，不用再去忍受那些疼痛，你要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