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春茶煮水

43、故事

　　“你到底是谁？”还是阿留开了口。

　　“我叫杭谨庭。”

　　“你在我身体里多久了？”

　　“在你遇到姜隽青的那天。”杭谨庭一五一十道，“我同你在岩崖洞醒来，从那时起，我便一直在你的身体里。”

　　“夺舍？”

　　“不是。”杭谨庭否认，“至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也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

　　此话一出，阿留似乎稍稍放下了戒备，只是他仍紧紧注视着镜面，面对杭谨庭的话半信半疑。缓缓走到木桌前，男孩伸出一只手抚摸上并不平整的镜面，他无法触摸到杭谨庭的实体，只能通过一双眼来凝视对方。

　　“你不是这的人。”忽然，阿留开口说道，“师父教我的探卦之法，我无法探测到你的。或者……你不是人，重回人世的恶鬼，依旧是为了夺舍而来。”

　　摇了摇头，纵使是杭谨庭，也不知如何让阿留相信自己。

　　“癸酉年生，辛未时，五行之土，孤官无辅，金神格。”出乎阿留的意料，杭谨庭娓娓道来，“其余的八字你可以根据这些推断而出，你可以将灵力探入我体内，便可得知真假。既然拿捏住了这些，必然不用害怕我夺舍。既是津门道法，定能让我灰飞烟灭。”

　　“我如何将灵力探入你体内？”

　　“闭眼，精神打坐。用你的气海，将你自己的神魂引入虚无。”

　　照着杭谨庭所说的去做，阿留重新回到床榻，在凝神的同时，他似乎瞧见了对方在他脑中逐渐显现了身影。与他认识的任何一人都有所不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男人身着异服，这衣服材料看上去是尚好的，即便他未曾见过。

　　四周是一片黑暗，唯独能见到杭谨庭缓缓走来。阿留见对方驻足在自己的面前，便缓缓伸手将自己的灵力注入杭谨庭的眉心。陌生灵力闯入体内的滋味并不好受，男人微微皱起一双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瞧见阿留已然作揖道歉。

　　“杭先生，方才是我唐突了。”阿留说，“但这是不得已之举，请您谅解。”

　　“没事。”杭谨庭摆了摆手，学着阿留的模样，他同样作揖，虽然对古时人的印象都出于从前的影视作品，但经这几个月的相处，他也学得有模有样。

　　许是认定了眼前人便是他的祖师爷，杭谨庭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称呼对方。见男人愣在了原地，阿留也说出了对方的顾虑：“杭先生唤我阿留便可。”

　　出口的时候仍有些变扭，杭谨庭道：“那阿留，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魂法，可将生魂引出？”

　　“未曾听说。”阿留摇了摇头，“莫不是我先前房中多出的那几本古籍，便是杭先生拿来借阅？”

　　“是我。”杭谨庭道歉说，“很抱歉借用了你的身体，但我必须找出离开的方法，这对你我都好。”

　　“先生是何时开始能借用我的身体？”

　　“几个月前。”杭谨庭回答，“起初我只能控制手指的一节，直到整根手指、一只手臂、一条腿……但是最近我发现了一件怪事。”

　　“何等怪事？”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似乎可以共情？”犹豫了片刻，杭谨庭还是道出了他的猜测，“你的情感能影响到我，我也是这般。从前的我只能在你入眠之后借你的身体行事，但是最近似乎你会下意识做一些我想做的事。”

　　闻声，阿留并未过度紧张起来，思考了半晌，男孩又反问道：“依照先生所说，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这些事情原本便就是我想做的，但是在潜移默化中却影响到了先生的所思所想？”

　　杭谨庭一愣，一时之间竟无法得知到底是谁影响到了谁。两人各自站在了原地，不断地回忆着先前发生的一切，谁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或许有了半柱香的时间，杭谨庭终于开口说道：“无论如何，我必须回去。”

　　“若是找到先生的身体，这个方法可行？”

　　“不可行。”杭谨庭直接否认，“刚才你也说了我并非这里的人，所以哪来的身体？或许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找到这种魂法，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实不相瞒，你和我之间，至少有一个会被同化。”

　　只是何种魂术？又如何去寻？在大周与阿留同存的这几个月以来，杭谨庭无数次想要去寻求答案，每每都是徒劳而归。姜府书阁中竹简的位置他早已铭记于心，可无论去探寻多少次，依旧找不到一丝可用的信息。

　　杭谨庭下意识地想到了周翊，不知道对方是否和他一样，同样也在寻找这回家之法？

　　眼前的周翊与他记忆中的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杭谨庭无数次想用阿留的身体去试探，话每每到嘴边，犹豫片刻后男人依旧决定放弃。要一个古代人相信自己的师弟体内有一个未来灵魂，谈何容易？

　　“对了，先生可还记得是何种魂法？你因何而来？”

　　“桑网，据说可以入魂。”杭谨庭回答，“不知道你听说过吗？那屋子里有许多大小不一的网，我和……我朋友一同被网圈在里面，再醒过来时已经到了你的体内。”

　　阿留摇头，却道：“先生的朋友何在？”

　　“不知道。”杭谨庭继续道，并未将所有信息吐露，“或许跟我一样困在某人的身体之中，又或许回到了某处。我暂时还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沉默了片刻，男孩似乎仍是不解。“可我与先生并非熟识，先生的一魂又为何寄居在我的体内？”皱起眉头，阿留打量着这四周无尽的黑暗，“先生可曾见过我？”

　　杭谨庭一愣，本想说些什么，然而面对阿留的直视，男人也并不想欺骗他太多。

　　“我觉得你很熟悉。”杭谨庭道，“但我实在想不起是不是真的遇见过你。”回想起儿时在道观中师父同自己讲述起的津门历史，那位人人口中雷厉风行的祖师爷“策留”是否真的如眼前人这般和善。

　　记忆中，他那胡子扎拉的师父会翘着二郎腿，在道观的参天大树下仰着头发呆，幼年的杭谨庭每每来到师父的身边，总是会听男人先说上一段故事。

　　“谨庭，我上次说到哪了？”

　　“说到祖师爷以一人之力外敌三族的合围。”杭谨庭回答。

　　“对。”杭谨庭的师父点燃一支烟，猛地吸上几口，“那时候啊，鬼方、东胡、戎狄三族像是商量好了那般，一同来犯我族，我们的王军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好在祖师爷及时赶到，用着无人知晓的造卦之术，直直逼退了三支敌军五里。”

　　“这造卦之术真的有那么厉害？”杭谨庭问道。

　　“这津门道法可不是唬人的。”师父笑了笑，“我现在传授你的津门卦法虽不及当年的十分之一，却也是当今世上绝无仅有的。以一人之力退敌千军，你说说，这怎么能不叫八方臣服？”

　　“可祖师爷造的究竟是什么卦？”

　　男孩的师父一愣，皱起了眉头，似乎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待到一支烟灭，男人将烟头投入烟壳，他这才摇起了头。

　　“师父我也不知道。”男人说，“这些都是我师父跟我说的，而我的师父也是听他的师父口口相传。所以小谨庭，你以后也要将这个故事讲述给你的徒弟听。津门的传承不仅仅在于道法，更在于更多其他的东西。”

　　年幼的杭谨庭起初并不理解这番话的含义，直到如今，他看向眼前的男孩，似乎有一些能明白这一脉的延续究竟是为何。

　　是故事。

　　“你想到了什么？”阿留的声音打断了杭谨庭的回忆，男人回神，与对方相识，竟有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

　　杭谨庭问：“你说……一个门派的传承靠的是什么？”

　　思考片刻，阿留的声音便悠悠传来，男孩的声音不大，却足够让杭谨庭听清。这个年纪的阿留算不上成熟，但相比现代的孩子，仍懂得了不少道理。虽不知道杭谨庭问题的同意，但阿留依旧在思考。

　　“或许，是口口相传的故事。”男孩说，“如果将来我有徒弟，我会把我的、师兄们的、师父的，有关津门的一切故事都告诉他。我要让津门不仅仅在道法上有所传承。”

　　杭谨庭一怔，就这样站在了原地。即便没有得到足够的证据，但此刻他的心底便已认下了这个祖师爷。

　　“最后一个问题。”杭谨庭问。

　　“什么问题？”

　　“你对周……你的三师兄，你觉得他怎么样？”

　　没有料到对方会径直问出，男孩在一瞬间似乎有些慌乱，他忽而看向面前男人的双眸，虽看不清波动，但不知为何能感受到对方那颗同样忐忑的心在等待着一个答案。

　　久久，阿留长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阿留说，“三师兄……见到他时是欢喜，他离开时是失落。”

　　脑中浮现出种种画面，阿留轻声说着：“明月袭扰清风，若我也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