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春茶煮水

41、库满

　　一坛酒，一叠烧饼，三人围坐在一张木桌之前，四周萦绕着吆喝与芳香。集市繁闹，三月里的温度也不高，没有烈酒暖身，阿留将手缩于衣袍长袖之中，靠着手掌摩擦布料时产生的一点微弱热量努力让自己变得暖和起来。

　　“周允卿呢？”忽然，赵檬举起一碟一饮而下，用袖管抹净嘴角，他问道，“每年上巳节就属他在这泗河畔最受姑娘们的欢喜，怎么？今年不打算来了？觉得烦了？”

　　策宇寰皱眉，还是回答说：“将军和师父在一起。你若是想见，待会他会寻来。”

　　“谁想见他？”赵檬轻哼一声，“当年淮阳一战，大周同荡黎两败俱伤，自此之后见面不免有些生分。虽然敬佩他，但我们还是少见为好。”

　　格局小了。

　　杭谨庭暗道，瞧着赵檬咬牙切齿的模样，倒不免觉得有趣。

　　“若是三师兄在这，他定不会如此。”阿留的想法与杭谨庭无异，也不知两人之间的影响如何，他的一番话，竟也是杭谨庭心中所想，“只要你不是他的敌人，他便会把你当作朋友来对待。”

　　赵檬挑眉，反问道：“小子，你对你家三师兄到底有多少了解？连你身边这位师兄跟了他将近十年，都不敢说对他周允卿完全了解啊。”

　　“反正……反正，反正三师兄定不是你这般冷漠的人。”阿留一口气说完，脸竟有些憋得通红，并不满意赵檬的说辞，男孩补充道，“三师兄是个很好的人，不像世人说的那般可怕。”

　　赵檬挑了挑眉，道：“那你也知这世道之人对他的评价？”

　　“我……”阿留语塞，一句“鸷狠狼戾”堵在喉口，男孩与赵檬对望，下一秒便低下了头。这石青山哪有人不知这周将军的名号？虽凭一己之力保下了这江山，但有关周翊的传说却经久不息地流传了下去，国与国相邻，人与人却不相隔，大周的将军年少，却也是这与北地之间的一堵城墙。

　　“食不言。”策宇寰的一声，打断了阿留与赵檬之间的对话。拿着烙饼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阿留没再抬头，倒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来往行人不断，赵檬似乎也没有归队的意思。他拿起酒坛再次给自己满上，轻轻抿上一口，把目光投向了市集的深处。

　　策宇寰本就不是对话的人，见气氛尴尬，竟破天荒地好几次拉起话题。桌上的酒坛似乎只有赵檬在动，三人围坐一桌，只一会壶与盆，便都见了底。

　　“二师兄。”忽然，阿留开口问道，“这次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出预料的话，下周我会同将军一起前往北地。”

　　“那边又起了战事？”赵檬在一旁插话问道，“北地边界处库满人向来不安分，当年没与我们荡黎少起冲突。”

　　“荡黎与库满好歹表面还算融合，近些日子他们屡屡挑衅淮平关，实在忍无可忍。”说话的时候，策宇寰下意识地皱起了眉，“不知道在打些什么算盘，不止北地，他们会跟着来往的商队混进大周，看似来做买卖的样子。”

　　一边说着，策宇寰挑眼，示意面前的赵檬向着右侧看去。在不远处的荷包摊前，一个穿着常服，却行动诡异的男子正驻足打量。偶尔将手抚摸于布料之上，男人看似在研究，仔细一看，视线实则飘忽不定。

　　“库满人？”阿留问道。

　　“嗯。”策宇寰点头，“北境人高，五官深邃，即便不从外貌来看，你瞧他的身上的布料，是只有北地才有的锦缎。”

　　“北地富贵之人并不少，你怎知是库满？”赵檬似乎并不认同策宇寰的看法，放下手中的酒，他眯起眼睛来打量，“或许只是来这边做买卖的商贾，瞧他手上铜钱的模样，指不定是从蜀地而来。”

　　“不会。”阿留出口打断，“只是掩人耳目罢了，你们看他的鞋，蜀人个子矮小，不似库满人那般擅长骑马，他的皮屦后有磨损。这般假装，必有目的。”

　　赵檬不语，看向阿留的眼神却不禁多了几分深邃。虽极少在外历练，阿留的绝大多数见识都在姜府中的书楼中所习，世人都传这姜小公子是姜隽青的关门弟子，但究竟有何厉害之处，却无人能知。

　　阿留的目光久久注视着前方的男人，才发现对方虽算不得秀气，但容貌也算出众——浓眉下附有一双大眼，五官棱角分明，头发微卷，长束于脑后垂至颈间。他瞧着对方四处打量的模样，忽然扭过头来问道：“二师兄，你觉得卦法如何？”

　　“师父未曾教我习得卦法，但即为津门之一，必然有它存在的意义。”顿了顿，策宇寰继续道，“我听将军提及，你似乎还未找到适合你的修炼方法，卦由心生，或许你可以从这入手。”

　　“是洞察人心之术？”赵檬于一旁插话，“若是这样，或许荡黎能帮助小公子。”

　　“条件？”策宇寰挑眉。

　　“库满人。”赵檬笑了笑，用手指在满是灰的桌面上写下“库满”二字，随即无情抹去。

　　阿留没有回答，策宇寰却似乎在深思这笔交易的得失：“此事还需告与将军。”

　　“不急。”赵檬笑笑，“我自会找他。”

　　觉得在这泗河畔万无一失，阿留在两人的注视下走上前去，男孩拨开人群向前行进，驻足在库满人的身旁，在距离对方一尺距离的地方，同样拿起了摊上的一枚玉坠。

　　“这位小公子。”摊主是个中年男人，见阿留一身墨衫，忍不住恭敬了语气，“这玉佩是北地稀有之物，我这仅有一枚，这价钱可不便宜啊。”

　　话音刚落，身旁那库满人闻声扭头，他的目光同样落在阿留手上的玉佩，眼神又在不经意间扫过男孩的侧颜。

　　“这北地的玉佩有何不同？”库满人问道。

　　“公子你有所不知。”摊主笑了笑，“北地连年纷乱不断，先有异性王朝覆灭，后又有库满人侵占，这玉佩可是当年北燕策家的，策家当年在北燕是何等的风光，想必大家也知道，不信你瞧这玉佩的下面。”

　　将玉佩举起，放于阳光底下，玉中有一“策”字被人雕刻于其中，在光线下若隐若现。阿留眯起眼来打量，发现这玉质的确上乘，他握在手中掂了掂份量，随即转头对上了身旁库满人的目光。

　　“这位……公子。”库满人道，“在下姓刘，是为蜀地商贾，前往这泗河畔参加这上巳节。我瞧这玉佩品质上乘，能否也让我看？”

　　“刘公子，凡事都讲究一个先来后到。”阿留手握着玉佩，扯着绳子不断转动，“我想要它，怎么？刘公子也有此意？”

　　库满人似是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模样在摊主的眼里却是另一则商机。眼神扫过桌面，拿起另一枚玉坠，摊主向着库满人递出。

　　“刘公子瞧瞧这枚。”笑了笑，摊主继续道，“同样是上乘的玉质，是中原的玉佩。”

　　“皇室的？”刘公子接过，扫了一眼，说，“金丝流苏，像是大周皇室的风格，但喜好这东西奇怪的很。小公子，若是我花两倍的价钱，从你的手中求购，你是否愿意割爱让给我？”

　　沉默了半晌，阿留像是在思考。握着玉佩的手收紧又松开，只有杭谨庭惊讶于男孩这从未在人前展现出的一面——方才的一切不过都是逢场作戏、阿留从未想要买下这枚玉坠。

　　“可以是可以。”将玉坠放于桌面，阿留的手却未离开，“刘公子为何想要这枚策家的玉坠？”

　　“我从未见过如此雕刻技艺。”说话的语气充满了赞赏，男人继续说道，“想来也只有当年北燕策家有这般手艺了。这般好物，别说是我，世人自是都想抢着要的。”

　　故作不舍让出玉坠，阿留犹豫片刻，终将手中的玉坠让出。扭头看向一旁的摊主，男孩顺手拿起那枚皇室的玉坠收下，将钱财交予对方，他想了想，又说：“双倍的价钱就免了，这位刘公子能否帮我一个忙？”

　　“小公子请说。”

　　“刘公子可知我是谁？”

　　摇了摇头，男人示意阿留继续说下去。男孩指向身后，整座城郭被群山环绕，四周郁郁葱葱，只见青山，不见天边。即便不是久居在这的人，也知道这泗河石青山的名声，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修道之人大多都渴望登上这道山门，亲眼瞧瞧这津门里面的东西。

　　男人有些意外，望着阿留愣了好些时候。自拜入山门，阿留几乎从未露面，知道津门小公子样貌的人极少，库满人半信半疑，不知眼前人究竟在津门中拥有何地位，却仍顺着阿留的话问了下去。

　　“不知这位公子是……？”

　　“下个月策师兄生辰日，同为策姓，本想买这块玉坠到时送他，但如今它给了刘兄，我只好再另寻他物。”顿了顿，阿留同库满人一同行走在街上，眼神扫过方才坐着的烙饼摊，策宇寰与赵檬早已不见了身影，“所以这东西，我想麻烦刘兄帮我一同物色。都道这津门的第二位内门弟子有些冷淡，也不知他喜欢什么，若是能得了他这位师兄的欢心，在姜先生面前美言两句，指不定我也能被收入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