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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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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这大概是一年之中笼馆最忙的时节了。
初春到了,不管是老的少的,春心都跟着那花朵荡漾起来了。
而在初春时刻,梅州也迎来了它的开年红,今年远在京城的皇帝老儿突然拍了脑门想出京巡游,问讯官员。
问着问着就停不下来,竟然整个皇家队伍走到了梅州地界。
一时间,这个小小州府,只靠卖娼拉动经济的地方被重新点燃了活力。
大把官员趋之若鹜,大把商人闻讯而来寻找商机。
“百年难遇,招子都给我放灵活点儿,陛下亲临梅州,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恐怕能挣够一年的银两!”
大清早开会还是头一回。
徐阿嬷的屋里跪了一地的姑娘龟奴兴奋地交头接耳,即使是平常最不上道的娼妓这个时候都被阿嬷说的动心,想着不妨好好搏一搏,说不定…可以被什么豪门富户的少爷给赎出去呢!
“来了,阿嬷!来了!”
徐阿嬷正盘腿坐在榻上训话,只看外面慌慌张张滚进来个小姑娘,手舞足蹈地指着窗外招呼着姐姐哥哥们去看,一时间裙摆飞扬手绢都扔了出去,姑娘们提着长裙争先恐后地挤到窗边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今早的天气大好,日头高照金辉早早蒸发了春雨的痕迹,让整条街道波光粼粼,本就被梅州上下官员翻新的商铺此时更是早早挂上了红灯笼,一派生机勃勃。
欢鹂被就在窗边跪着,这下更是被姐妹们挤到了最前排,半个身子都不得不探出去眺望到了梅州主街尽头的黄色仗队。
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高这么油亮的黑马,一个个昂首挺胸就像边关的士兵。
高马上的巡兵护卫更是头戴高羽,威风凛凛面色如霜的直视前方。
先不管那皇帝陛下的八抬大轿有多么极尽奢华,光是身边跟着的随从都让人挪不开眼。
欢鹂听头顶的姐姐妹妹甚至是龟奴都发出一阵阵惊呼。
“天呐,不愧是皇家的御马,这可比我们梅州的好看多了!”
“别说马了,就是人~也比咱们这儿的俊俏是不是啊!”
这话刚说完,年纪大些的姐姐们都笑了,甩着手绢面露桃色,好像是忍耐梅州的客人已久,好不容易来了新鲜的俊俏儿郎,姐妹几个可不得激动一番嘛。
有的说打头的那个绝对是位居高位,就是一脸凶神恶煞不知道逛不逛窑子。
还有的说跟在皇帝轿撵旁边的那个生的最好看,眉清目秀的一定很温柔。
“你什么眼神呀~人家那是太监,太监你也伺候呀!”
说完大家笑做一团,好不快活。
都是卖身挣钱,如今能遇到几个长相身家俱佳的,可不高兴?
就连徐阿嬷躺在后面都半眯着眼睛摇着她的团扇说什么这次就让你们好好见见世面,别给个三两银子就宝贝的不行。
笼馆还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笑声过,二楼小小的窗口都是探头探脑的娇媚姑娘,欢鹂已经眼看着几个胆子大的侍卫偷偷瞟来了几眼,眨巴眨巴了眼睛。
还有的兴许是耳闻梅州美人已久,落在队伍最后干脆走不动道了被后面来的弟兄撞了个趔趄!
“哎呦!你看啊。”
“看什么?不就是女人吗?”
“不是,真的很好看啊。”
真的很好看,那么多长相各异的姑娘凑在一起,香粉的味道都冲到了天上去,打得几个年轻侍卫是头昏脑胀双腿发麻,当下就摸了摸钱袋想着今晚当值结束能不能来快活快活。
不过不论是这些人的窘态还是长相欢鹂都不关心,她嘴里嚼着核桃,双手耷拉在窗几只关心那皇帝老儿到底热不热。
那么奢华的轿撵,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金纱,一层一层的过滤下去只能看见他老人家的抖动的白胡子,已经初春了不会在里面热懵过去吧?
“再说了,陛下与民同乐体察民情,怎么也不露脸呢?”
她仰着头跟四周姐妹说,结果大家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除了珍鹭认同皇帝老儿是在作秀,其他姑娘们的心思都在这威风凛凛的仪仗队上。
“我说欢鹂,你这么关心圣上,不会是…想攀高枝吧?”
还没等欢鹂说话,一直站在后面敷指甲的华雀闲闲撇了一眼说,“有些玩笑不要开,小心被人听了去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有时候相比起徐阿嬷,大家更害怕华雀些。华雀在后面提点了几句大家立马放轻了声音不敢轻易说话,留神祸从口出。
不过还是挡不住一群娼妓已经飞到了外面的心。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仪仗队一拨拨人马走过,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稀奇。
“哎你们看那个人,穿着好华丽啊,仪表堂堂不苟言笑的,骑的马也有人牵,是宫里的大员吗?”
欢鹂也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只看赤色马上金灿灿一片,那人头戴官帽,垂下的两条玉带都透亮的印出阳光来,而且通身的贵气撇了个嘴高高在上,一看就不像是凡人。
大家瞧了那人半天,一致看向这里读书最多的珍鹭。
珍鹭打眼一看,说从衣着和随从人数来看,应该是皇亲国戚的级别。
“啊?那不会是皇子吧?”
珍鹭摇头,笑了笑,“还够不上,皇子都会佩戴宝珠,看那人的模样应该是哪位亲王的儿子。”
好家伙,连亲王的儿子都大驾光临,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怪不得半个月前梅州官员都亲自出来修缮门面。
欢鹂不像其他人那么有精神,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饿了要嚷嚷着去厨房找吃的给大家腾位置接着看,这两天她忙得很,连着在梅园唱了好几天的小曲儿,唱完了还得伺候客人,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饥肠辘辘感觉嗓子和胃都要一块冒烟了。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想休息,跟徐阿嬷撒娇说能不能休息一天,可徐阿嬷当然不肯,语重心长的开导欢鹂说就是因为她连着唱了几天的小曲儿,这下好了,全梅州的男人都知道她笼馆养了个俏黄鹂,争先恐后地来瞧呢!
“你看!这招牌不就立起来了,你呀,以后挣下的银子估计比你娘当时都能多出好几倍来呢!”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的钱,我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吃西街口的糖人。”
“你再扛几天,挣下的钱能把那糖人铺买了!”
从小就在徐阿嬷身边长大的欢鹂,觉得阿嬷什么都好就是太爱钱了,爱的有点不近人情。
她摸到厨房求厨子给她炖个吊梨汤好好补补,等晚上打起精神有的应付。
可还没到晚上,也就天边刚擦了黑,活儿就来了。
来人是个生脸,一脸严肃的模样说话也是有板有眼,能说半个字就绝对不说一个字。
是个三十往上的中年人,身上披的褂子苍蝇站上去都打滑,也难怪人家一进这笼馆的大门就皱起了眉头,恨不得连屁股都不挨那红木太师椅一下,只叫了徐阿嬷出来长话短说。
“我需要一位唱曲儿的妓。”
“笼馆会唱曲的不少,不知客人要的是哪位?”
“最好的那位。”
那不就是欢鹂?徐阿嬷心里盘算了一下,坐下抿了口热茶。
笼馆的鹂字招牌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况且这两天梅州热闹,馆内少一绝也不好做生意。
但正当徐阿嬷捧着茶盏想着怎么搪塞过去时,那位爷的手伸进徐阿嬷的袖子里竟然弹出了一个金锭子!
那金锭子在徐阿嬷的袖子里滚了几圈,她登时就明白了。
出手这般阔绰,可不是梅州本地人。
想必家中显赫得罪不起,思索片刻还是松了口去唤了欢鹂出来,可怜欢鹂才喝了两口梨汤就被提溜了出来。
那中年人扔出个金锭子,砸出个头牌也不算太亏。
他见这头牌年纪轻轻水灵灵,小圆脸尖下巴还嵌着酒窝,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衫倒还真是个活灵活现的黄鹂,当下觉得可以便说明晚会着人备轿迎接。
这是欢鹂第一次出笼馆陪客,还有些云里雾里嘴角挂着梨渣都没来得及擦,徐阿嬷见她年轻没眼力见,就把欢鹂拉到身后帮她多问几句。
“请问这位爷,我们姑娘出场,可有什么要求?”
那人本收拾好了衣袍准备离开,听到这句话又住了脚,停在笼馆门口转身只提了一个要求。
一个非常古怪的要求。
“没别的,就是逗我们少爷笑。”
“假如少爷笑了,我保证十个金锭子陪欢鹂姑娘一同回馆。”
华雀
华雀不喜欢客人多的时候,客人多起来围在她的身边,就像是刚出笼的鸭子要下水,吵闹个不停。
偏偏徐阿嬷就喜欢听鸭子叫,每晚她站在笼馆的第七层往下看着花园天井里的酒池肉林,客人们喝的满地爬,她越开心。
尤其是这几天,徐阿嬷站在笼馆的顶层俯视着她一手打造的艳鬼人间,心中的满足感达到了顶峰。
有的人跌进了梅花树下的池子里,有的人跪在地上拽住了姑娘的裙角。
那些香肩摩擦,细颈裸露,带来的是数不尽的银两。
华雀在一片纸醉金迷中拉起领口抬头透气,看到了徐阿嬷的表情,只觉得恶心。
陛下亲临,笼馆这两日的客人数量达到了顶峰,华雀作为四绝之首左右逢迎,安排姑娘接客已经是脚不沾地,再加上欢鹂被人重金请走,更是让她连口气都喘不了。
偏还有那没有眼力见的常客非要让华雀亲自作陪,龟奴来请了几次,华雀刚喝过一轮酒准备洗把脸清醒。
“郝爷说他今天带了贵客,必须得让华雀姐姐赏脸瞧瞧。”
哼,话说得好听。哪里是赏脸瞧瞧,不过就是去倒酒说漂亮话而已!
华雀咬着牙,眼珠子都喝红了,鲜红的指甲紧紧攥着沾水的手巾。来请人的龟公在旁边瞧着,都能看见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华雀脾气不好,可再不好也不会跟徐阿嬷过不去。
铜镜里的人红着眼,脸煞白一片,要不是有厚厚的铅粉,看着都要累脱了相。
“………我马上去,他要再催一句,老娘把他酒扬了!滚!”
其实郝爷身份也算不上什么,平常来笼馆十次,只有那么三四次点的起华雀。只是这次不一样,他可是带了邻州有名的富户,这次生意可是全仰仗人家了。梅州素来以笼馆闻名,谈生意嘛,得把最好的送给财主把玩啊。
可请了几次,都不见华雀人影,郝爷自己都慌了,一个劲儿的抖腿岔开话题。
“赵公子,您别见怪啊,笼馆华雀可是四绝之首,出来见客都是要好好打扮一番的。”
“噢……啊?没事没事,我不妨事。”
黛绿色的长褂甩过桌角,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霸道的海棠香,金钗碰撞的声音都急促起来。郝爷闻声抬头,天老爷了,孔雀成仙,华雀终于来了!
郝爷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腮上的肌肉都落了下来,恨不得热泪盈眶。可毕竟在财主面前不能失态,只看着华雀终于坐定在他们桌,自己悄悄吐出一口长气。
“华雀,这是赵公子,陇南赵家的小少爷。他今天大驾光临特意是来看华雀你的呀!”
陇南赵家,华雀陪了这么多年的客,多多少少知道些,赵家是做盐路生意的,家中殷实到朝廷派下来的盐铁使都要敬上几分。
不过也没什么稀奇,来这儿都是有权有势的,只是钱多钱少而已。
“见过赵公子,第一次来梅州吗?”
说过上千次的开场白,华雀的表情语气近乎定式,别人听了是心头荡漾,她自己听了只觉得毫无感情。
“噢!见过华雀……姐姐?对,我是第一次来,这次是家父让我来打理梅州的生意。”
赵公子过于紧张了,他年岁看着不大,十八顶天,一脸生涩猛地坐在这莺莺燕燕的地方还不太习惯,从刚进来时就擦额头的汗,有个龟公跟他说话问他点哪位姑娘,他直接摆手说不要。还是郝爷解围说今晚就等华雀。
本来华雀还没到时,这位赵公子虽然紧张但还好好的听小曲儿,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等华雀一到他立马露怯,口不择言张嘴就叫人家姐姐。
华雀姐姐?
这倒把华雀叫懵了,自己虽然比这个奶里奶气的小赵公子大,可还是被嫖客第一次叫姐姐的?郝爷见二人已经打过招呼迫不及待地离席就去找自己的老相好,留下华雀上下打量着小赵。
姐姐…华雀心里有些不悦,可到底没表现在脸上,而是一手撑着下巴半开玩笑说:
“姐姐?奴家看上去很老吗?”
华雀五官长的张扬,但是嗓音又属低沉,撑着下巴即使是开玩笑说的话,都能让人打个机灵,小赵公子肩膀抖了两下,马上改口说没有没有,就是出于礼貌,并无别的意思。
小公子虽年轻气盛,可在家中排行老幺,是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从来没一个人出来干过什么,眼看着年满十八,赵老爷子有心让儿子出来接触下自家生意,可没成想来到梅州这个地界儿真真是把他吓着了。
原来………原来女人的衣服也可以穿的这样薄?
华雀满头的金饰在夜晚里熠熠生辉,晃的人不能直视,小赵公子只能撇着头轻声问华雀:
“姐姐,你穿的这么少,不冷吗?”
“什么?”
梅园里都是熙熙攘攘的客人醉酒当歌,华雀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赵公子,说奴家什么?”
“呃………我说姐姐冷不冷?”
这下华雀是真的听清了,她也是真的有点恼了,先是叫自己姐姐,后又是说她穿的少,这小赵公子来砸场子的不成!
本来华雀就是憋了一肚子火来作陪的,一看对方是这么不上道的青瓜蛋子,她也没了顾及,自顾自地给他们二人满上了酒,自己举起一杯就一口闷了,笑着收起领口看着小赵公子。
“我倒是想多穿两件,旁人肯吗?”
小赵公子刚举起酒盏,一听这话赶紧放下酒杯,腾地起身就要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看你冷,没别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华雀吓个正着,顺便还打翻了身侧经过的小龟奴手里的酒壶。
哗啦一声,酒壶应声而碎,佳酿撒了赵公子满怀!
碎瓷片落地的声音大,引得四周客人都住了口往这里瞧,华雀赶忙起身稳住场子,说公子吃酒吃多了,不碍事。
回头刚想教训那小龟奴,没成想小赵公子反倒安慰起了人家。
“没事没事,怪我起的猛,你收拾下就走吧。”
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局促的很,两只手胡乱的拍了拍小龟奴的脊背,脸色已经涨红,好不容易穿着一身黏糊糊的袍子坐下,咬着牙就像坐在了丁板上,连耳朵都红了。
华雀看着那火红的耳朵尖突然有点不忍心了。
周遭都是粗鲁的客人怀抱美人,只有小赵公子垂着头坐在那里,恨不得立刻天亮。
他是真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可怜郝爷算错了。
“用我的手绢擦擦吧。”
一方手帕轻轻飘落在怀,小赵公子看华雀突然凑近本能地向后仰了仰保持距离。
瞧这幅样子,跟入了狼窟的兔子似的。
华雀叹了口气,只当对方是个没长熟的弟弟,把人家拉了起来吩咐龟公准备马车送赵公子回家。
一听回家小赵公子立马来了精神,嘴角恨不得扯到耳朵根,不过对上华雀的眼神又极力遏制了下来。
“那郝老板那边?”
“郝爷那边我会解释的,赵公子还是快回家吧,不喜欢的地方下次就不要来了。”
不喜欢的地方就不要来了?
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小赵公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华雀,最后等马车到了也没醒过神来,只赶紧提着袍子脚底抹油,上车前还向门口的华雀抱之感激的目光,认真说了句谢谢。
听着马蹄声响起,车厢渐渐远离喧嚣钻入宁静的黑夜,华雀背对着吵闹的梅园突然想,要是每个客人像小赵这般好打发,就太好了。
珍鹭
没了欢鹂的帮衬,珍鹭是彻底方寸大乱,华雀顾不上她,她只能挨着桌的喝酒,遇上哪桌诗性大发,那不喝完一壶是不准走的。
她陪客满打满算也有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喝的这样多,忍不住跑去后院的水井吐,吐完又被哪个龟公捞起来塞到哪个客人的桌子上。
来来回回几次她几近恍惚,捧着酒杯觉得每个客人的脸都长的一样,都是一样的笑,一样的摸你的手,亲你的脸。
嫣红花瓣掉进酒杯里,猛的荡起酒中涟漪,珍鹭打了个机灵终于醒了过来。
“我们珍鹭姑娘可是饱肚诗书,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张兄说的什么话,我等早就见识过了!梅州女校书名副其实啊。”
这样的夸奖听了千百遍已经让珍鹭麻木,她笑着端起酒杯说着不敢不敢,可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女校书这样的头衔第一次听到时,她晚上睡觉时都在反复咀嚼这个词,觉得自己虽为娼妓但也能保留一点尊严。
当这个头衔被无数喝多的嘴脸说了无数遍时,珍鹭只觉得女校书这个词,就是个称谓而已,无人深究,全凭客人喜好。
她总陪些文人骚客,陪多了也总结出些规律。这类人往往一开始彬彬有礼,可是喝到失了分寸比谁都快,假如他们开始作诗,才作完两首差不多就喝到位了,抱着你就要找龟公要牌子进厢房。
这不,又有一个快要喝大的贵书生哄着自己讲些骚词。
一桌人抱着酒壶抱着姑娘为着有形和有神争论不下,明明说的诗词都是意气风发可他们自己都快倒栽进池子里了。
“珍鹭姑娘啊,你讲讲,你喜欢哪个?”
这次倒是问到了珍鹭的心坎上,她前两天刚刚淘了本二手的诗册,主张有神的写实主义让她着迷,华丽浓烈情绪饱满,让人读起来痛快。
见客人问她,珍鹭放下酒杯说自己喜欢边塞大漠中的沉郁风格,让人读了仿佛……
“哎呦我不行了,喝的太多腰疼啊!”
她想说的话再一次被人打断了,醉倒的贵书生躺在她的怀里不起来。珍鹭只得生生咽下了自己的话,抿着嘴对在桌的各位笑了一下,熟门熟路的找龟公要了厢牌准备上楼。
两三个龟奴走来将贵书生架起,珍鹭欠身离席跟在后面,刚要抬脚走时,只听一个清明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珍鹭姑娘,你说让人读了仿佛什么?”
这声音清醒的仿佛是酒池肉林里涌进的清早溪水,不带一丝污染。
珍鹭被着声音一激醉意全无,好像已经置身于清早的阳光下舒畅豁达。
最重要的是,竟然还真有人记得自己没说完的话。
她回过头,是个书生看着自己,比起旁人来他穿的朴素了许多,面色如常看来一口酒也没有喝,衣着整齐干干净净说是刚从书院里跑出来的都有人信。
珍鹭记得这位书生,姓黄。
“黄公子,在问我吗?”
珍鹭问了一遍,那黄公子的双眼更加透亮,他笑了笑,清醒自然。
“所以,仿佛什么?”
珍鹭看着他的眼睛,脑子也清楚起来,那些她喜欢的诗词好像又在脑海中活了,争先恐后地洗尽酒气。
“仿佛……仿佛与作者一同品尝了人间疾苦。”
人间疾苦,说的玄乎,但转念想想,可不就是当下?
“好啦黄兄,我都醉成这样了,都知道你读书好,你高抬贵手放珍鹭跟我走行不行?”
一共两句话,他们之间一共只说了两句,不过珍鹭觉得够了,今晚喝的再多的浑酒也被他有心的一句冲刷干净了。
珍鹭冲那位黄公子郑重的行了一礼,最后还是扶着客人上楼歇息。
奇怪的是,她今晚都感觉不到累,躺在帐子里任由被人摆弄,她的双眼始终亮晶晶的,好像那位不太熟的黄姓书生让她短暂地解脱了一下。
就连那个叫梧桐的小龟奴没好气地进来加热水,珍鹭都不生气了。
她从床帐里钻出来,蹑手蹑脚的走到木桶边试探水温,瞥了一眼发现今晚的梧桐又是鼻青脸肿。
十四岁的男孩子倔强的脸上总是有没好全的淤青。他这样的脾气一定是又惹哪个哥哥不高兴了。
不过珍鹭这次猜错了,梧桐这次也是倒霉,给人送酒被一个公子撞翻,明明不是他的错公子也没怪他,回去就被大龟公打了一顿。实在是憋屈!
所以珍鹭头一次好心问他时,他啧了一声让人家闭嘴。
这要是往常珍鹭早就冒火了,可她今天心情好,不仅让他回去歇着敷脸,更是在梧桐临走时跟他搭话。
“你上次偷我的书看完了没有?”
“你管得着吗?还想要回来?”
“呵,偷书贼拿过的书我嫌脏。”珍鹭虽然说着重话,可脸色却异常温柔,她试着水温说,“那本书不适合你,你年纪小读点别的,下次别偷了,来找我借吧。”
借?
梧桐提着热壶愣在房门口好久,他也不是真心想偷珍鹭的书,实在是没辙只能拿来看看,想着看完就悄悄还回去,但上次被人家发现后脸上挂不住,两个人就一直不对付。
结果今天见到的珍鹭,竟然会这么宽容。
梧桐看着这位笼馆头牌拨弄着木桶中的热水,蒸腾的热气挂在她的睫毛上,面庞干净透亮,穿着一身清澈的水蓝色缎面袍子,有个瞬间梧桐忽地理解了那些客人们口中所说的女校书,是什么样。
烛鸳
最近生意好,徐阿嬷的心情也顺畅。
唯独一件事不顺畅,是她养的笼馆鸳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例假。
要知道,来了例假便是不能接客,这个时候烛鸳不能接客,相当于损失了百两银子。
于是徐阿嬷不悦地把烛鸳叫到房里,给姑娘喂了一碗延迟月事的汤药,先让她挺过这阵子再说。
本来前两天还好,没出什么岔子,烛鸳是正常接客。
偏偏有晚接了个不知分寸的爷,动静太大动作粗鲁,可能是碰了哪个地方不得当,烛鸳直接见了红。
半夜把那位爷吓了个够呛,提着裤子跑出来就叫人,珍鹭跑出来看只见那位爷怒气冲冲被华雀安排到其他姑娘房里,其余的龟奴上来低着头进了烛鸳的厢房就把人抬了出来。
烛鸳本就穿着银红色的裙子,被抬出来时,珍鹭都看见血珠顺着一色的裙角里往下淌。
之后烛鸳就病了,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郎中来看过开了些药说还是得好好休息,这段时间是不能再接客了。
徐阿嬷再生气也是没办法,华雀这段时间忙的已经是两天没合眼,只有珍鹭能抽出时间去陪陪烛鸳,看她躺在榻上虚弱的都直不起腰。
珍鹭看着心疼又恨的不行,甩了手巾就低声咒骂。
“拿人不当人,难道娼妓就不能生病吗?”
烛鸳只当珍鹭是发牢骚,不过也只能发牢骚,娼妓确实不能生病,生病可就不值钱了。她比划着说自己休息两天,能躺着吃点想吃的就不错了。
珍鹭听了赶紧跑到厨房要了点蜜饯梅果的给烛鸳拌嘴。
趁着还没上客,珍鹭还能陪烛鸳说会儿话,她给她讲讲诗词说说典故的也让烛鸳有点精神。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嘴里嚼着蜜饯稍微享受下片刻的安宁。
但谁也想不到这么早就有客人过来,烛鸳听见了楼下的动静,推了推身侧的珍鹭。
珍鹭只得叹口气,认命的帮烛鸳掖好被子,穿鞋下床。可鞋穿了一半,龟奴就急急地跑了上来,说是烛鸳有活。
“徐阿嬷说烛鸳这两天不用接客啊?”
珍鹭回头看了眼脸色变得更白的烛鸳,跟那龟奴商量,“你去跟徐阿嬷说,我去接行不行?”
小龟奴看了看尚且养病的烛鸳,挠了挠后脑勺十分为难,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那个客人说,只要小哑巴。”
只要小哑巴的那位客人来头不小,不是给的银子足也不是常客,就是单纯的来头不小。
原本徐阿嬷想一口回绝,怕上次见红的事儿再次发生惊着了客人,可只抬头看了眼这位客人的脸当时就闭了嘴。
这位爷穿一身黑漆漆的长袍,束腰佩剑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最惹人注意的是他脸上直挺鼻梁上的一道横疤。
徐阿嬷只看了眼这道疤就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了。
脸上带横疤的谁不认识?梅州新来的曹指挥使,这次是随着陛下一起来的。新官上任就坐客笼馆,再加上州府指挥使个个不敢得罪的模样,徐阿嬷是什么都不敢说。
如果没有那道疤,其实曹指挥使还是十分俊朗的,有了这东西,只觉得他腰间配的剑下亡魂都要钻出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接待朝中官员,以前只听说现在朝中偷偷寻欢作乐的官员不少,这次是见着活人了,徐阿嬷便赶紧使唤龟奴去叫烛鸳出来。
珍鹭扶着烛鸳从房里出来时,她都感觉烛鸳的腿都要软了,因为曹指挥使还带了一个人,本就身体欠佳的烛鸳要伺候两个人!这想都不敢想。
那曹指挥使见烛鸳亮相,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随后跟同行的人点了点头,接过龟公递过的厢牌准备上楼。
“指挥使大人……”徐阿嬷还是有分寸的人,“本馆有规矩,刀剑是不可带入厢房内的。”
徐阿嬷说完,指挥使住了脚,站在楼梯口扫视了所有人一眼。
他这一眼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喘声大气。
过了好久,当啷一声,徐阿嬷如释重负,接过佩剑后退到一边对烛鸳说,“去吧,听话。”
珍鹭打量着那位指挥使,长成这样看着也不想天天寻花问柳的人,怎么这次非要烛鸳作陪?
眼看烛鸳艰难地扶着楼梯,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珍鹭还是忍不住拽了拽烛鸳的袖口。只是这一拽,烛鸳停住了脚,连那位指挥使也停了下来。
那位大人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
说实话珍鹭那一刻只能看清他的下巴,可那种眼神投向而来的压迫感她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
那是一个武将天生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珍鹭就像被钉在了下面,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她想说的话全部被指挥使打回了肚子里,烛鸳只好反拍了拍珍鹭的手,然后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两人上了二楼。
珍鹭在底下看着,他们进的是正对楼梯口的厢房,她能清楚的看见最后那两扇门关上时烛鸳憔悴的脸庞。
夜色起了,厢房内的蜡烛亮了,梅园热闹了起来,烛鸳厢房的两扇门,一整夜都没有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