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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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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姐姐,你好歹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熬不住的。”
“世子回来了吗?”
阿茴愣了愣,她看了看窗外黑漆漆静悄悄的夜,没有回答欢鹂的问题。
欢鹂坐在床上,自从醒来后好几天都望着手心里的虎头帽发呆。
饭端来了也只是摇头,熄灯睡觉也总是睁着眼睛,她说自己一睡着就会看到浑身青紫的孩子。
不敢睡。
一双手覆在那已经冰冷的虎头帽上,是阿茴的。
“姐姐,别看了。”她忍着哭腔看向双眼趋近无神的欢鹂,“看多了伤心。”
“阿茴,你说,他戴上虎头帽,应该很可爱吧。”
欢鹂撑开虎头帽,举到虚空,两侧的流苏毛球直直垂下来。
“不知道他长大以后,会像谁。”
欢鹂笑着问阿茴,她笑的可真好看,两个酒窝里像盛着春风。阿茴很久没有看过欢鹂这样笑了,却没想到是现在这个时刻。
“唉……”
还是小孩儿的阿茴不自觉叹了口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欢鹂姑娘心情不错?那就用些晚膳吧。”
两扇房门忽地打开,寒风灌进,李嬷嬷毫不在意。
欢鹂抱紧她的虎头帽抬头看向这位许久不见的李嬷嬷终于露面了,还是在确定她流产几天后才出现的。
“已经过去四五天了,再伤心也该过去了,您总这样,让老奴没办法向世子交代。”
不吃饭就没办法交代了吗?
欢鹂靠在榻上红着眼睛看了一遍这几位嬷嬷,现在不好交代,难道生产那晚的事就好交代了吗?
李嬷嬷派头大,见欢鹂不动筷,便差人把饭菜端下去热过,自己抖了抖缎面衣袍坐在桌边,像个主人样。
“姑娘不慎落胎,这任谁都猝不及防,可还是要保重身体,万不要因小失大。”
欢鹂惊惧,她不可置信,怎么都想不出李嬷嬷现在能心平气和在自己面前说出这种话。
她生产那天虽疼的厉害,但有些话她不是没听见!
“不慎落胎?哪里的不慎?李嬷嬷你们自己不清楚吗?”
“这说的哪里话,老奴怎么不清楚?姑娘自己跑回……那个地方,受到惊吓导致流产,怪的了谁?”
李嬷嬷不光是把自己摘了个干净,更是连笼馆二字都不想说出口,端坐在那里像个冰冷冷的菩萨,以前欢鹂有着身孕她好歹还算礼貌些,如今虽还守着宫里的礼节,可说出的话已经全然不留情面了。
欢鹂听罢气血上涌,双手用力硬是扯下虎头帽子上的流苏,止不住地倒在床上咳嗽起来。
阿茴生气,她搂着欢鹂壮着胆子看向李嬷嬷,“嬷嬷你怎么能这么讲话,怪的了谁……不是嬷嬷不想让姐姐把孩子生下来的吗?”
李嬷嬷面色发狠,嘴角带着骇人的笑意,“小丫头,话可不要乱说。”
“她不是乱说……咳咳,那晚我都听到了,什么药量不到,怎么醒了?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若不是你们的汤药有问题我何故生下来的是死胎?就连醒过来都是万幸!”
欢鹂趴在床沿怒瞪李嬷嬷,她本以为对面这位宫里当差的嬷嬷是何等的精明,会准备一肚子话来揶揄她,可是对方坦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甩下了一句话。
“是我又如何,本就不想瞒你。”
“你说什么?”
欢鹂不可思议,她竟然能把如此丑闻当面承认,还摔到自己的脸上?
是当真这么不在乎?
“这是一条人命,你没有看见那孩子已经成形了吗!”
“孩子?”李嬷嬷低头笑了一声,她再抬起头双眼已经冰冷,看向欢鹂的表情满是不解,“是不是世子的孩子,还不一定。”
“你胡说什么!我姐姐自从来到别院再没接过客人,怎么可能不是!”
阿茴忽地起身,声音近乎喊叫,她虽是个小孩子,可也明白这句话有多么不讲理,娼妓就这么肮脏不堪吗?连拼死生下的孩子也要遭人怀疑吗!
“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亲王的身份和如今的节骨眼都不会要这个孩子,世子宠你,王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是极大的宽容,若在梅州生下娼妓的孩子让亲王的脸面置于何地?当初盖这座别院让你住进来,也只是让世子……”
李嬷嬷把头别过去,似是感觉到说出的话太难听,“我想有些话,也不必说的太明白,免得姑娘难受。”
原来早就打定好了,不能留孩子了?
李嬷嬷说这句话心平气和,但字字珠玑,让欢鹂倒在榻上喘不过气,让她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太蠢,才妄想生出天家的孩子?
果然是太蠢了吧。
别院,世子,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安然接受的。
天家尊贵无情,哪里是一个黄鹂该来的地方!
“姐姐,你去哪儿啊!你这是做什么?”
欢鹂不顾病体翻身而起,胡乱穿上衣服便收拾细软。
李嬷嬷见状微微欠身起来,看欢鹂这般倒是有些敬佩了。
“欢鹂姑娘,你也是个聪明的,其实早些走,兴许还能过的比现在舒服。”
李嬷嬷说话的语调依旧没有感情,但她抬高的下巴头一次落下。
“这句是老身的肺腑之言,希望你能听进去。”
是夜,梅州城的夜晚又飘雪了。
一只黄鹂带着她的小喜鹊逃出了金笼子,扑着飞不高的翅膀滑翔过梅州空无一人的街道。
家家没有点灯,只有晶莹的白雪倒映出了她杏黄色的翅膀。
她很久没有这么用力地飞过了,衣裙飞扬在暗夜里,双脚踏过冰冷的石砖。
疾风把她的发丝吹的散落,吹落了她初初攀上梧桐枝头时佩戴的金银首饰,只留下一朵小小绒花,被白雪打的抬不起头。
“开门……阿嬷,我是欢鹂啊,开门!”
笼馆大门被拍的震天响,一双无力的手死死攀住门锁,长裙铺散在台阶上,已经没有生气的黄鹂发出一阵阵哀嚎。
她想回家了。
“华雀,烛鸳,珍鹭!我回来了,你们开开门啊!”
守夜的老龟公听闻有人叫喊,赶紧点亮了火折子踉踉跄跄地跑去看门,门打开看见面色煞白如雪的欢鹂吓了一跳。
“呦,这不是欢鹂姑娘吗?不好好养胎冰天雪地怎么跑回来了?阿嬷!阿嬷快出来看看,看谁来了?是欢鹂啊!”
他这一嗓子倒把华雀烛鸳珍鹭惊醒了,几个人披着外衣出来瞧,一看见梅园中央卧倒在地的欢鹂皆是倒抽一口冷气,赶紧下楼接人。
徐阿嬷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还系着腰带呵斥龟公小声些别惊醒了客人,可一低头看见欢鹂的脸真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蹬蹬蹬下楼差点滑了一脚。
她冲过去,一把推开了要扶起欢鹂的华雀,双手捏住欢鹂瘦弱的肩膀,迫使对方抬起头来。
“好孩子……好孩子,你怎么回来了啊?有什么事跟阿嬷说。”
欢鹂憋着劲儿,她一听到徐阿嬷的话,再看看周围姐妹熟悉又关切的脸庞,终是绷不住了。
笼馆,她终于回来了。
欢鹂号啕大哭倒在徐阿嬷怀里,“阿嬷……我受不了了,别院不是好地方,我想回家啊!”
从没有人听过欢鹂哭。
珍鹭烛鸳面面相觑,她们两个初来笼馆时,还是那个整天欢笑唱歌的欢鹂带着她们走进了这座压抑的七层塔楼。她们似乎都快忘了,欢鹂,竟然还会哭。
明明她划破双颊时,都没哭的这么撕心裂肺!
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黄鹂到底去哪儿了?
“好孩子,你慢慢说……是不是世子对你……”
徐阿嬷坐在地上抱着欢鹂,抚摸着她的头发,可摸着摸着,竟发现她的肚子竟然平了?
“小欢……你的肚子?”
徐阿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她手脚慌乱地扶起她的干女儿,擦干净了泪水问,“孩子呢?生下来了?”
欢鹂哽咽已经泣不成声,双手冻的通红牙齿打着磕绊却还死死咬着嘴唇,不住地摇头。
“孩子到底怎么了啊?”
孩子?
欢鹂跪在地上,脑海里就像噩梦一般,又浮现出那孩子青紫色的身体。
“孩子……没了,阿嬷,孩子没了……”
“怎……怎么没的?”
“阿嬷,您还不明白吗,王府,是不会让一个娼妓怀上天家的血脉的!”
王府?
徐阿嬷瘫坐在地上,眉心跳的剧烈,她眼神慌乱思绪飞快的整理。
不能怀上孩子,那就是王府做手脚了?他们下了药,对,听说宫里也有这样的先例,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准备了人参啊!她提前做好了准备啊!
“人参呢!你没有吃吗!”
怒吼的声音响彻梅园,徐阿嬷死死扣住欢鹂的肩膀,双眼泛了血丝。
欢鹂被徐阿嬷突如其来的震怒吓懵了,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问你人参呢!说啊!”
欢鹂颤抖着下唇,她的眼泪瞬间干涸在脸上打了个冷颤。
“人……人参……没有了。”
怎么可能没有呢!
我好好地交到你手上的?
徐阿嬷喘着粗气,突然目光钉在了烛鸳身上,是她?
那晚烛鸳被拷打,她看见欢鹂来了,还抱了个锦盒……
怪不得烛鸳捡回了一条命,怪不得恢复的这么快……怪不得,是人参啊!
“是你!是你用了人参对不对!”
徐阿嬷怒指守在欢鹂身侧的烛鸳,眼中狠戾近乎暴怒。
欢鹂见状,慌乱扑上去嘴里止不住地解释,“不怪烛鸳,阿嬷别生气,是我要给她的,烛鸳当时快要死了啊,怪我自己不知道王府会下药……”
“蠢材!”
刹那间,欢鹂就被徐阿嬷推了出去,刚才的温情全部消失,她倒在地上被几个姐姐扶着,看向已经站起身体贴全无的徐阿嬷。
“我怎么会养了个你这样的蠢人!我苦心经营让你飞上枝头,到头来竟连个孩子都保不住!”
“阿嬷……”
“别叫我阿嬷!我徐娘算计半生,竟然会被你这个蠢材打断!”
欢鹂双手撑地已经腿脚发软,她看着眼前疯狂的徐阿嬷,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跟她推心置腹将整箱亲手做的小棉袄送给她的徐阿嬷。
“阿嬷……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该问问你怎么了!你是有多愚蠢才意识不到这个孩子的重要性吗!这个孩子是筹码,是能让我笼馆鸡犬升天的筹码!是我等要迎来凤凰的筹码!竟然葬送在你的手里?”
“阿嬷,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啊……”
你说这孩子来之不易,你说一个娼妓若能做母亲是上天的垂怜,你说你的儿子不认自己当娘的是多么的痛心疾首,当时你还饱含热泪啊!
“阿嬷,您说您一直把我当女儿看待,明明我有了孩子,你也替我开心的啊,当初还是你开导我,让我体会做母亲的幸福,这些您都忘了吗!”
“做母亲何等的幸福那又如何!如今世子的种没有了,难道你要去怀个山村野夫的孩子来体会幸福吗!”
闹了半天,哪是什么孩子不孩子的!
明明还是权势富贵!世子的孩子是孩子,山村野夫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
欢鹂仰头看着喘着粗气的徐阿嬷,突然想起了阿昌死后的那个夜晚,她举着簪子划破脸质问她,质问她怎么注意不到自己没有笑容,注意不到自己不是那么开心。
她是真的不在意啊……
如今的她还是一样!只有金钱权利,甚至都不肯去为孩子留一滴眼泪!
“阿嬷,明明你也是有孩子的!为什么要狠心到底?都是十月怀胎的性命你却把他当作筹码,原来你从没把我当过女儿,我是蠢材!蠢到竟想让自己的孩子叫你一声祖母!”
欢鹂眼泪干涸,歇斯底里对徐阿嬷怒吼出将近二十年的失望。
三月春天来啊
燕子带来了海棠花
六月炎夏爬上来
百日红送走海棠花
……
小孩子稚嫩的声音传来,拍着手追在阿嬷身后笑呵呵。
“你骗我!从小到大,你一直在骗我!刚才你说的每句话,就不怕自己的亲生儿子听见吗!”
“混账!”
什么儿子的不儿子的!
还不如没有!
徐阿嬷抬手要落下巴掌,被华雀一把捏住手腕。
“你竟然妄图让欢鹂来完成你的宏图伟业?做梦。”
“我是做梦,我就不该指望她。”
徐阿嬷盯着欢鹂扁平的肚子,双眼凸出咬牙切齿。
“等我纵横谋划,你们四个,一个也别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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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
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只是这火,烧的是邪火啊。
傍晚赵明熙衣着整齐拜访知府,坐在前厅足足等了有两个时辰,手边的热茶已经凉透了。
他本来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先跟黄慎之寒暄寒暄,毕竟当初他们认识一起扳倒了周老板,然后再旁敲侧击地问问地方征税劳役的事,问问他怎么又突然降低了税额,让个街边捏糖人的都得往外掏钱。如果可以的话,兴许再聊聊珍鹭,赵明熙总觉得,黄慎之不是这样的人。
可这等了两个时辰,已经把赵明熙的热情一点点浇灭,即便他是个再随和的人,此刻的心情也跟手边的茶水一样凉了。
恐怕这些事问了也是白问吧。
“请问……如果知府大人公务繁忙,我还是择日登门拜访吧。”
“赵老板留步。”
后厅传来匆匆脚步声。
是黄慎之的声音。
赵明熙惊喜回头,看见黄慎之时,突然一怔。
几个月没见,人好像老了好几岁,不似之前意气风发,就算身上穿的再红的罗袍,好像也没有当时一介布衣时的风采了。
“噢……黄知府,好久不见,深夜打扰实在冒犯还望见谅。”
“赵老板,你我老相识不必多礼,坐吧。”
黄慎之眼下乌青,身上还带着酒气,怕是应酬的多了身心俱疲,这点赵明熙真是感同身受,他连忙跟在黄慎之身后进了左边的内厅,在桌旁坐下后甚至还体贴地倒了杯热茶。
“谢谢,我这副样子让赵老板见笑了。”
“哪里哪里,应酬多,我理解。”
赵明熙边给黄慎之台阶下,边打量着这人,官袍加身威风是威风,可就是……说不出哪里的不对劲,估计是黄慎之自己也不适应吧。
本来心已经凉了的赵明熙,看见黄慎之这般又重燃起了希望。
“对了,赵老板今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可是商行?如果是商行的事请你放心,本官一定会大力扶持。”
“不是不是。”
赵明熙连连摆手他见黄慎之如此疲惫,也就不再寒暄了,想必知府上任琐事繁多,干脆就直接问了倒好。
“这个……我这次来……”
直接说倒是节省时间,可赵明熙瞥见黄慎之微皱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是愁云密布,突然又问不出口了。
黄慎之看出赵明熙的窘迫,笑了笑勉强舒展了些脸庞,“赵老板,有什么话可以跟本官说,若是分内之事我一定尽心查办。”
赵明熙吐出一口气,倒像是叹了口气,他心一横,心想这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总得有个准话啊。
“知府大人,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税收的事。”
“税收?”
烛火随着黄慎之的语气突变一同惊爆,赵明熙打了个冷颤,咽了口唾沫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黄慎之是铁石心肠的人。
“对,是税收,本来在前任知府被革职后税收已经恢复正常,大人您当时在京不知道梅州这边的情况,自从税收恢复正常百姓安居乐业,商家的生意也好做起来。怎么这次……黄知府,您别怪我多事,我既然身为商行会长还是有必要替大家来问问的,眼看年关将近,各家开销增大,税收繁重,怕是要过不好年了。”
赵明熙说的这番话算是轻的,过不好年倒是其次,隆冬已至,各家要添置炭火新衣,官府连个公文都不贴就把税收突然增高,打个措手不及,这让一些本就清贫的人家更是雪上加霜,听钱叔说他的邻居炭火已经快用尽了,在这样下去,不知道来年春天梅州街头要出现几具冻死的尸骨。
赵明熙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脸上又乌云密布的黄慎之。
又瞧出些不一样,人倒是胖了,就是变得阴沉起来,全然不似以前那么开朗。
“赵老板既然问了,本官也就直说了,所谓税收政策并不是本官一言堂,而是听从朝廷旨意下发的公文指示。”
“朝廷?那为何要突然调高?”
“唉……”黄慎之捏了捏眉心,他脚边暖意洋洋的炭盆烧的正热,映的他朱红色的官袍都更艳了几分,“如今边关战事异动,州府外也加强兵力,粮草兵产吃紧,万不得已才调高了税收以补军力,为的也是保证百姓的安危啊。”
这话……如果是以前的赵明熙他肯定是连连点头相信的,说不定还会跟黄慎之一起忧国忧民,可是如今,他跟曹忌私交甚密,并没听说什么边关异动的消息啊。
如果边关异动,像曹忌这种从塞外练出来的将领,早就被调走了,还能在这儿当个镇抚司的闲差?
赵明熙思索一番,越想越不对劲,再抬头看扼腕叹息的黄慎之,突然觉得有些虚情假意。
烛火黯淡,赵明熙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他小心发问,看着脸色十分难看的黄慎之,“敢问知府大人,税收调高到底是当今圣上的旨意?还是……太子亲王的命令?”
“休得胡言!”黄慎之突然起身,他的反应太大了,起身时差点踢翻了脚边烧的正热的炭盆,“陛下旨意乃是你我能妄自质疑的?今日你说的话本官可以当作没听到,若赵老板日后还口出胡言,以下犯上的话,休怪本官严惩。”
这恼羞成怒的样子,怕是都承认了吧?
赵明熙错愕抬头望着慌张的黄慎之,黄知府自知失态咳嗽了两声又垂下眼帘坐下。
赵明熙无言相对黄慎之,看来真是白来一趟,问了也是白问,当黄慎之带着鲁辟包围笼馆审烛鸳时,怕是大家已经各分两路了。
窗外白雪无声落下,深夜死寂赵明熙仿佛能提前看到梅州城年下的惨淡。
如此下去,各商户怕是得关上好几家。
他再看看黄慎之,心中涌上一股烦闷。
“知府大人,我能问问你走到今日,为何如此吗?”
“赵老板什么意思?”
黄慎之见赵明熙如此诚恳,眼神开始闪躲,他想找时机借故下逐客令,却被赵明熙步步追问。
“大人从前不是这般的,我与大人在笼馆相见有幸见得大人风姿,嫉恶如仇勇敢正义,令大家叹服,为何只是短短数日,就……就物是人非了呢?”
黄慎之的手指在桌下攥紧了断线流苏,关节用力地恨不得扯下金穗,可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赵老板不是我,不会明白的。”
怎么又是这句话,怎么这两天总听到这句话?
赵明熙一听到这话就来气,怎么不会明白?你今日的选择是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如此吗?
“若你有苦衷可以说啊,何必与大家反目?当初珍鹭为你欢送上京,我们所有人都是祝福你的,也真心拿你当朋友,你怎么说忘就忘了?”
“我怎么会说忘就忘?若我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如今早就高枕无忧了!”
金穗被猛地撤下,震的红木桌上的茶具都抖了三抖。
“你们不知京中凶险,那根本不是一场考验学识的科举,是逼你站队的战场,梅州远离京城已经被波及的体无完肤这些你也看到了,京中的惨状更是可想而知。每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上京后有的只是满心的失望,失望那里竟不是靠真才实学,靠的是人脉是见风使舵!”
晚风强劲,吹乱了黄慎之颤抖的话语。
赵明熙听着依旧不能理解,“所以,你选择了太子是吗?”
“我有的选择吗?你不是也选择了曹忌,曹忌选择了垂垂老矣的陛下,我们都在站队,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你们是代表正义为百姓说话吗?你大可以去问问曹忌,他心中真是这么想的吗?他如果真是这么想,也不会把笼馆牵扯进来,让烛鸳差点没命。”
黄慎之语速急促,胸膛起伏的厉害,那盏热茶已经被放的凉透。
“我五岁就开蒙读书,算来多少个春秋,过关斩将终于到了京中,我是个凡人,难道甘愿维持心中那一点纯净去葬送多年苦读的结果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剧烈的咳嗽起来,听地胆颤心惊的赵明熙想上来扶他,被他一手推开。
黄慎之单手撑在桌上,桌下的金穗已经被他撕的稀碎。
“我还是想做个好官的,十年苦修圣贤书我没有忘记当中的道理,只要党争结束,京中恢复太平,我一定把欠给百姓的都还回来,珍鹭……珍鹭,我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只是不是现在,对吗?”赵明熙深吸一口气,已然无力应付黄慎之,他拱手在侧,深深对知府大人鞠了一躬。
“此番前来是我冒昧了,知府大人,望你日后,官运顺遂……前程似锦。”
赵明熙挥袖离去,天降大雪,他撑起纸伞背对颓然落座的黄慎之道,“华雀说珍鹭已经被折磨到没有生育能力了,你想给她个交代,再早也迟了。”
他说完后头也没回便离开了,那鹅毛大雪下的很快,快到只落了一眼,就把赵明熙来时的痕迹埋葬干净,只剩黄慎之着一身红袍坐在苍茫之间,无可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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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鲁辟离开梅州了。
十六路团练,终于到别的地界继续监察了。
只是留下了一个曹忌不认识的新指挥使。
说是州府指挥使,倒不如说是团练的傀儡。
“团练说了……”
“团练的意思是……”
“团练都已经说明白了,镇抚司你……”
眼下军营中大小事已经没有曹忌过问的余地,他在军中,就像个摆设。
年关将近,军中倒是油水很多。也不知这新指挥使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贴补让将士们挨个领赏。
美名其曰是什么炭火费,练兵费,可曹忌打眼一看,这根本不是他当差时所下发的正常数目。
太多了。
揣着容易得来的银子,又什么都不做,早晚会荒废兵力的。
曹忌冷眼看着几个荷包满满的士兵勾肩搭背地去赌钱找姑娘,实在挤不出笑脸。
不过他也一直没有什么笑脸,大家都习惯了。
倒是这新指挥使很是体贴,还特意问了问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大人按着团练的意思办就好。”
不妥太多,只是说了没用。
早早当值完毕的曹忌进城回家,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无事可做了,闲的浑身不自在。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都在暮色四合时燃起,曹忌途径一晚间集市倒觉得稀奇,以前他忙于政务倒碰不到这些。
猛地一看,这番热闹的景象倒让仕途不顺的他心中有了一点点的暖意。
小商贩们使劲浑身解数叫卖,百姓们拖儿带女地游走在灯火中间,每个铺子都冒着蒸腾的热气,香喷喷的包子炸糕都挤在了一起,还有挑着胭脂水粉的卖货郎被年轻的姑娘们围地水泄不通。
奇怪,这么寻常的景象,他曹忌竟然停住了脚,站在一片暖意灯火中迈不开步子。
他忽地响起赵明熙喝多后的胡言乱语。
或许,他可以带烛鸳……过来逛逛吧?
烛鸳醒过来后他一直不敢去瞧,逛逛集市应该是个不错的借口。
边塞的风吹的又冷又急,这种温暖景象他爱看,烛鸳估计也爱看。
想到这里,曹忌调转了马头一路直奔笼馆。
进了笼馆大门也不多说,直上了七层去找烛鸳,里面灯火通明,想必烛鸳这阵正撑着下巴眺望窗外夜景呢。
曹忌越想越觉得烛鸳会高兴,他推开门果不其然,烛鸳临窗撑着下巴发呆,见他来了冷不丁地还吓了一跳。
半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曹忌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进去,可不知道怎么开口,以前他来都是有事要谈,从来都是单刀直入,烛鸳自然而然在旁伺候。
现在是彻底没事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了。
毕竟曹忌以前没找过姑娘,也不清楚约一位姑娘出去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我……”
曹忌跪坐在矮桌旁,左思右想。就连烛鸳看到他先起身走到内室都没发觉。
他现在正苦思冥想怎么开场。
晚上的集市你见过没有?
你想不想出去吃点东西?
要不要添置些胭脂水粉,我陪你去?
曹忌皱眉抿了下嘴唇,开口竟是:
“今晚街上的人很多。”
这什么话啊!没头没脑的,哪天人不多啊?
曹忌仰头扶额心说这话简直是离谱,干脆拉上人直接出去好了,反正烛鸳跟他有默契,就算是两人不说话也知道要干什么。
砰。
面前突然一阵沉闷的声响。
曹忌拿开覆在额头上的手,低头看去,竟是烛鸳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个响头。
最刺眼的是,在端端正正跪拜的烛鸳面前,还端端正正地放着那把他送她的木钗。
曹忌看看一直将额头贴在地上的烛鸳,又看着那支很丑很丑的木钗,心中猛地凉了半截,他放下的手,掌心开始发汗,不敢去碰那木钗。
为什么,我们之间的默契要用在这上面?
烛鸳深知自己不做手语,曹忌也会明白。
她今日此举,是为请求了结这段关系。
流产的欢鹂回来后,烛鸳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不对,应该说,是鲁辟来审问她,白纸上写着赵明熙周老板包括华雀的名字时,烛鸳已经下了决定,那就是与曹忌断绝来往。
只有与曹忌断绝来往,才不会让笼馆在这场漩涡中陷得更深。
是曹忌踏进笼馆,选中她掩盖政务要事开始后,漩涡便开始转动,把她们每个人都牵涉其中。
再交涉其中,恐怕笼馆里的每个人都不能脱身。
烛鸳自己死不要紧,她的命本就是从边塞佘来的,可是其他人呢?多的是无辜的人。
鲁辟黄慎之今日敢围馆审人,明日就敢为了派系斗争把笼馆杀个干净。
徐阿嬷不怕,愿意深陷其中谋那泼天地富贵,可是烛鸳不敢,笼馆上下几十个姑娘的命,她不敢。
欢鹂就是例子。
既然已经陷入其中,倘若她立即终止,说不定还不会死个干干净净。
烛鸳深知曹忌本性不坏。
如果请求,他会同意的。
曹大人,缘分至此,恳请高抬贵手吧。
砰。
她又磕了一个响头,可曹忌始终看不到烛鸳的表情。
好歹抬头,让人看看你恢复的如何。到底是瘦了多少?
曹忌能看见的只有烛鸳低头露出的伤痕累累的脖颈,新伤敷旧伤,就没好过。
这一道道伤痕,虽然不是他砍的,可却是他实实在在连累出来的。
真对不起啊,我没来之前你在边塞已经浑身是伤,我来之后反倒让你去了鬼门关。
梅州的风,被我搅的,比边塞的风更急了。
曹忌抬头,一口气憋在胸腔不上不下,他张了张嘴巴想装傻充愣,想接着跟烛鸳说今晚夜色很美,你能不能……
可是他抬头猛地看见烛鸳身后轩窗外的一轮圆月,今晚难得没有下雪。
一轮躺在云中的明月,正挂在她小小的轩窗外,把闪闪发亮的银辉盖在她胭脂红色的长裙上。
算了吧。
你也本该是享受这平静的月夜。
我堂堂一指挥使,竟然把一弱柳娼妓逼到如此?
他突然笑出了声,笑的十分难听,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
就连鼻梁上的横疤都被月色掩去了狠戾。
“我知道了。”
烛鸳从来没听曹忌笑过,可也从来没听他哭过。
这声知道了。
好像让她什么都听见了。
一直摆在两人中央的木钗被曹忌慢慢拿起来。
他还记得当时把木钗送出去的场景。
她还惊讶地以为又要去做什么事呢?
以后,你再不用担心,我叫你做任何事了。
木钗收回,被放进官服里。
曹忌提袍起身,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好像落荒而逃。
烛鸳跪在房里,也一直没起来。
她捂住眼睛,好像是哭了。
今晚,本来是要一起去逛集市的。
“曹大人,你……”
本来扶着客人上楼的珍鹭见曹忌神色慌张下楼,想问怎么刚来就要走,结果人跑地太快,她话还没说完,曹忌已经消失在笼馆门口了。
其他的龟奴又在逗弄梧桐,趁着人端酒的功夫又把他别在腰间的书册拿走,惹得珍鹭呵斥。
满园的客人又是人声鼎沸,不住地开玩笑说是珍鹭看中了梧桐,估计这次是梧桐飞黄腾达。
珍鹭头疼,不予理会扶着客人上楼伺候。
半夜等客人熟睡后,珍鹭穿上衣服下床走出厢房。
今晚难得没有下雪,她想出来瞧瞧。
此刻的笼馆最是舒适,惹人厌的嫖客们熟睡,梅花也落得清静,能听听还坐在树下的梧桐读书的声音。
梧桐读了一会儿,忽而来了一阵晚风,吹起了他的纸页,那些白色的纸页跟嫣红的梅花瓣飞上笼馆的半空,飞到珍鹭的头顶。
珍鹭披着外衣看向梧桐笑着点了点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齐齐仰头望向飞到月亮上的书页。
书页与红花缱绻,交相辉映,就像脱离了苦海的白色飞鸟。
珍鹭抬头看了好久,望着飞鸟的翅膀,希望这里的每个人,这里以后发生的每件事,都能像这纸页飞花脱离苦难,重燃希望吧。
快过年了。
许愿应该会灵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