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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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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覃深想宿舍的被窝总算能暖和一点,却没能想到他会失去这份工作。
餐厅被人举报,查处之后才曝光,原来老板授意主厨在饭菜里放了不少对人身体有害的添加剂。如此一来生意做不成了,餐厅倒闭,覃深带着行李回家。
覃深提出他会自己找新工作,覃爸爸覃妈妈惊讶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搬家后,他们注意到覃深的话越来越少,当是小孩子离开长大的地方难免舍不得,不料进入社会不到一年时间,他的性情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你们不用担心,”覃深控制自己不故意去看父母花白的双鬓,他微笑,试图让父母放宽心,“我都快二十岁了,总得靠自己。”
“况且以后,你们还得靠我呢。”覃爸爸覃妈妈听到这句话顿觉慰藉,眼泪止不住往外涌。
新工作很快找到,依然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计,食品厂的流水线工人,工资少得有点可怜,不过好在工厂包吃住。覃深打包行李又一次离家。
工作任务繁重,每人每天有必须完成的指标,覃深刚去那两天跟不上周围工友的速度,进度远远落在后面,晚饭后和其他需要加班的同事一起,被车间组长守着,拖到十二点才算完。
早上六点起,六点二十早饭,六点半开工,下班时间依照当日情况而定,下午六点往后顺延。这样的日子每日重复,每个月只有半天假。
根据工友们的经验之谈,覃深把两个月的假期并做了一天,打算在这一天回家。
他到父母经营的那家小便利店去找人,本意是给他们一个惊喜,却也因此正遇上有顾客对父母恶语相向。
“凭什么?出了你们店我就发现我东西不见了,一定是在你们店里丢的,你们得负责吧?”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踩着拖鞋,语气不善,指着人大声喊。
覃深见不得父母低声下气地赔罪,头要低到地上去的模样。然而他也学聪明了不少,知道这时候最忌讳的就是冲上去和顾客硬碰硬。
“这位客人您好,”覃深推门进店,眼神冷冷的,但强扯笑容,显得难免突兀,“我是店主的儿子,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的。”
顾客见面前这个说标准普通话的年轻男孩松了一大口气,顺而说:“你来负责解决再好不过,我和你爸妈交流也太难了,都说的什么呀,根本听不懂……”
“对不起对不起——”覃爸爸低头道歉,出口带着浓重的乡音,很是局促。覃妈妈坐在一旁矮凳上,低垂着眉眼,不发一言。
覃深赔笑,听这位并不礼貌的大叔发完牢骚,查了店里模糊还有点卡顿的监控,发现事情并非大叔所说那般。
他所说丢失的那台智能手机,从店内监控来看,直到他付款走出店门,都一直塞在他的裤子后口袋里,露出金灿灿的一角。
覃深内心嘲讽,故意显摆成这样,小偷不找你找谁?
他保持着很淡的笑容,说:“这位客人,既然您也确认了监控,这件事和我们店似乎没太大关系,您看?”
大叔哼一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不得理,便也无话可说,怨气重重地走了。
覃深和人交涉,覃爸爸覃妈妈缩在后面,不再说话。
覃深说:“爸,妈,你们不能一个劲给他道歉呀,人弱被人欺。有时候咱们是反抗不得,但也不要凭白无故受人欺负啊。”
这话说得他自己都矛盾。
他自己不也是个弱的么?没学历也没长处,在厂里少不了挨骂,车间组长斥责他白长手脚干活不麻利已是常态……可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点头,答应下回一定改正。
从前他在沿河街做个小霸王,嘻嘻哈哈地有人追着走,是因为那些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进入社会,人家才是霸王,他只有被指使被命令的份。
“深崽呀,”覃妈妈面色泛黄,双眼下是厚厚一层黑眼圈,一开口说话就咳嗽,听声音是重感冒,“爸爸妈妈不中用了,连个普通话都说不好,客人不愿意给我们好脸色也是常事。”
“常事?”覃深怒,“平时你们都受这种委屈?这个店开着倒让你们受罪了!”
这话一出口,他也自觉说错了,他不该否认父母苦心经营这么久的事业。覃妈妈听他这样说,竟瞬间来了眼泪,垂头捂脸,悲戚地哭了起来。
覃爸爸给她递纸巾,手指上包着好几个创可贴,手背上也有剐蹭一类的伤。
覃深心中大惊,腾地站起来往父母身边走近几步,不可置信道:“还有别的什么事,对不对?你们倒是和我说呀!”
覃妈妈悲不可遏,索性将纸巾压在双眼之上,细声说:“深崽,别怪我们……”
覃深不觉也湿润了眼眶,说:“没有,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
又转了视线去看覃爸爸,殷切盯着他的眼睛,才换来他一声沉痛的叹息。覃爸爸继而解释道:“深崽,是爸爸妈妈的错,遇到事情没和你说一声,也是怕你受不住……”
“你舅舅,他上个月和人在棋牌室起了冲突,回到家里向我们坦白,他竟前前后后在外借了不少钱,如今担着债还不上,想问我们借钱先解燃眉之急。等人追到家里来我们才知道,怎么是燃眉之急?因为他借的不是正经钱,那可是高利贷啊……他怕追债人连带着教训我们,开着车就跑了,然后……就在路上撞了人……”
“我当时就不应该默许了他去外面打牌,”覃妈妈的声音有些抖,“他那天还喝了酒,醉驾逃逸,这是天大的罪啊!”
覃深有如雷击,怔在当场,半天没回过神。他不在家这两个月,居然……
父母都在流泪,覃深想哭却也不敢哭了。他吸了吸鼻子,咽下一口气,小声地,想将事情具体问个清楚:“那,现在怎么办?”
“你舅舅肯定是要坐牢的,就是没判呢。对方家属见咱们家这情况,同意事故赔偿款分期偿还。可是……”覃妈妈倒在丈夫怀里,放声痛哭,终是将这许多天的不知所措哭了出来:“他欠的帐,我们不得不还,又哪里来的钱还呀……”
纠结小舅到底为何欠下这些钱已无意义,覃深想,小舅不是多么彻底的坏人,他做错事受惩罚天经地义,但他们作为家人,却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总会有钱的。”覃深不知这句话安慰谁的成分更多,他还没能接受眼前这复杂的情况。
“哪里有钱?”覃爸爸搂着妻子,抬头看覃深,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表情动作间更刺得覃深心痛,“不瞒你深崽,这个便利店的生意很不好。爸爸妈妈跟不上城里人的节奏,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不能叫客人满意,客人只会越来越少。我们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干脆卖掉这家店,重新找点别的活计……”
早期准备这家店时,覃爸爸覃妈妈是下了决心的,花了不少钱。全盘出手这家店,也算能得到一笔钱,多少还上一点债。
“卖吧。”覃深都不免讶于自己此刻的冷静,他必须冷静,他环视店内一圈,很快便决定道:“得卖。”
覃爸爸望着仿佛刹那成长起来担责任的儿子,闭着眼点点头。
便利店卖了出去,住的那套小舅早些年买的房子也卖了出去。覃深一家搬到了郊区,租住在一幢旧房屋的顶层,四十平米的房子,几乎所有东西都挤在一起。
为了不让利息滚得更多而尽快还钱,一家人拼命工作。
覃妈妈拾起多年前的老手艺,买了一台二手缝纫机,通过好心的街坊邻居介绍找到了服装厂外包的活,哼哧哼哧在家踩着踏板。
覃爸爸想去工地,但覃深不准,好不容易找了个看大门的工作,做起了停车场的保安。
覃深自认年轻体壮,只要肯付出力气就能赚到钱。白天,他在离家不远的郊区开发工地打工,晚上,他骑着楼下大爷便宜卖给他的破自行车到夜宵一条街去,在烧烤摊干杂活。
每天醒来的那一刻,覃深都觉得腰酸背疼,脑袋嗡嗡作响。
因为疲倦,他放弃了生活中所有多余的事情,放松娱乐、交新朋友、联系旧友……他的人生好像停止了,时间向前走,可他却走不掉。
他已经二十岁了,是一个得担负起家庭责任的男人,他得带着父母走出眼前的困苦。
他只在偷偷看照片的时候容许自己做个能放肆哭泣的小孩。初中拍毕业照那天,除了班级集体照,他和顾江桥还有一张合影,离开镇上以后,他时常将这两张照片拿出来看。
他在班级里人缘极好,拍集体照那时,班主任老师都用他来做合照口令:“覃深今天帅不帅?”同学们或是调侃,或是羞涩,有说“帅”的,还有人回答“特别帅”。
照片上的顾江桥比他矮上一个头,笑得乖顺,被他搂着肩膀直接僵硬得不动弹,但能够看出来,那时候,顾江桥和他的开心,都是真心的。
就像现在,看着照片的他,也是真心笑出来的。他希望,在他不知晓的地方,顾江桥也能这样真心实意地快乐。
他用长满了厚厚的茧的手,在照片背后写下这样一段话。
【如果可以,我下辈子还想再住沿河街。木门老旧,阴冷走廊连接两间屋。一间住着爸妈,一间住着我。楼下住着顾江桥,打雷下雨天,如果他害怕的话,我就叫他上楼来睡,我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