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月》帆船壹号

14、南柯旧梦

　　然而，当胡云起身，却看到那个抱着一袋银钱的乞丐孩子正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胡云还有些发懵，他张了张嘴，没能发出任何音节。
　　孩子走近了些：“大哥哥，谢谢你救了我！”
　　对方软糯的声音让胡云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方才的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滚烫的鲜血溅到脸上时的触感突然浮现，胡云心有余悸，颤抖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指尖没有传来触碰到血液的感受。他颤颤巍巍地将双手移至自己眼前，那双手仍旧干净。
　　胡云环视四周。没有尸体，没有匕首，也没有血迹，但仍旧人来人往。
　　然而这更加让他感到害怕。
　　那孩子抓着他的衣角，一双单纯的眼睛崇拜地望着他。
　　自己方才分明杀了人，而这个孩子却还能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胡云从心底生出一丝惊恐。
　　孩子开口了，言语中尽是不合时宜的喜悦：“大哥哥，你从山神庙里出来的，你是神仙吗？”
　　山神庙？
　　胡云缓缓回头，看向自己刚刚推门而出的屋子。
　　那确实是一间庙，牌匾上写着山神庙三个大字。只不过这座庙已经有些破败了，但透过敞开的大门，能看到里面的山神像还很崭新。
　　山神空洞的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一切。
　　“神仙哥哥，谢谢你。”孩子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塞到了呆滞的胡云手中，他笑得很甜：“我要回家啦！我住在很远的森林里面，但我会回来祭拜你的！”
　　说罢，孩子摆摆手一蹦一跳地跑远了。
　　庄严安静的山神像让胡云激烈跳动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望着自己手中的碎银发呆。
　　“咕咕——”从他的肚子里传来一阵声响。
　　好饿。
　　胡云似乎已经好几日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银两，起身走向街旁不远处的包子铺。
　　但他刚靠近包子铺，那摊主就一脸嫌弃地怪叫道：“哪来的乞丐，滚远点！”
　　胡云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发现刚刚还很热闹的街道此刻已经四下无人，那小贩说的竟是自己。
　　他不可置信地低头审视自己，自己竟真的衣衫褴褛，一副乞丐模样。
　　胡云瞳孔震地，那小贩尖锐刺耳的声音又再度响起：“怎么还不滚！别影响老子做生意！”
　　虽然被这样无礼地对待，但胡云现在实在是太饿，他顾不上太多，挺直了腰板，把银子“啪”地拍到桌上：“两个包子。”
　　小贩见状立刻变了嘴脸，喜笑颜开地拿起银子仔细端详了片刻后，又突然疯了似的将银子扔到地上，怒目道：“臭乞丐！竟然拿几个破石子儿糊弄我，你当我傻吗！滚蛋！”
　　胡云被对方的变脸吓得一愣。那孩童给自己的分明就是银子，怎么可能会是石头？
　　他呆滞了片刻后，侧目看向散落在地上的“银子”，竟然真的是毫无光泽、甚至还带着沙土的石头。
　　这个事实令他目瞪口呆。
　　他想，算了吧，或许能遇到好心人免费给他些能吃的东西。
　　然而胡云起身却发现蒸包子的雾气像一道墙萦绕在他与包子铺的四周，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
　　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他与包子铺，以及那个可怖的老板。
　　“咕——”
　　胡云的肚子又叫得大声了些，一阵晕眩袭来，他感觉自己快要饿死在这个诡异的地方了。
　　无奈，他只好又转过头想请求小贩施舍一些，却发现那小贩竟变成了一团躁动的黑影，两个火红的空洞泛着邪气，像是眼睛一般怒视着他。
　　错愕的胡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雾气消散了些，原本应该在另一侧的山神庙兀地出现在了小贩身后。
　　他想起被自己救下的孩子所说的话，他咽了咽口水，指着庙说：“我是住在那座庙里的神仙，只要你给我包子，我就可以保佑你。”
　　那团黑影回头瞅了眼，再回头时已经恢复了人的模样。他喜笑颜开道：“原来是山神大人！来来，我这儿的包子你免费吃！”
　　小贩热情地招呼胡云坐下，不仅给他上了一笼包子，还贴心地给他倒了酒。
　　目前经历的这一切都太过魔幻，胡云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笼包子。他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是不太道德，但……
　　但若不是那小贩太过势力，又怎会被别人如此利用？
　　胡云这么想着，拿起一个包子正欲饱餐一顿时，隐约间又听到了喧闹的声音。他抬头一看，这条街不知不觉间竟又恢复了热闹的样子。
　　周围聚集的人群看到胡云抬头，一窝蜂地围了上来。
　　“哎呀，是山神大人！真是俊俏！”
　　“山神竟然下凡啦！”
　　“山神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我！我！我也有事相求！山神大人！”
　　“别挤！别挤！”
　　“山神大人看看我！”
　　……
　　胡云深感不妙，自己的玩笑好像开大了。
　　他想要澄清这一切，但周围嘈杂的人声以及自己肚子发出的“咕咕”响声混杂在一起，吵得他头痛。
　　最终，他还是咽下了给山神的包子，默许了“山神大人”的称呼。
　　胡云心想，神既爱世人，也应当爱他。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山神应该会体谅自己的吧？

　　这座冷漠的小镇似乎因为“山神大人”的到来而变得不一样了，他们团结了许多。
　　作为这座城的信仰，原本被当成乞丐的胡云受到了各种优待。
　　居民们不约而同地为胡云送去各种吃食和一些他没见过的珠宝，并且还自发地为他重新修缮了破旧的山神庙。
　　而他只需要在居民向他祈福时以山神的名义给予他们想听的回答即可继续享受山神的优待。
　　渐渐地，身着居民送上的华服的胡云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被人恭敬地喊着“山神大人”总要好过人人喊打的“臭乞丐”。况且这个身份也给他带来了不少好处，不用每天担惊受怕，也不用为生计烦恼。
　　“山神大人”的头衔此刻就是他的一切。

　　这段美好的时光持续了很久，直到镇上来了个新的守护神。
　　那位新神似乎原本便是这个小镇的守护神，只是闭关了许久，最近才出关。她深受居民的信任，她一回来，居民便鲜少来胡云的山神庙了。
　　只是获得的俸禄少了些，但“山神”的身份仍能让胡云享受到优待，因此胡云起初也并没有在意。
　　然而胡云小瞧了这位守护神，她回来没几日便发现镇上少了个人，少了个青年。
　　一夜间，镇上到处都贴满了寻人启事。
　　那张画像勾起了胡云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回忆。
　　那个青年不正是那日被他失手杀死的人吗？
　　可他当时分明是为了自保！
　　可有人会愿意相信他吗？
　　对了，对了！那个孩子目睹了全过程，他可以为自己作证！
　　但……那孩子又在哪里呢？
　　胡云不敢想象一旦事情败露自己将会处于怎样的境地。他胆战心惊地过着那之后的每一日，为了不让别人起疑心，他还要时刻保持着平静的神色。
　　在这样的日子里，胡云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几近崩溃，有时候甚至会想，这样的日子真的比做乞丐好吗？
　　直到有一天，天空下起了磅礴大雨，天空阴沉沉的，雷声震耳，偶有几道闪电划破天际。
　　一大群居民身着蓑衣，冒着大雨将胡云与守护神围困在山神庙内。
　　胡云站在山神像下，默默地看着雨水用力击打在一件件茅草蓑衣上，粉碎成好几瓣。
　　闪电来袭时，他看清了居民藏在斗笠下的脸，那是和包子铺小贩发火时一样的可怖黑影。
　　他有些颤抖。
　　或许是自己杀人的事情败露了吧。
　　与此同时，他又有些期待。
　　今日的雨好大，就确定是今日了吗？一切都将在大雨里结束吗？
　　但接下来居民们的诉求却并非胡云想象的那样。
　　居民们请求庙里的两位神仙杀了附近森林里吃人的野兽。
　　胡云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下来，令大脑一片空白。
　　等他回过神时，居民们已恢复了人样，看向胡云的眼神中充满了尊敬。
　　一旁的守护神眼神凌厉，语气中带着不甘：“山神像竟然只选择了你，那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吧。”
　　原来是方才山神像显灵，说此事只有胡云能够解决。
　　他开始慌了，他自知自己不可能打得过吃人的野兽，但……
　　难道要在众人面前坦言自己只是个装模作样的乞丐吗？
　　不行，不行。
　　他无法接受就这样让自己身败名裂。
　　他忍受痛苦那么久难道只是为了守护曾经拥有的那短暂如泡沫的快乐时光吗？这样自己就满足了吗？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不在新的守护神刚出现时就离去？
　　自己独自痛苦的这些岁月又有什么意义？
　　不行，不行！
　　他要借此机会洗刷自己的过去。
　　失败了，自己就是为居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山神；成功了，自己就是救居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山神。
　　他要让世人世代歌颂作为“山神”的自己！
　　胡云走向山神像，拿起了陈列在雕像前的剑，转身面向居民，掷地有声道：“为了镇子的安宁，我会杀了野兽。”
　　语毕，众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胡云在守护神与居民的目送下启程。
　　山神似乎还是眷顾胡云的，去森林的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野兽也只是一个看起来可怖的纸老虎罢了，胡云即使并不会什么武功也能轻易地杀了它。
　　轻而易举就完成任务的胡云看着地上的野兽尸体，止不住地大笑。
　　他笑那些愚笨的居民竟将这样毫无威胁的野兽渲染成吃人的怪物。
　　他笑自己承受的那些痛苦竟然即将因这种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而结束。
　　他笑自己的过去，也笑自己的将来。
　　笑够了后，胡云平静地一路拖着野兽的尸体进了城。他将尸体扔在山神庙前，自己则站在山神像下，静待居民的赞许。
　　居民们围了过来，但没有胡云想象中的欢呼呐喊，取而代之的是小声的议论纷纷。
　　他不明所以，眉头微皱。
　　这时人群中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山神大人，您怎么能杀人呢？”
　　胡云蹙眉，在低头看到地上那具血淋淋的尸体时，瞳孔急剧缩小。
　　地上的是……人。
　　是已经血肉模糊，了无生气的……曾往自己手里塞银子的孩子。
　　“神仙怎么能杀人啊？”
　　“许是那人做错了什么吧？”
　　“一路从森林拖到这里也太残忍了！”
　　“山神怎么能这么做！”
　　……
　　胡云头晕目眩，已然有些站不稳。
　　此时，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人，正是最初抢劫那孩子的衣冠禽兽。
　　他已经变为了鬼魂，半透明状的身体飘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高度，他高喊道：“他才不是神仙，他只是一个臭乞丐！就是他杀了我！”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被扔入原本平静的湖水中，泛起层层涟漪。
　　“什么？他不是神仙？”
　　“他不是神仙，是个骗人的乞丐！”
　　“臭乞丐！竟然敢耍我们！”
　　“他还杀了人！杀了两个人！”
　　“杀人的臭乞丐！”
　　周围怨声四起，村民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团团黑影，黑压压的一片让胡云喘不过气，一双双猩红的空洞眼睛怒视着胡云。
　　“杀了他！”
　　“杀了他！”
　　喊杀声此起彼伏，他被吓得连连后退，转头正欲躲在山神像后，却发现不止是雕像，连庙都已不复存在了。
　　他顾不得那么多，拔腿就跑。
　　浩浩荡荡的黑影大军在身后穷追不舍，高喊着“杀了他！杀了他！”。
　　胡云根本不敢停下脚步。
　　周围的景色飞快地向后退去，他一路从街道跑到森林最后又跑入黑暗之中。
　　终于，他体力不支摔倒在了地上。
　　他大口喘着粗气，面前的水洼中倒映出自己模糊的脸和天上的一轮弯月。
　　如果真的有神仙，那就来救我！
　　胡云在心里祈求着。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支撑着身体的双臂也开始发抖。
　　自己好像要死在这里了，胡云感叹着，突然释怀的笑了。
　　猛然间，眼前的水洼泛起涟漪，自己本就模糊的脸和那轮月亮都开始跳动。
　　是一双好看的黑色靴子踩到了水面。
　　胡云顺着望去，那人衣摆绣着别样的图腾，腰封上坠着精致的宝石链条，暗红色长袍的衣领开到了胸前，几缕猩红色的头发散落在胸前。他的脸也生得精致，特别是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光，连月亮都要逊色几分。
　　是……方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胡云没有力气再去想方祁来这里的目的，他支撑不住身体，重重地倒在了水面上。闭上双眼的最后一秒，他看到了方祁身后的月亮。
　　啊……是新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