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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Chapter.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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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烟囱给她留了电话,纸片薄薄的,塞在内衣缝里,还附赠一粒鳞片。
汗水慢慢干了,鞍洛的寒潮没过去,她拎着行李箱下车,空气里能闻到一股蛇的阴气。
莱枇不讨厌蛇,世界上她最讨厌衣柜,壁虎,冬瓜,还有何珍。
何珍讨厌什么?
墙皮,头屑,蚯蚓,下雨天,老化的电灯线。
数不清的,何珍什么都讨厌,除了何渡。
笨女人,坏女人,白痴女人。
数不清的,什么都做了,就是做不了好妈妈。
蛇鼠一窝是最直白的箴言,甩尾巷住的都不是好妈妈,也不是好女人。
她们说好女人的定义由坏女人诠释。
她们说好女人需要爱情,需要家庭,需要一副洗衣服时正好贴合指缝线的胶皮手套,需要一只手作的摇篮床。
十来岁,小枇杷被丢掉了一切的坏女人们围起来念咒。
她们说,长大了要当世俗的好女人。
她们说,长大了要离开甩尾巷。
所以——
“你回来做什么?”
睫毛翻转,视线里寥然跨过七年,银娴老了,说话的语气都皱巴巴,缩在她枯萎的嘴角,嵌进的一股烂木头味。
甩尾巷不会变,记忆里的穷酸气沿着她内里缝补丁的大衣飘过来。
有多拮据,染发剂只买最便宜的,把将将维持的体面,银色的夹着暗灰——
一道道闪电,还是劈回到她身上。
行李箱被石砖勾到角落,一下听不见风声。
莱枇走上前,伸手捋了捋她的发。
不算嘲讽,但也不好听。
“阿婶,没有钱买染发膏的么?”
并不作声,银娴已经从阿婶到了阿婆的年纪。
皱纹像鱼鳞,晃着尾,体面的老化的两只眼珠沿着她裙摆一路挪到鞋跟。
亮面,九厘米,纯黑色。
干燥的甲面藏在袜子里“哔啵”一响,银娴缩了缩脚,声音塌下去。
砖缝里窸窸窣窣溅出来几只蚂蚁。
一种不符合她身份的颓唐——
“49号的牌子没摘。”
“你要是还认得路,就回去吧。”
眼聋心盲,有时候莱枇情愿当一个路痴。
她太不可爱,要是能在晕头转向的时候扶着路标自言自语,不是会很招人喜欢的吗?
只是方向感太好,就算被人扔去荒郊野外也能辩识踩出一条生路来。
没有机会做侦探做警官,也没那个兴致去帮助别人,自顾不暇,很漂亮的四个字。
念着不成型的诗,行李箱的滑轮拖沓,她太大胆去看。
老楼里亮着的灯照旧暗淡,金桔色的光轻得要从夜里浮起来。
熟悉的路线,泛黄的凉鞋换了细高跟。
冬天的青苔冻成泥泞的霜,唯一笼在雾里的一幢。
49号的牌子没有摘。
何珍的名字照旧印在上面。
只是重新摹了红色的漆,旁边又加一支月季。
突如其来的恶心。
扶着湿黏的砖墙,莱枇扯那块牌子摔到地上,吐得昏天暗地。
再也没有那种气味了。
何珍身上混着洗衣液和香灰的,总让她自我怀疑的那种诡异气味。
只剩下这块牌子,湿黏黏要把鼻腔堵住的腐烂的牌子。
多踩几脚吧,泄愤的9厘米鞋跟无法刺穿。
不成型的家是不需要门牌号的。
就像何珍不需要牌位。
恶毒地取代光宗耀祖的无上荣光,死后把盗版墓碑刻意挂上房梁。
门牌号日夜晃啊摇啊,指缝里的陈年血化成月季。
你要恶心谁?
你要恶心谁啊,何珍?
没有人会来祭拜你的。
坏女人。
莱枇发誓,起码她不。
绝不。
没有上锁的房子,鬼都不愿意来。
屋里却可怕的洁净,一尘不染。
小衣柜变了整面的大衣柜,自助囚禁,莱枇掐着手吞咽三两下,察觉自己泛酸的喉管再一次被堵住。
生活的气息在消亡,连同生命一起。
蹊跷之处,将墙上胡乱涂鸦的相框画挪开,报纸剪下来的拼贴字歪歪扭扭黏着,两行字,不合她性子的软弱。
好好对舅舅
替我 赎罪
又是何渡。
好不公平,何珍。
爱和恨都只施舍给一个人。
可是何珍。
死人是没办法谈条件的。
该赎罪的,不会是我。
巷子里太少看见过月光,于是一切细碎动静都显得震耳。
莱枇抬胳膊撕掉那几个荒唐的字片,转去掀桌柜上一只极小的白皮塑料壳的电饭煲。
冰透了,锅底有猫爪一样的刮痕。
两只干硬的蚯蚓尸体覆在上面。
冷眼看着,并不想碰,指缝交错,连同纸片一起盖严实,当邪祟封起来最好。
走的那年何珍还害怕这东西呢。
七年又变了多少?
劣质的风铃陈列在角落,也有些不会变。
自省过多少次,惊弓之鸟不必出现在她的地界。
可他还是来了。
这样狡猾的一声,她听见熟悉的——
“咔嚓——”
落地又开裂,干荔枝碎掉的壳规整可爱,像孵出一只新生儿。
当然拒绝是何珍,只是蜜脯。
她脱了高跟鞋,先同干果叙旧,丝袜破破烂烂,蹲下身,跟八岁时一个样,没见过世面的好东西,只一劲往嘴里塞。
足弓被磨痛,刻意放慢了,连同眼神一起。
窗边的手比那些年更粗糙了些,脸呢?
借着屋里一点幽暗的晕黄,狡猾的来客攀着台子勾头,寒凉的雾气里,一点点露出那张薄幸的脸。
以前像狮子,野性里带着青涩的躁。
现在呢?
到底是长开了,浓眉邪眼,只剩下两瓣唇,叼着手电筒,记忆里一样潮热。
已经不太记得那种味道了。
十八岁贴着面,从眼角吮到唇心,整个夏天咸津津的汗都在他舌尖上淌过去的。
没什么好追忆,人就在眼下。
藏好那点零星的嘲弄,莱枇侧着脸拨了拨头发,又慢慢俯身。
果核凝在舌尖,亲吻的姿态,但作弄。
“啵——”
弹珠一样深褐色,带着余温,小小的一粒射到男人左脸颊。
状似羞辱,可惜失败。
手电筒光束轻颤,下一秒看见好讨厌的笑出现在他嘴角。
变样了吗?
一瞬下头,莱枇多想叫自己再心狠一点,关了窗子夹断这人的脖子最好。
明明同岁,装出一副圣父的样子做什么。
荔枝肉的甜腥气隐在舌根发酸,她转身背对他,声音也渍得干哑。
“你倒是跟她们处得不错。”
必然是银娴一转头把她回巷子的消息传给了他。
这群坏女人分明最厌恶男人的,徐担怎么就成了例外?
还有什么意外?
她始终没有转过头,而他太轻松翻进来。
七年前少年青葱的皮肉筑成了刚折的肌肉线。
圣父羸弱的身子已在无暇顾及的七年里变作此刻的压迫。
他似乎不怕冷,脱了外套,单纯扼制她冷漠的背影。
大衣落地,又被拾起来,随意系到了莱枇腰上。
破丝袜里凉澄澄的腿肉被摩擦,她突然察觉到他又长高不少,侵略性的鼻息下移,恰到好处落在她侧耳。
“丽芸的老寒腿前年又严重不少,我找了医生来巷子里看过,难治。”
“你呢?”
不作声,他顿了顿,又低头笑一下。
“老了我可不想推轮椅。”
膝盖发烫,七年前跪在巷子口,熟悉的温度。
她想让他滚,心却一下沉了——
听见变声期后的嗓刻意放低,凉诡的夜话在耳畔厮磨。
“你知道何珍是怎么死的吗?”
简讯短促,意外死亡。
“我猜,何渡不会跟你说实话的。”
“她就死在这儿,距离你五步,从小熟悉的那个卧室里。”
温存的拥抱姿态,和冰凉的僵硬动作。
他强制抓过她收拢的左手,慢慢撑开,边低语着,掌心上慢条斯理,划出一个横斜的“杀”字。
“入室抢劫,加强l奸——”
“未遂。”
指关节被合拢,看不见“杀”字从指缝间溜走,他捏她紧绷的拳头往上移。
灼热的一块紧贴心脏,那里有一串未知的纹身在发烫。
他想,只要你愿意回头。
可——
“所以呢?”
女人的声音凉得像一块碎玻璃。
尖锐的甲片刻在胸膛,她轻笑着收回手,像在嫌弃。
大衣滑落,她俯身去一旁穿上高跟鞋,掸了掸丝袜走过来,湿答答的鞋底粘着泥,踏着那件呢面大衣剐得干干净净。
比羞辱更甚。
看来甩尾巷外面的世界更适合她修炼成高等级的坏女人。
“安乐死是死,老死是死,病死是死,就算是强l奸?”
“未遂?”
“遂了又怎么样?”
“我连她的半根骨头都没见,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淡橘色光束扣在光裸的一块腿肉,她俯身开行李箱,能发现那弯细窄的腰线薄到残忍。
鼻息发凉,他笑不出来,只站在原地。
不算质问,倒像自言自语。
“那你回来做什么?”
她拿他当死人,半坐在一只边柜上脱丝袜,又新套一条行李箱里拿出来的。
小腿不知道在哪儿磕青了一块,她屈着身子挠了挠,才漫不经心回他。
“还不是何珍当年跟红姑做的交易,听说还神神叨叨念了段咒,我怕死了遭报应,下辈子万一被投去畜生道岂不是惨。”
鞍洛是个很神秘的地方,神鬼之说盛行,位高的信什么宝藏悬迹,市井的流氓混混跟着瞎胡闹,念经虔祷的也不在少数,两海夹陆,还有许多未知的地界。
甩尾巷是其中之一。
只留女客,未嫁者,抛夫者,从良者,自发聚集,百年来死过一些,客却没少过。
只是到如今,红姑也快撑不下去。
25年前襁褓里养老送终的承诺被何珍无赖地烧进自己的尸骨。
最后一代,自然该由莱枇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