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鹤同尘

45、弱水

　　第四十五章弱水
　　弱水之神澜渊是一位极有责任心的神祇，往常是有呼必来，此刻却并不得空回应乐真。
　　她正在招呼一位贵客。
　　澜渊忧心忡忡地道：“你该多休养几日的，伤得这样重，明日怎么走？一再奔波，不好好静养，伤势会一再恶化的。神也要养伤。”
　　“本是我自己为达目的，管了不该管的事情，在人间过度动用了神力，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养不好的。躺多久也没用。”祝雩仰躺着，白色中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但一不留神稍微卷起的袖口，却露出了手臂上斑驳的青紫痕迹，像是鞭痕。
　　澜渊有些不忍看，却尽量用轻松的口吻道：“我其实还挺好奇的，你这伤到底怎么弄的？”
　　祝雩躺了一个多月了，神智是清醒了，但还是稍微动一下都觉得疼痛难忍。她忍着痛，笑问道：“怎么？弱水之神也有极为看不顺眼的事情，想要与天相争？又或者是觉得留下疤痕好看，也想来试试？”
　　“你快快躺好别动，不是刚上完药吗？”澜渊赶紧扶着她躺下，又抽了几个软枕垫在了她背后，“我能有什么看不惯的事情？你以为弱水是什么地方？凡河与天河连接之处，禁制森严，谁敢来犯？我不过是关心你一下。”
　　祝雩道：“我开玩笑的，莫生气。”
　　澜渊叹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事？万千年来，硬闯我弱水的神，也没见受这么重的伤。”
　　祝雩道：“我短暂地，操控了一个人的意志。”
　　“你疯了？”澜渊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做法，“神为一己之私干涉人事，本已是要受天罚的，你竟然去操控人的意志？你实在不行，托个梦不就好了？”
　　“自然是试过了，但无用。”祝雩道。
　　“就隔壁东壑国那个皇帝吗？”澜渊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好歹也是一方神尊，随便化个形或者编个藉口吓唬吓唬他不行？非得操控他的意志才能办的，是什么事？”
　　“刮骨疗伤。”祝雩道。
　　“哦，为了南境啊。”澜渊道。
　　祝雩惊叹道：“你怎知是为了南境？”
　　澜渊笑道：“那边自古纷争不断，既然迟迟未得解决，必然是乌七八糟的事情积攒了一大堆。若想好好解决，何异于刮骨疗伤？”
　　祝雩道：“若我有力气，必然为你拍手叫好。”
　　“算了吧，你还是别叫好了。其实啊，他若是个昏君，必然也不是昏了一天两天的，你这不值当啊……”澜渊叹了口气，“罢了，不说了，反正都发生了，也无法回到从前。好在此番也不算空受了刑罚，你的记忆多少回来了一些。”
　　“苦中作乐，不错。可惜，往昔记忆恢复的，不到三成。太多事情随着伤口的疼痛渗透进来，都挤在脑海中，一时无从梳理起。我只隐约记得，我本是文神，是为了什么个事情才甘愿在人间走一遭来着。”祝雩有些苦恼，“可具体是个什么事情，我却记不清了。”
　　澜渊道：“所以，你我两千多年的交情，你也没想起来？”
　　“正如一如两个月前被你捡到的时候所言。”祝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觉得你面善，别的就记不清了。”
　　澜渊翻了个白眼，“枉我当年借着地利之便，为你搜集了一众凡书，你就这样待我？”
　　祝雩道：“我彻底想起来之日，定然登门赔罪。”
　　澜渊摆摆手，“罢了，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吧。”
　　祝雩道：“说来我也是不解得很，我一个神，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才会甘愿借人身再生。明明按理来说，我只需暂时封印了自己的记忆就好。”
　　澜渊见她无助地看着自己，连忙道：“打住，你别看我，我们交情好，但是也不是好到那种无话不说的地步。比如我喜欢哪位神仙，你又对哪位神仙有好感这种事情，我们可是默认从不聊起的。”
　　祝雩没忍住笑起来，“真的？”
　　“真的。不过你方才说，你觉得自己是文神？”
　　“嗯，虽然在武将之家，但是我做史官，正因为觉得自己是个文神。”
　　“是吗？”澜渊思量了片刻后道，“其实不算是文神吧？”
　　祝雩满脸不敢置信道：“难道我是武神？”
　　“那倒也不是。”澜渊摆摆手，“你不能简单地以文武来区分神。这些都是人加的，神自己可不答应呢。”
　　“那你倒是说我到底是个什么神啊。”祝雩一激动，牵动伤口，不忍呲牙咧嘴地抽气呼痛。
　　“就你这样，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神又能怎样？还想着出去呢？弱水乃至阴之地，能压制你伤口处因为天罚的至阳之气而受到的冲击。你先好好在这养几日再……”
　　话到一半，她突然一顿。
　　祝雩问：“怎么了？”
　　澜渊道：“好像有人唤我。”
　　祝雩静下来，仔细听了听，“我没听到啊？”
　　澜渊翻了个白眼，道：“你当然听不见。这是请神之语，被请的神才能听见。不过几百年都没有人请过我了。”
　　祝雩心中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来：“请神？请你做什么？”
　　澜渊道：“我不管赐福的，只管消灾。请我能做什么？无非不就是某地水灾泛滥，却又不得治，找不到……”她觉察到了一丝奇怪的气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找不到别的神，便请我去了呗？”
　　祝雩皱眉道：“要紧吗？要紧你先去。”
　　澜渊看着她，满脸不信任，“是为支开我，然后自己跑出去？”
　　祝雩无奈道：“你回来前，我不走还不行？”
　　澜渊道：“那说好了？”
　　祝雩正要答应，突然觉得有浓烈的血腥味传过来。
　　澜渊亦是神色大变，不敢置信道：“人祭？”
　　祝雩略微嫌弃道：“你出手是这规矩？”
　　“我没有啊。”澜渊只觉得冤枉，“我在祭礼时，贡品都只收瓜果，干肉都不收的。不知道是哪个人胡言乱语，坏我名声。”
　　祝雩无力抬手，就用眼神示意她，“那你快去看看。”
　　澜渊迅速伸手一划，水幕竟然层层被推开，水面上的景象霎时间就浮现在眼前。
　　身穿华丽礼服的祭司，用短剑划开手腕，鲜血滴落在弱水之中，慢慢漾开。
　　祝雩颤声道：“乐真？”
　　“谁？”澜渊是真没听清。
　　可不及她细问，眨眼功夫，方才还痛得时不时发抖，翻身都不能自如的祝雩，却猛地起身。来不及穿鞋，甚至都没有披件衣服，就直接朝着血腥味传来的方向赶过去了。
　　澜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追了上去：“喂！你疯了？重伤成这样还如此肆无忌惮地动用神力？等等！祝雩！”

　　按照长鬿所说，遵循古老的仪式流程，请神分为三步。
　　第一是“唤”，即用祭司的通灵之力呼唤神。
　　第二是“引”，即用祭司的鲜血牵引神。
　　第三才是“祭”，即用祭司的生命力召唤神。
　　乐真失血过多，都有些恍惚了，却见水面还是平静无比，便知第二步大抵失败了。
　　她起身向弱水中走去。
　　走了几步，就仰躺在水面上。

　　她在神祠中时，一直觉得那些祭典喧闹。
　　此刻倒是正好。
　　没有在旁等待、因情绪不安而窃窃私语的民众，没有大富大贵、因豪掷千金而颐指气使的信徒们，也没有叫她觉得头疼的长篇累牍的祷词。
　　她小时候总是喜欢热闹，宫中宴饮她是最喜欢不过的。长大后却不知怎么的，竟格外喜静。周遭稍微吵闹一点，都觉得头疼。
　　这么静谧的好时候，就该下一场雪。
　　簌簌落雪，茫茫原野，是她最喜欢的。

　　其实她想来东壑国，为的其实从来不是日出，而是大雪。
　　东壑国的雪，她曾在许多游记中偶遇过，说是极美。
　　未料，人来了，竟然没亲眼得见几次。
　　挺可惜的。
　　而且，若是此时来一场大雪，她也能勉强算是在人间走过一场白头。
　　如此一想，那是更可惜了。

　　乐真轻声叹了口气，任由弱水拉扯着她越陷越深。随后闭上眼睛，翻手将短剑抵在胸口处，用力往下一刺。
　　请神平息水患，这是她身为祭司该做的。
　　若是有幸，能和祝雩一起被载入史册，那就更好了。

　　某种意义上，也算出双入对。

作者有话说

　　澜渊：属实是又难又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