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鹤同尘

14、阁下

　　第十四章阁下
　　当日晚间并没有典礼，之后的晚宴上，乐真更是连面都没露。她回去之后，仔细回想了最近两日吃过的食物，觉得不可能会出纰漏——祭司们的食物都是由专人验过的，出了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那便只可能是水有异常。
　　而围猎场内所有的水袋和其他一应用具，都是苏庭燎负责的。他一个太子，本来并不必要做这个，但是他都主动请命了，皇帝自然乐得赞同。还夸奖说太子并未好高骛远，甚至愿意从小事处入手，让他很是欣慰。
　　乐真皱起眉来，她自认为和苏庭燎之间关系应该没有差到这般地步，值得让人冒着极大风险给她下药。但是整个西峰国也没有人敢对少祭司出手。
　　不敬祭司，亦是不敬神。这是对太阳神的冒犯。
　　不管怎样，乐真还是决意暂时避一避。
　　这一避，就是整整三天。

　　苏庭燎的计划也因此而全部被打乱了。都没有机会见到她人，又哪来的场合对众人宣告太子妃的人选，且让所有人都看见他们乃情投意合，好让东壑国的使臣刘太常不起疑？
　　他感到十分的懊悔，心中只觉得当初不该鲁莽行动，一朝下药不成，后续满盘皆输。甚至还在心中暗暗对着太阳神忏悔了一番。
　　不过若是这忏悔之言真叫神听见了，神也是无言以对。
　　神怎么也不能理解，人的忏悔竟然是为了下药失败，而非下药本身。

　　苏庭燎这边急得焦头烂额，刘太常这边，却是在冬狩的第四天无比从容地再次提起了和亲一事。
　　皇帝这次的回答，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不再像之前那样打太极，也没有一而再再而生地强调长公主、二公主都已经有了归宿，三公主在神祠中，暂且搁置再议。而是直截了当地道：“甚好，既遂了三公主心愿，也成就了两国之好。”
　　刘太常闻言，即刻就将一份洒金的红柬递了上去，上头写着五个不知多少日前已经算好的吉日，就等着皇帝裁定了。
　　皇帝拿了红柬后，面上十分高兴，对东壑国周全的安排满意极了，直接就将大祭司喊过来准备定日子了。
　　之后皇帝和刘太常又商谈了许久，而苏庭燎虽然在席，但是什么也没听进去。

　　宴席散后，他冒着被责罚的风险问道：“父皇，儿臣不明白，父皇刚才说‘遂了三公主的心愿’是怎么一回事？长乐是怎么知道和亲之事的？她难道自己同父皇说起了，愿意去和亲？”
　　皇帝笑着拍了拍苏庭燎的肩，乐府数代都为西峰国鞠躬尽瘁，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乐真，但是却也狠不下心来再让乐府付出了。
　　“真儿说，想去看看东壑国的日出。”
　　苏庭燎听后，心中的躁郁和埋怨顿时都凝固住了，再掀不起波澜，他激动的情绪也连带着被一并冰封。
　　若乐真找个别的理由，苏庭燎尚且还能够反驳上一两句，但是她找出这个借口来，他还真没辙。
　　这是皇室秘辛——长宁公主生平所愿多顺遂，父兄宠溺，百姓敬重，她倾心所爱之人也唯爱她一人。唯一不成，便是她曾希望在乐瓊治水成功后，与他携手游遍天下，尤其是去东壑国的沉天壑，看一眼壮丽的日出。
　　但是后来，她产后虚弱，不治而亡。乐瓊也没能代她去看一眼，治水成功不久，就撒手人寰。
　　乐真说要想去看看，皇帝无法拒绝，他亦然。
　　罢了。

　　乐真，是他拘不住的日光。

　　苏庭燎本想告退，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敢问父皇，东壑国为长乐择定的良婿是？”
　　皇帝道：“放心，尚书院的。”
　　尚书院，是东壑国的政治波涛不及之处，朝野如何颠覆，也屹立不倒，确实让人再放心不过。

　　苏庭燎见不到乐真，但是祝雩却几乎是天天和人打照面——每回她在晚间出门，都会与从深林中回来的乐真偶遇，遇上之后，也就顺便聊上几句，不过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是聊，主要还是祝雩单方面在说话，乐真多是点头或摇头，
　　直到今日，参加了晚宴的祝雩亲耳听到乐真愿意和亲，不由得问起原因，这才让惜字如金的乐真难得多说了一些。

　　“东壑国的日出很美。”
　　祝雩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可是与她的问题看起来却关联不大，“我方才是问大人，为何主动说想去和亲。”
　　乐真看了她一眼，又重复了一遍：“东壑国的日出很美。”见人的脸上还是写满了迷茫，便加了一句：“我想去看。”
　　祝雩更不理解了，想去看日出就去呗，干嘛还要搭上自己的终身大事，“并非只有和亲才能去看日出。”
　　乐真道：“我为三公主，不得出宫闱；为少祭司，不得出国境。”
　　这也太憋屈了，祝雩叹了口气，“大人从何处听闻，东壑国的日出很美？身边有人去过？”
　　“先慈遗愿，必代成之。”乐真其实没怎么听身边人提起过日出很美这一说，只是念及长宁公主生前的期盼才如是说，“难道，传闻有异？”
　　祝雩连忙一边摇头一边摆手，“没有的事。”
　　乐真问道：“那阁下为何一副叹惋之姿？”
　　祝雩如实道：“我只是想，你若是嫁过来，嫁的人你不喜欢怎么办？”
　　乐真却道：“我没有喜欢的人。”
　　言外之意，嫁谁都一样。
　　“那既然如此……”
　　“只他不行。”
　　祝雩本没想问原因，但是乐真却主动告诉了她：“三年前，兄长出征未归，他阻我修衣冠冢。”
　　竟然还有此一桩恩怨。祝雩博览群书，自然晓得在西峰国的丧制是怎么个状况。若是不得立冢，也自然不能修碑，祠堂里也树不起牌位来，到了祭祀之时，也不能够私祭。
　　她自己的亲人也是马革裹尸，若是有谁不许她祭祀，那她必然也会与人结怨。
　　可是结怨归结怨，更不能为了摆脱一段怨情，而冒下招惹另一段的风险。
　　“但是会不会……”祝雩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说出来：“会不会过于轻率了？”
　　“轻率？”
　　祝雩诚恳地道：“我在想，我之前同大人轻易提及‘和亲’二字，会不会太轻率了。而大人为避免与嫌隙颇深之人称为怨侣，选择和亲，会不会也太轻率了？”
　　乐真却突然道：“多谢。”
　　祝雩被她这一句话弄得愣住了：“谢什么？”
　　“谢你救我。”
　　祝雩犹疑道：“万一不是救你呢？”
　　“不会，你已经救了我。”乐真本打算，若是苏庭燎执意让自己做他的太子妃，那她便会抛弃一切，无论是“长乐”的封号，还是少祭司的身份，之后孤身前往南境，去寻找乐宁。
　　生死不计。

　　祝雩悄悄地瞥了一眼她的眼睛，见其中没有丝毫戏谑，心中却还是忍不住多想：“你真不怪我随意插手你的婚姻大事？”
　　乐真道：“那你一开始就不该担心我。”
　　“一开始？”
　　“犀渠发狂之后，见我安抚了它的情绪，未曾伤及自身，你曾舒心微笑。”
　　她没把太子的记挂当回事，倒是珍藏了祝雩的担忧。

　　“真好。”祝雩突然笑了一声：“少祭司大人，终于不再‘阁下阁下’的称呼我了。否则，我总觉得你是在疏远我。”
　　乐真看了她一会儿后，方才道：“并非是有意冠加称呼以避免过于亲近，只是觉得你记风云变化而不涉身其中，为我心中倾慕的为尘世外人。”
　　祝雩问道：“可若我决定涉身其中，你可还会倾慕。”
　　乐真不解地望向她，“何意？”
　　“既然你已经决定和亲……”祝雩双手不自觉地握拳，定了定神后，无比恳切地问道：“乐真，嫁我如何？”

　　求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