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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鸡鹅巷里有过一只野猫。
      黄澄澄的一双眼,黑色的背,只在肚皮上有一点白色。那猫模样看上去凶得很,但其实胆子不大,大多数时候见到人就跑。
      没人知道它是从哪儿来的,可自从它来了之后,鸡鹅巷里原本猖獗的老鼠确实少了一些,所以大家也都默许了它的存在,甚至很乐见有这么一只善于捕鼠的猫愿意住在这里。
      还是少年的李雾从诏狱里逃出来后,因为无处可去,兜兜转转了好几圈,只能准备回鸡鹅巷。
      此时早已到了夜禁的时间,街上除了打更的和巡逻的,一个人都没有。
      李雾一个人在街巷的阴影里穿梭,因着紧张和恐惧,好几次都差点摔个跟头。
      他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里怕得很,尤其是现在手上、衣襟上还沾着血——既有那锦衣卫的血,还有那救了自己一命的少年的血。
      冰冷的夜风早已把血渍吹干,可李雾仍觉着黏腻不堪,烫得他直发抖。
      眼看着已经进了熟悉的鸡鹅巷,死里逃生后的喜悦感让他加快了脚步,却远远听着敲梆子的声音一滞:“什么人?”
      李雾立刻蹲在墙后的暗处,死死地掩着嘴,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但那更夫的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近:“谁?出来!”
      李雾死死闭着眼,闻着自己手上的血腥气,想着今日的厄运原来还没结束。
      其实夜禁期间外出本来不算是什么大罪,让人捉住了也大不了就是被抽几鞭子。可现在他这副身上染血的模样,一旦被人发现了,只怕立时要被送到牢里去,甚至马上会被押回诏狱。
      这时候,墙头上的瓦片忽然传出几声轻响:“喵——”
      李雾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一瞬。
      更夫在巷口探出脑袋瞥了一眼:“原来是猫啊……吓我一跳。”
      李雾听着脚步和梆子声都远去了,才敢抬起头来。
      是那只黑猫。
      它正站在屋瓦上向下打量着。
      大概是居高临下的情形给了它一些安全感,所以难得地看见了李雾却没有逃,只横着耳朵,警惕地盯着他。
      李雾就这么与猫对视着,大口喘息了半天。
      方才这一吓害得他腿都软了,又憋了许久的呼吸,如今随着空气重新灌入肺腑才慢慢恢复了气力。
      就在他站起身的那一刻,猫“蹭”地一下跳了起来,险些踢落了一片瓦。不过几个起落,就迅速消失在了屋脊上。
      “谢谢。”李雾对着黑猫消失的方向轻声喃喃。
      从此之后,李雾见了这猫,总会想办法从自己嘴边抠出来一些吃的给它。
      好在这猫不挑嘴,就算李雾给他撕几块饼子也会吃,只是每每都要等李雾走远后才会放下防备,大口吃起来。
      如此过了不到一年,外面突然闹了饥荒。
      应天府在天子脚下,粮食虽未至短缺,可价钱却是水涨船高,眼见着就要吃不起了。鸡鹅巷里本就是穷人多,更是人人都勒紧了裤腰带,生怕这一餐多吃一口,明后天的饭便没了着落。
      这家家户户屯的米粮一少,连老鼠都逐渐搬去别处了。
      那猫教李雾喂了快一年,对他一直都保持着警惕。而近来大约是抓不到老鼠麻雀,每次李雾去喂它的时候,都等不及李雾走开就狼吞虎咽起来。
      可李雾自己也经常饿着,有一餐没一餐的,就算省下再多,也充其量只能让他俩垫垫肚子,远远够不上吃饱。
      至于鸡鹅巷里的旁人?
      他们自己保不齐哪天都要因为买不起吃食而饿死了,又怎么会有心思去管一只没有主的猫。
      人一饿,就容易来病。
      巷子里的刘家婶子本来胃就不好,日复一日地吃不上饱饭,精神头也眼见着萎靡下去,甚至经常因着胃疼难受,连睡梦中都时不时被痛醒。
      刘伯见到内人这样实在是急疯了。他千方百计弄来一尾鱼,又求人在富人家的厨房冒险抠了一丁点猪油,熬了一碗鱼汤。
      那条鱼虽然花了家里快一半的积蓄,其实小得很,不过混着杂七杂八的一些菜,居然也装了一海碗,在灶台上呼呼地冒着热气晾着。
      不过是刘伯回房喊内人起身的功夫,他再回来,就见着那黑猫正趴在灶台上的海碗前。
      刘伯一急,顺手抄起手边的扫帚打过去:“小畜生,滚!”
      黑猫见有人来了,叼起一块鱼,扭身就跑。
      刘伯越看越气,眼泪立时掉了下来,几步追上去,手中扫帚不管不顾地往猫身上去打:“叫你偷东西……杂种!畜生!看我不打死你!”
      黑猫跳跃闪避,腿上不慎重重挨了一记,痛得脚底下一个趔趄。可它还是死咬着鱼不松口,身子一滚,从喉咙里低吼了几声,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再让我看见你个小畜生,我就把你宰了炖了!”
      李雾听到远处的打骂声,遂站起来看。只见黑猫正从墙根下勉力跑过,而它那拖着的后腿在地上划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显然是已经断了。
      黑猫跛着脚,走到街边角落的无人处才放下了口中的鱼,也不管腿上的伤痛,张口就开始吃。
      李雾忧心它的情况,便走上前几步想看看。谁知离着还有一丈远,那猫就低吼着放出威胁的信号,用余光狠狠地瞪着李雾,嘴下吃得更快。
      李雾气得直跺脚,咬着牙悄声地骂:“蠢猫!谁让你去偷人家的东西!被打了活该!”
      说归这么说,可他还是忍不住哭了,一直站在巷子口用袖子抹眼泪,直到日头都斜了。
      他几次想试着为黑猫治一治那条断了的腿,但那小东西脾气大得很,给李雾挠了个鲜血淋漓。
      后来他也只能记得要给那黑猫多留一些吃的,哪怕是自己饿一些。
      再往后,李雾实在是被饿得没法子了,只能再去偷。
      一开始因着诏狱里的一遭他还怕得要死,可吃饱了一次,便什么怕都顾不上了。
      人若是不能活着,什么都是空的。
      李雾知道鸡鹅巷里的人都过得苦,便只偷富人。吃食不好偷,那就直接偷银钱,再去换吃食。得了吃食,他吃一份,留给猫一份。
      如此日复一日,循环往复。
      他当初叫猫不要去偷,自己却偷得越来越娴熟。
      这么一个半大孩子和一只跛脚的猫相依为命,居然真的熬过了那一年的饥荒。
      但刘家的婶子却没有撑过去。
      还有刘伯,在内人病逝后没多久,他用一根腰带把自己吊在梁上,也跟着去了。
      刘伯家的孩子早些年都夭折了,是鸡鹅巷的邻居们帮忙料理了后事。可那房子里接连死了两个人,旁人都忌讳,便渐渐荒废掉了。李雾倒是不怕,反正他自己也没地方住,索性就以此为家。
      至于那只黑猫的后腿,里面断骨长好后歪得厉害,肌肉也都缩在了一起,比其他的三条短了一截,再也落不了地。毕竟是坏了一条腿,它行动上大不如前,抓起老鼠来也没以前那么顺了。
      李雾其实有心养着它,可猫在外面野惯了,不喜在院子里拘着。李雾便只能在院里放了一个碗,每日都惦记着给它一口饭吃。
      但在来年的冬天,它还是死了。
      李雾看自己丢在墙角破碗里的食物在整整一天里一口都没被动过,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妙。他拿着碗,绕着鸡鹅巷找了三圈,才在树下的杂草堆里找到黑猫伤痕累累、冻得僵硬的尸身。
      没人可以告诉李雾它是怎么死的。
      李雾对着那再也暖不过来的小小身躯沉默了许久,忽地把手中的碗砸了,用破瓷片挖了个坑,把黑猫就地埋了起来。
      他在坟前插了三根枯草,远远看着,倒像是三柱香。
      “蠢猫。”他喃喃了一句。
      做好了一切,李雾跪在地上,拍拍手上的土,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他想着自己曾骂这只猫偷人东西、被打活该。
      可这么多年来,自己除了做贼,却也什么都没学会。
      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像这只三脚猫一样,因为一次失败的偷而赔上一条命吧。

      ——————

      (二)

      狼都是群居的。
      只有雄性的幼狼长大了一点后,会被狼群赶出去,独自生活。
      风卷着远方此起彼伏的狼嚎声,冲到李东方的耳朵里。
      此时他正躲在一处背风的山洞里,守着明明灭灭的火堆,瑟瑟发着抖。
      大漠里昼夜温差极大,白天热得人直发昏,可入了夜又冻得人牙关打战。
      这是还不满十五岁的李东方,第一次随军来到漠北。
      他们一队的十几个人被派出来探路。这附近没什么敌人的踪迹,所以本不算什么危险的任务,可回程途中却突然遇见了沙暴。一时间天昏地暗,莫说是东南西北,便是三丈以外都看不清。
      领队的霍百总命所有人原地趴下,用毯子遮住了头脸。砂石隔着一层毯子打在李东方的头盔和衣甲上,砰砰作响,听得李东方几乎麻木。
      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漫长,一切的喧嚣才停歇下来。
      李东方只觉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座沙丘,差点连爬都爬不起来,眼耳口鼻中俱是沙尘。
      霍百总命人清点人数和行李,发现已经有四个被黄沙掩埋没了气儿的。
      至于众人的马匹,由于用来绑缰绳的两棵树断了一棵,所以马儿受惊、大多已经跑失,仅剩的两匹也是伤痕累累,眼看着就要活不久了。
      而最严重的是,他们的行李丢了近一半。这些行李,有的是因着未来得及从马匹身上取下而一并失落,有的则是因着未捆严实而在沙暴的袭击下散落四处。
      此时正逢回程,他们身上剩的储备本就不多。丢失的其中一包,正巧装了不少干粮。
      霍百总带着人在原地搜索了半天,最后只在沙土中摸到几块覆满了黄沙的饼子。
      眼看着不能再耽搁,他只能再次带着队伍出发,却莫名失了方向。众人走了一整天,莫说是大部队的营帐,便是连水源都未见到。
      期间除了马,人又因为呼吸不适倒下了一个。
      余下的众人找了一处较为安全的地方休息,把马肉烤了充饥。这次又有两个人,由于寒冷,眼睛一闭上就再也没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出。
      三天过去,不仅仍然没找到水,队伍里的人也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了一半有余,连霍百总也没了。
      到了第四天的午后,只剩下李东方和另外一个小个子,两人拖着脚一前一后地在沙丘上走着。反正也找不到大部队了,为求活命,二人只能一直往南去找有人烟的地方,片刻不敢歇息。
      他们都知道,这时候若是停下来,必死无疑。
      李东方只觉得头昏目眩,手死死地摁住腰间的水袋,犹豫着要不要喝这剩下的最后一口水。
      忽然,前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李东方缓缓抬起头,舔了舔自己早已经干到起皮皲裂的嘴唇。他走过去,使了最大的力气在小个子脸上抽了个嘴巴。
      还是一动不动。
      再一探脉,已经摸不到了。
      他把小个子身上剩下的食物、水和毛毯都拿出来,和自己背上的行李重新捆在一起,继续往前走。
      李东方又困又渴又饿,双脚已经走到麻木,却丝毫不敢停歇。
      直到日头落下,月亮初升。他就以天上的月为伴,背对着北极星,继续一路往南。
      终于,他看见前面的地上有一弯月。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直到脚下一凉,他才意识到:这是水。
      他找到水了。
      李东方几乎是立刻跪下来,俯下身子喝了一大口。
      但他实在是太累了,这第一口冷水咽下去的时候差点被呛到。
      李东方趴在地上咳了半天,才觉得好了些。正在他缓口气的时候,又想起曾听霍百总提过,人若是渴久了,一口气喝太多的水会死,需要一点一点地慢慢喝才行。
      于是他忍着心中所有的渴望,从行李里掏出早已空荡荡的水袋,一边往里灌,一边撩起来饮一小口。
      求生的欲望此时压过了一切:他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不远处黑压压的,似是有一座山。李东方灌满了水袋,便捡了一些干草枯枝,向着山的方向走去。
      好在背风处还有个可以容人的山洞。他点了火,抱膝坐在一旁,明明又冷又困,却连眼睛都不敢阖上。
      他不敢睡。
      因为这一睡,也许便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李东方意识正混沌的时候,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狼嚎。
      那头狼啸声一起,群狼便跟着呼应,直听得人心里发毛。
      李东方紧了紧身上的毯子,不过片刻,又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这声音比方才的狼嚎声听着更近,粗重而低沉。
      是兽类的喘息声。
      李东方的心跳瞬间加快,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刀。
      ——他还从未真正参与到某一场战事中,所以这刀新得很,一点血腥味儿都没有。
      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李东方持刀守在洞口,借着身后的火光,看到远处两点绿幽幽的,宛如鬼火一般。
      是狼。
      不知为何,它并未跟着狼群,而是独自行动。看那瘦骨嶙峋的样子,应是饿了很久。
      它龇着獠牙,伏下身子看了李东方几圈,似是在犹豫。
      李东方将刀尖指向这匹孤狼,手腕却在发抖。
      这是李东方第一次遇见狼。
      准确来说,是第一次遇见需要生死相搏的敌人。
      若是换作平时,他断不会如此紧张。可此刻饥饿和疲倦几乎已经吞没了他,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有一战之力。
      一人一狼僵持许久,那狼口中嘶吼不断,踱了半天的步子,终于奋力向李东方斜上的山石一跃,借力后腿一蹬,直直扑下!
      李东方看到对方向着自己脖颈露出的森森白牙,心一横,一声大喝便持刀向狼腹劈去。
      那狼一声哀嚎,却仍不肯放弃。就地一滚,再次向着李东方的双腿咬去。
      此时的李东方还未好好学过多少武艺,更没经过沙场的磨砺,只是循着本能向着狼的头颈奋力劈砍。
      刀刃撞上狼骨,撞出一声声闷响。
      李东方本就筋疲力尽,乱中也不知刀刃卡在了狼骨何处。那畜生吃痛一扭,带得他虎口一麻,居然连刀都握不住了。
      没了兵器,他便只有两只手。
      那狼将他压倒在地,骑在他身上,四只利爪也不知划出了多少创口。而李东方却以两只手死死揪住它脖颈的皮毛,不让它的獠牙靠近自己的头脸。
      他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躺在这里咽气,死后都不能树一方刻着自己应有姓氏的碑!
      李东方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膝盖向着狼被划伤的腹部奋力一顶,终于使得它的力气松了半分。便是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李东方趁机把狼掀翻,将它狠狠摁在了那将熄未熄的火堆上!
      狼立时被灼痛得奋力挣扎,惨叫不止。
      皮毛被烧的焦糊味儿,还有血腥味儿混在一起,冲得李东方的脑仁嗡嗡直响。他拼尽了全力,忍着剧痛压在狼身上,死死扼住它的咽喉。
      直到手下的畜生逐渐停止了挣扎,直到他再也使不出一分力,直到他眼前再也不能聚焦,李东方才彻底昏了过去。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先恢复的是嗅觉。
      那腥臭的味道直冲鼻腔,呛得李东方几欲作呕。这一蜷身,更是带得五脏六腑都在痛。
      他就这么趴在狼的尸身上昏睡了一夜,胸前衣衫都被狼血染透了,整个人的身上也都混杂了死尸的气息。
      ——没被什么其他喜腐肉的野兽吃了,也算是我命大。
      李东方昏昏沉沉中还在想。
      他打着晃站起来,凭着记忆向着水潭跌跌撞撞而去。
      那腥臭味儿是如此之重,让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四周潭水都泛了红色,仍旧挥之不去。
      身上的伤口多得数不清,可李东方现在根本无心去顾及,好像这世间没有比洗净这血渍更恼人的事情。
      等脑袋终于清明一些了,他才后知后觉地喝了一口潭中还泛着血腥味儿的水,强咽了下去——还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他要带尽可能多的清水上路,所以绝不能浪费一口。
      李东方回到山洞,看着那死去已久的狼。
      他默然了半晌,终于重新点起了火,又拾起自己掉在一旁的刀,学着前几日几位兵大哥取马肉的样子,将狼剖腹剔肉。
      这狼确实很瘦,实在没多少肉可取。但烤熟了,至少也能充饥。
      李东方重新收拾好了行李,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
      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狼藉一片的山洞,恍然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在这大漠里野蛮生长、离群索居的狼。
      他这一生只怕都要和同族搏斗,不死不休。

      ——————

      (三)

      李雾怀中抱着三儿和陆铮寄来的信,脚搭在椅子上,躺在院子里假寐。
      今儿天气正好,暖和的太阳晒得人直发倦。偶有微风吹过,恰到好处地拂去了那点闷热。
      李雾把椅子放在了院子中央,正正躺在太阳底下,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他怕睡着后会被光晃了眼,还在头顶挡了个宽大的斗笠。
      如此直睡了大半个时辰,李雾觉得日头似乎偏了些,于是翻身起来把两张椅子挪了个能晒得着的位置,又心满意足地躺下了。
      活像只追着阳光打盹的猫。
      小院里两张最宽大的椅子都被李雾一个人占据了,到李东方那里只剩下一个小马扎。
      好在这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坐出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看着倒也不觉寒酸。
      ——如果忽略掉他现在正在忙活的事情的话。
      李东方面前的地上摆了大大小小许多木块料子,而他正握着一柄小刀,精细地雕刻着手中已经成了型的一个。
      他的手一向很稳,拿烈焰刀的时候如是,改换成长短刃的时候如是,而今拿着刻刀也一样。
      而这木块要雕成的形状似是在他心中已经过了千百遍,每一刀都流畅至极。
      是一只手掌的样子。
      刨花木屑簌簌地在李东方脚边落了一地,李雾在一旁听着,倒觉得有几分助眠。
      李雾又睡了小半个时辰,才打了个哈欠坐起来,揉揉眼睛。
      前几日他跋山涉水地玩累了,今日无事,便在临时住的院子里睡了个够,任太阳烤得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舒服极了。
      李东方手中的东西也已经打磨好了,招呼着李雾过来:“试试。”
      李雾撩起衣袖,露出残缺的那只胳膊,让李东方帮自己戴上。
      “你这下刀可是越来越准了,正正好好,一点也不硌。”
      李东方只哼了一声,眼神里却是掩不住的悦色。
      “皮子我都揉好了,晚点再加进去垫着。”
      李雾蹲下身,看着一地的零零碎碎:“之前你做的那个我不是戴着挺好的,怎么又重新做?”
      “想加点东西,所以需要重新调整下。”
      李雾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加东西?加什么?”
      李东方指着木手指关节后面的几个凹槽:“这里,我打算换成精钢的,像指虎一样。”
      “精钢的?!”李雾瞪圆了眼睛,“干什么,铜皮铁骨啊?”
      “如果以后谁再嘴欠,你就直接用它抽他一巴掌。虽然威力不会太大,但让他脸上青几块、给他一点教训也足够了。”
      李雾看着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想想就痛。
      这一切的起因,是他二人前阵子路过一个受强盗侵扰的小镇,李雾便想着顺手帮一把。
      谁知有个镇民打量了他们两个外乡人一圈,半信半疑地嘀咕了一句:“那帮人功夫可不差,杀人越货都没在怕的。这就两个人,还有一个连手都坏了,怕是打不过吧。”
      李东方走在前面,听了个正着。
      他猛地一回头,目光如利箭一般射向那人,直把对方看得满面通红,缩着脖子躲了起来。
      李东方的脾气上来了,可终究是念着李雾往日的叮嘱没动手,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拽着李雾就要离开。最后还是李雾好说歹说地劝了半天,他才勉强按下性子,帮忙了结了这桩匪患。
      李雾现在就是被李东方圈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娇惯着的崽子,他做什么李东方都尽可能地顺着,却容不得旁人说他一句。
      尤其是这只断了的手,李雾觉得这都已经不是自己的逆鳞了,而是李东方的。
      “他们愿意笑就笑呗……我又不至于掉块肉。”
      “就算你不出手,我也会教训他们,你自己决定。”
      李雾清楚这人在和自己相关的事情上有多执拗,立刻放弃挣扎:“行……那下回就换我自己来,你不许多事啊。”
      “你若是教训得到位,我自然是不会管的。”
      李雾无声地摇摇头,把凳子搬过来,俯下身来看李东方继续修整指节部位。
      不得不说,只要李东方想,这世上可能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从前满是血腥味儿的刀尖,如今落在木头上,居然也能如此得当。
      两个人便这样坐在一块儿,一个动手,一个看着。
      “晚上想吃什么?”
      “无所谓。”
      “前几天吃的白鱼不错……我还想再吃一次。”
      “那就去。”
      “一份清蒸白鱼,一盘小炒的青菜,再点个他家的蛋花羹……还要一小坛特色的蜜酒。”
      “他家的蜜酒太甜,不够劲儿。”李东方对酒还是有要求的。
      “那就给你来壶‘丹霞酿’?蜜酒还是要一壶吧,我喝,毕竟离了这儿就尝不着了。”
      李东方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笑:“行。”
      李雾皱着眉:“你笑什么?”
      李东方倒是坦然:“想你每次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有趣。”
      李雾脸上蓦地热了起来,小声嘟囔:“……就知道不会是什么正经话,多余问你。算了算了,我不喝了。”
      “真不喝了?”
      “不喝!”
      “可惜啊。”
      “可惜什么?”
      李东方不说话了,笑着吹了吹木头上的毛屑,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
      “你倒是说啊!”
      李东方还是不答,站起来拍拍衣袍。风一吹,上面沾的碎屑呛了李雾满脸。
      李雾用袖子抹了半天,才跳起来对着已经回了屋的某人叉腰:“话说一半,卖什么关子!”
      李东方复走了出来。
      他已经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这会儿两只手空落落地背在身后。而那脸上勾着的笑,让方才还脾气大得很的李雾一见,瞬间就蔫了。
      李东方笑吟吟地揽过李雾的颈子,贴着他的耳畔轻声道:“我是可惜,你若是不自己喝,我就只好辛苦一些,喂你喝了。”
      感觉手底下的身子一抖,李东方又轻轻在李雾的后颈揉了揉,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
      李雾捂着自己的脖子,眼角余光扫到某人翘起的嘴角,感觉脸上直发烧。
      眼看着李东方又拿东西进了屋,李雾身板又直了起来:“……我要洗脸!”
      屋里传来李东方模模糊糊的回答:“现在?”
      “对!刚才木屑弄了我一脸,难受!”
      “行,我去打点水。”
      李东方深谙进退有度的道理,方才刚撩过这猫,这会儿就顺着他一些。
      李雾抱着臂站在院子里的阳光底下,看李东方忙进忙出。
      “在这儿住了个把月,已经把附近都差不多吃遍了玩遍了,接下来你想去哪儿?”
      “无所谓。”李东方还是老回答。
      李雾想了想:“听说汾州的酒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是不错,你要是有兴趣,可以一去。”
      “你喝过?什么时候喝的?”
      李雾似乎又忘了刚才的羞窘,喋喋不休地追问着。
      李东方也不厌其烦,李雾问一句,他答一句。
      日头愈发斜了,为院子镀上一层暖色。
      从前只是为了活着就不得不拼命的人,如今终于不必再为此发愁,坦然地享受着寻常人的生活。
      ——虽然琐碎,却教人留恋。
      在他二人少年时苦苦挣扎求存的时候,倒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过上这样的日子。
      大概因为当年太苦了,所以这种平常对他们而言反而新奇又有趣。
      抛了所有让人难受的过去,抛了勾心斗角、利害权谋,重头再走一遍世间路,往后的生命里便是山高海阔,策马同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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