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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尘劳 ...

  •   第四章尘劳

      姞永寿总是觉得自己的直觉和决定都是极为正确的。因为就在她松开太羲的衣角没多久,祂便离开了。
      确实还是先一步放手来得好,不至于太难看。
      环视着空旷的神祠,姞永寿突然觉得很自在,甚至开始想不通,阿岁那时候怎么就那么离不得陪伴?一个人又哪里不畅快了呢?
      想到独自一人,她又想起太羲。来时如一阵风,去时亦然,悄无声息,也再无第二人可以从旁作证。
      比当初出现在她梦境中的时候,还要不靠谱。
      像这样来去无踪的神许下愿望,简直是胡闹啊。
      她看了看那边堆叠如山的请愿书,不禁奇怪起来,人们口中都喊着荒山邪神,怎么还给邪神递这些愿望呢?
      她打开那些请愿书,一本本翻过,并无不妥之处,都是普通百姓所写,字迹也是千人千样。
      那是为什么?

      “怎么还不走呢?”太羲忽地又出现了,还一抬手,使她身边所有的请愿书都飞出了神窟之外,落在了殿外的滂沱大雨之下,“即使你觉得与惩罚无关,这里也并不是什么好地方。走吧。”
      换做是别人,听到这话,定然是欣然答应,万万不敢推辞神灵的恩赦。然而姞永寿却生来就不怕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即使面对真正的神祇,也从未觉得就该顶礼膜拜,面对太羲更是。
      说实话,她甚至觉得太羲如此行为,有些讨厌。

      “神都像你这样吗?”
      “哪样?”
      姞永寿指了指外头散落一地的请愿书。
      太羲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瞟了一眼,不以为然道:“哦,你说这个?那倒不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她的神情后,又问:“不过,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把那些请愿书弄出去,并非是不尊重的意思。而是因为,它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祂素来是一个很傲气的神,“不该出现在我神祠中的东西,自然要清出去。”
      姞永寿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太羲道:“一般都没什么人会向我许愿,所以我听到你念就觉得奇怪。刚刚去探查了一番,果不其然,这都是给别的神的。有人不想你好过,才送过来让你每日诵读。虽然你诚心诚意,但都是……”祂一字一顿地提点道,“无用功。”
      姞永寿这时恍然大悟,这就对了。
      “你看来早有怀疑。”
      “也没太早。”
      “你是还在生气吗?”太羲来到她面前,极为迅速地拉近了二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呼吸相闻。
      姞永寿赶忙往后退,却被太羲猛地一下搂住了腰,动弹不得。
      “别生气了。”
      如果这就是神哄人的方式,也太敷衍、太勉强了。
      姞永寿虽然更生气了,但是口上还是说:“没生气。”
      “没生气为什么说话都没个好气?”太羲问道。
      “……”姞永寿无奈,“是。确实还在生气。”
      “因为当年?”
      “因为现在。”
      “现在怎么了?”
      “其实一直都很好的,在你来之前。”
      太羲挑了下眉,“阿岁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自欺欺人了?”
      姞永寿偏过头,太羲又抚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脸正回来对着自己,“被当成牺牲,不停地取血,很好吗?被新帝贬为奴籍,从此一切行为皆要受限,很好吗?被人成天想着法儿为难,吃残羹冷炙,很好吗?还是说,每日看这些请愿书,被迫沉浸他人的苦难中……”
      姞永寿越来越听不下去,伸手捂住了耳朵,太羲适时打住,也顺势松开了她,道:“所以我说这里不是个好地方,所以才几次三番邀你离开。”
      “那哪里会是好地方呢?”强行镇定下来后,姞永寿继续反问道:“在这人间,有何处不同,去哪里不是去呢?”她本就不是为了答案才问的,而是为了拒绝,“即使很不好,我也不会走。”说这,她看了一眼外面四处散落的请愿书,声音也放低了些,“还是说,我也是不该出现在你神祠中的,自然要被你清出去?”
      “不是。”太羲断然否认,“我只是觉得,你不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日复一日,被他人的苦难包围,被孤寂和寒冷囚禁。”
      “并未。”姞永寿后退了几步,恰好站在了神龛正前方的中央,这是一个让她觉得舒适的位置,也和太羲隔着一段让她觉得舒适的距离。
      太羲的视线追逐她的步伐移动,从斑驳的地砖,慢慢商议,到褪色的壁画,再放远,看着那模糊不清的碑文,还有十分违和的、空空如也的神龛。
      “你是在留恋些什么吗?”说着,祂轻轻嗅了嗅,“这个味道……”
      姞永寿在太羲略显震惊的目光注视下,淡然道:“所以我才说,一直都很好的,在你来之前。”

      太羲的神宫之中,一直点着一种味道很独特的熏香。据当时阿岁的形容,就是秋天的味道——是万物由盛而衰的途中,最后尽力绽放的那种感觉。
      阿岁很难想象怎样才能调制出这种带有些许苦涩的香味,所以她选择问出口,“这个香味,是如何制成的呢?”
      如果能制一些,点在自己的宫里,想来会很不错。
      “不知道。”太羲答道。祂更意外的其实是阿岁居然会注意到神宫中的气味,在祂千万年的记忆中,再没有谁曾问过她这个。
      “神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阿岁问。
      “你很喜欢这里吗?”太羲岔开了话题。
      阿岁点头,“很喜欢。”
      是实话,她不仅仅喜欢这里的味道,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喜欢住在这里的太羲。
      太羲看着阿岁,看着如此清澈的一双眼睛,祂第一次动摇。神应爱世人,此为大善。可神若只爱一人……
      “你小名叫阿岁,大名呢?”祂忍不住,想算上一算。
      “姞永寿。”阿岁自顾自地解释道,“如果接下来你要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的话,是因为我父皇希望王朝寿数无所穷尽,所以给我们兄弟姐妹取名很多都带了长寿的寓意……你皱眉是为什么?觉得俗气吗?”
      “不会,姞永寿挺好听的。”太羲心中叹息,就是算出来有些不妙。
      “不不不,我想说的不是那个俗气,是凡夫俗子的俗气,和你们神仙不一样,所求都是些太现实的东西。”
      “现实些也是好的。”

      现在回味过来,太羲说得分毫不差——现实些也是好的。
      比如承认神是神,阿岁是阿岁,姞永寿是姞永寿。
      神是高高在上的,阿岁是衣食无忧的公主,而姞永寿则是……
      “是神灵庇佑的。”太羲道。
      姞永寿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手竟然被祂握住,“你在听我的心声?”
      “我在找你的愿望。”
      “强词夺理。”
      姞永寿想要缩手,却被攥得更紧,丝毫无法挣脱。她有些生气地道:“我之前不是念了请愿书给你听了吗?”
      太羲倒是气定神闲得很,道:“能听出来,都是气话。无论是请愿书,还是你刚刚说的。”
      姞永寿突然不再费力挣脱,破罐子破摔道,“那好吧,我想要很多很多钱。这就是我的愿望。”
      太羲听后,笑了起来,“阿岁也这样说过。”

      太羲清楚地记得,那是景帝三十九年的秋分之夜,神宫内的香味不知为何,那天特别特别浓,但是阿岁却不觉得呛,还大为满足地吸了几大口。
      “不是说这个味道有种淡淡的苦味?”太羲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之前听你常说,喜欢甜的东西吗?什么蜜糖,蜜糕一类的?”
      “有苦才有甜嘛。”阿岁讲起道理来,还真的像那么回事。
      “也好。”太羲挨着她坐下来,“那阿岁会喜欢怎样的呢?先苦后甜的?”
      阿岁摆摆手,一副颇有阅历的样子,“什么苦啊甜啊,都是因人而异、飘忽渺茫的,我不喜欢。我喜欢可见可触及的。”
      “比如?”
      “钱。”
      太羲用手支起下巴,看着她,饶有趣味地问:“你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阿岁笑起来,“当然是因为舒服咯。”
      “舒服?”
      “心里舒服嘛。”

      “那时没细究,也从未去探查你的真意。”太羲强硬地同姞永寿十指相扣,“今日却是想好好寻一寻,你到底为何说喜欢钱……”
      神若想查一个人的心意,人再极尽全力地去掩饰,也多是苍白无力。姞永寿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且她一开始也就没想瞒着太羲。
      看着祂越来越奇怪的神情,姞永寿故作不经意,随口问了一句:“可查到了?”
      太羲没说话,却松开了她的手。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满意?”姞永寿反倒是主动握了回去,“还是觉得我已经无药可救?”
      太羲道:“神从来不救人,是人自救。”
      姞永寿皱起眉,“你既然记得,便也该知道,我不喜欢这些飘忽渺茫的空话。”
      沉思良久后,太羲才道:“我从未算到,你需要钱,是为了天灾中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正常,如此天真的想法,确实不该有的。如果在天灾人祸面前,仅仅靠有钱就够了,那可真是太容易了。”
      “我知道你不一样。”太羲再一次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会是想说,‘但是我并不希望你这样’吧?”姞永寿想的时候不觉得,一旦话说出口,却又忽然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中徘徊,像是害怕。
      如果太羲真的说“不喜欢”,那她……
      “并不会。”太羲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又解释了一句,“神对人没有期望。”
      霎时间,姞永寿什么多余的情感都没有了。

      还真是庸人自扰之……她之于太羲,就是人之于神。
      是任何人之于任何神。
      一言以蔽之,就是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也正是此刻,她憋了很久的闷气也随之一并散去了。
      失去关于梦境记忆的是她,仍旧念着神宫中那缕香气也是她。到头来,只有她被困住。
      万不该如此。

      “怎么了?”太羲察觉出她的情绪有些不对。
      “没事,只是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走。”姞永寿自觉和祂没什么好说的了。人对神诉说,不是许愿就是抱怨,她没有愿望,更没有怨言。
      太羲没回答,反倒是很突然地说了一句:“我也是没有办法。”
      姞永寿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神不守护任何王朝。”太羲道。
      姞永寿想了想,觉得祂大概是以为,自己是在因祂没有守护承吉王朝而生气。这倒是误会。
      “我知道。”她从来就不会推脱责任,“王朝覆灭本是人祸,无关神意。”不过话说回来,神意到底是什么呢?于是她问道:“那神守护什么?”
      “人。”
      太羲看着姞永寿的眼睛,认真地道:“神不守护任何王朝,神只守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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