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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寻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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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山
“不是山的人,不会爱山;成为山的人,看不见山。”——引
1.
顾九第一次见到时溆是在玉林西路的小酒馆。
描摹不具体,印象里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瘦小的身躯,鹅蛋脸,长发刘海,眼睛漂亮地像藏了一幅画。她斜倚在靠墙的角落,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昏黄灯光盘旋在复古的民谣旋律里,桌上放了几盏已经空了的酒杯,只余一只还漂浮着冰块。顾九不懂行,不知道她点的酒叫什么名字,只记得那酒是深绿色的,看着极冷,是她脖子上围巾的颜色——顾九第一眼看见时溆,像误入一座大雾的青山。
酒馆坐落在巷子深处,虽然赵雷一首《成都》唱得玉林路家喻户晓,这里却依旧冷清。空旷的街道,掉光叶子的梧桐一排排,亮了又暗、暗了又亮。伴着微醺的气息坐在窗台边,可以听见雨声,于是所有的心事落地,一齐被浸泡成软绵绵的模样。
是。她是怀着心事来的,晦暗的影子,头一次,像一首蹩脚的诗。
墙壁上凌乱粘贴着各种颇具年岁的黑白照,褪色的字迹填满空白。酒馆里只有她们俩,顾九远远看着时溆抬起手缓缓摇杯子,气泡浮在水面刹那破开,那么轻易地融入时光的罅隙,毫无斧凿痕迹。而她像墙壁上贴着的格格不入的标牌,生硬的注释,上面写着“禁止吸烟”。
目光汇聚的那刻她在想什么呢?躲在暗处观察却被发现的尴尬,她慌乱把自己埋在杂志里,只是喝了一杯柠檬水,酒精却分外明显地烧在脸上。直到带着花香的风吹拂过来时,眼睫轻微地颤抖,顾九再抬起头时,是一对黑曜石一样的眼睛。
“请问,你是成都本地人吗?”
顾九不是一个喜欢和人交流的人,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沉默。那些不相熟的评价她,孤独、高傲、冷冰冰的,都是最常见的形容词。她每每听到都一声嗤笑,人生在世,最多不过百年,和你这条线能有几个交点?相聚的下一刻就是远离,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维系呢?更何况,懂我的人,不需要说;不懂我的,多说无益。与其有那么多错综复杂的缠绕,她宁愿是一条单纯的线,拒绝无意义的社交,从生到死。
——可她又需要有人陪着。她其实又很害怕孤独,怕被抛弃,所以总是在所有被抛弃的可能之前就先放弃了,孤零零地一个人远离,像一只小猫。
所以她很惊讶在那个夜晚对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是因为刚被排除在外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汩汩而出的泉水,很自然地奔腾着流逝。博物馆呀,公园呀,哪一处有很好的喝茶的地方,直到终于意识到自己稍显聒噪后,脸颊又泛起酡红,系着绿围巾的姑娘温着笑意,轻轻地说一声“好哦。”
紧绷的弦松弛下来,她怔怔地看着桌对面的女孩主动和自己碰了碰杯。
于是视线再未离开过她。
时溆在走之前随手用铅笔在杂志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挥了挥手就出门了,忽然来,忽然消隐。她不怀好意地把那页书的角撕下来,叠好放进衣服兜里。纸上的油墨被小酒馆的味道覆盖,扔进兜里的那刻,她感觉自己把一座小酒馆都带走了。
“老板,我要一杯和她一样的酒。”
顾九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定形了,一本流水账似的日记,平平淡淡地记录着、也重复着,清晰地告诉你一个小孩如何长成平庸的大人。小时候顾九还会幻想自己会不会有一天获得超能力、天赋异禀或一举成名,越长大越发现自己在趋向正态分布的峰值,既不过分愚钝也不聪明、不丑也不美,既不会出什么错,也绝不会做出什么好。她是那种处于最中间,最平均的人。
——也是放在人海里,最容易被遗忘的人,根本记不住的人。
于是有时候她一面嫉妒甚至带着一些憎恨地看着那些趋于两边的人,一面伪善地和她们打交道。凭什么发光的不是我?凭什么好运的不是我?凭什么万众瞩目的不是我?既被自己的平庸刺痛着,又改变不了现状,在循规蹈矩里日复日地挣扎与煎熬。
众生皆苦。顾九。我们不过是蝼蚁,是一粒尘埃。
我们不配得到爱。
“人最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她突然地想饮酒,在十八岁半遗失的夜晚。辛辣的酒液滚入喉咙的时候,她悲哀地呛出一滴泪来。老板说加了薄荷茉莉和水蜜桃,她尝不出,不明白时溆怎么做到那么闲淡和优雅的。她表情狰狞、委屈、遗憾,所有的不堪都写在脸上。她只是说,她确确实实不属于这里,她被禁止了。
顾九,你鄙视爱吗?你渴望被爱吗?
她低头,水面浮现时溆的倒影。
不会喝酒的人喃喃:
好涩,
好苦。
时溆,时溆。在你看向我之前,我已经裹挟着阴郁的狂风注视过你许久。时溆,时溆。你是怎么融入这片静止的空间呢?你要救我,时溆,我们不要是萍水相逢。在我第一次看见你之前,我就像信徒一样,已经深深爱过你了。
2.
顾九是个偏执的保守派。她不喜欢衣着暴露的人、不喜欢同性恋、不喜欢未成年情侣、不喜欢那种和很多男生都关系好的女生。她也不喜欢日日混迹酒吧和歌厅的年轻人,总认为那是在声色犬马里出卖自己的灵魂。顾九有个高中同学差点占据了以上所述的全部,她整天看着对方在朋友圈里又和哪个男生一起出去喝酒了,穿着抹胸露脐装,打着耳钉唇钉舌钉,不知道为什么别人的生活也能对她造成折磨,于是把那个同学屏蔽了。可谁又记得在高中的某段时间里她们曾无话不谈,一人一句地写过情诗。
很少有人能和她长时间地维系一段关系。顾九喜欢一个人后,总是畏惧着不敢向前,害怕被戳破,害怕被拒绝。她的喜欢太昂贵,约束条件太多,稍微违反一条都能引起她的厌恶。但事实上,只有她敝帚自珍一般地爱惜自己的感情,这世界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别人只会弃之如敝履。
——关你屁事,管得真多。
顾九一直拖到二月份才添加时溆的微信好友,时溆几乎是立马通过,随后立即发来了五六张照片,像是西餐厅,复古的欧式风格,暖黄灯光和罗列在橱柜上的红酒。时溆的手很好看,戴着一根黑色的发圈,手握着的玻璃杯杯里装着乳白色的酒,放了一片柠檬和几片薄荷叶子。“回家啦,在吃饭喝酒。”时溆说。
和在玉林路相遇一样的声音,像被打翻在地的冰糖罐子,夹杂着蜂蜜水的味道。顾九恍了神,近乎贪恋的,点开语音反复听了好几遍。
可笑么?约束条件太多的喜欢,如果我给你你会要么?顾九嘲讽似的苦笑一声,却又自顾自地询问——
时溆,我想靠近你。隐入春雾的青山,你愿意为我开辟一条入山的道路么?
于是顺理成章的,攀谈多了起来。
按理说她不该喜欢时溆的。时溆喜欢喝酒,行家老手一般,几乎是如数家珍;时溆喜欢听摇滚,带着银白色的耳钉、肩胛处有隐约的玫瑰纹身;时溆喜欢一个人旅行,天南地北地走,有时半夜三更还在街头闲逛;时溆喜欢随着性子生活,常常黑白颠倒地过,凌晨四点是开始睡觉的好时候;时溆喜欢很多人,男孩女孩、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时溆有时候又痛恨很多人,一席文字,单枪匹马,不带任何留恋的,把身边的事物都杀得片甲不留。
想不出原因,第一眼就觉得不凡的人。顾九思索半晌,兀自摇头,兴许这些本该不喜欢的反倒成为爱上她的理由呢?像自己这般循规蹈矩,微小得不能再微小,有什么意思呢?离经叛道的、与众不同的,才应该是她本身的模样。
喜欢你呀,时溆,像山一样神秘的、宏伟的那个人。
那样温柔的,夺目的,锋芒。
顾九在日记里这样描写时溆:
“没告诉你,关于你的故事的第一印象,像千禧年的粤港,灰蒙蒙的楼道间,收音机放着吱吱呀呀的流行歌。
开头有江南小调,雪夜航船;高潮是山与海的错落,在青灰色的背景下,汹涌地荡漾;结局是岁月骛过,山高水长、渐行渐远。最后通通收录在一首悠远的歌里,总是在深冬的傍晚吟唱,空空的杉树林间,把夜唱下来。”
写下这段话后,顾九短暂地失了神。
你把时溆当成了你的什么?
她的感情太突然,太卑劣。她想占有、想替代,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卑躬屈膝。她有什么资格去评价别人。
3.
保持隐蔽感的方式有很多种,渐渐相熟后,她们选择了一种新奇的方式,搁置很多年都不用的邮箱开启,顾九随时随刻等待着时溆的Email——
第一封:
“小顾,你是我半生漂流中的一段停泊,飞鸟和树枝的关系。没想到你也写诗,也许有些线在还未相遇时便深深缠绕起来……
……喜欢读你的文字,常常被你细腻的文笔打动,就好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一样……”
第二封:
“反叛,是望着一朵玫瑰,直到眼睛粉碎。”
第三封:
“小顾小顾,天气终于回暖。最近爱上了穿靴子,和格子短裙简直绝配,我宣布靴子是21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第四封,意味深长:
“喜欢抢先一步出击,无乃是把自己也抛出去。
血是冰冷的、拥抱是钝痛的、吻是烫的,我品尝过了。
我的爱,歃血为盟一样,充满了献祭的意味。
无谓的牺牲。”
第五封:
“山水难捱,谁能渡我。”
第六封,话变得密集了:
“小顾,四月过得好快,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有一个朋友要去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再见也难说。我向来觉得有联系方式和真正了解一个人是两回事,哪怕随时都能收到她的消息,还是感觉,飘渺得像在海的另一面。
好奇怪,有时候更偏爱从文字里去了解一个人,总觉得人是冰冷的,字是滚烫的;人是远的,字是近的。
小顾,你说人们为什么执着于相交呢?哪怕知道要分开、要远离,还是奋不顾身地渴望爱与被爱。我也许不屑,也许是因为不存在。我像一张浅薄的纸,幸福和流泪都成为奢侈。在我空白的人生里,要么锋利地刺穿我,要么不留痕迹。
小顾,小顾。我还是会幻想许多遍,千山万水地奔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