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汉三千里》汤问典

3、此夜

　　娜娜又把男人卸下来的铠甲搬回牛车，远远地看见仁仁带着羊回来了，她伸出手臂来回地招呼着，又以手圈在嘴边，用尽力气地“哎”了一声。

　　“叔叔，你看，这个是放，我今天下午从河里救上来的人，他可以帮你放羊”

　　仁仁看了一下马千放，问了一下他是哪里来的，马千放回答自己是塔栗国军官，因为兵变不得不设法逃出军营。又说自己长于弓刀，气力稳足，可以帮仁仁做各式各样的活。逐水草而居的行程疲累非常，多一个帮手，仁仁也乐意留他。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走在前面，一个人坐在后面。娜娜坐在牛车上，莫名地一直在笑，羊还是一团团跟着车辙在走，因为从前只有娜娜和仁仁两个人，人手不够，仁仁的羊很少洗澡，有些羊的毛都已经脏的要命，现在黑乎乎的挂在身上。娜娜掰了一小块饼伸出去，要给它们吃，它们却纷纷躲避开脸不愿意吃。

　　回到营帐，他们没有多的帐子，这里也没有什么礼节设防。娜娜主动要求和马千放住一间，这样仁仁就可以单独住，因为她知道仁仁喜欢单独住。娜娜拿木板搭起来一张床，先叠架子，再往上面铺好木板。想了一下马千放的个子，她又把床叠得长了一些。动作麻利地拿过厚布，在帐子顶部左右勾划，一会儿就挂起一个帘子，把娜娜的床和马千放的床隔开。

　　木板够用，娜娜松了口气。她给自己换了干净衣服，又穿上一双方便干活的木鞋，跑到仁仁帐子拿了一件干净袍子让马千放换上，

　　“放，走，我带你看齐齐格”

　　娜娜抱着草料推开棚子的门，突然转身说小心低头，马千放一下反应过来，在头顶撞到门框之前弯腰进门。

　　“看看齐齐格的三个小羊羔，都能站了，多可爱啊”

　　娜娜蹲在昨夜那个稻草小窝的旁边，满眼羡慕的神色，三个小羊此时已经被母羊舔的干干净净的，正伏在齐齐格肚子上，身上的毛还是短短的，有点湿漉漉的样子，在周围其他仁仁的羊里面，显得那么白，干净无暇。

　　“只有一只和齐齐格一样，鼻梁是黑色的。”

　　她试探地碰了一下那只小羊，看齐齐格没有想抵她，就放松地抱起来那只小羊。哦哦地哄着，像哄小孩子。

　　“娜娜，你多大了”

　　“十五”

　　“你父亲母亲呢”

　　“不知道，我是仁仁捡到的”

　　马千放不说话了，羊棚低矮，他仍然微微弯腰站在娜娜的一边，直到娜娜放下小羊还给齐齐格，带他出去做饭。

　　娜娜生火煮了面条，三个人围坐一张方桌的三侧，每个人一份。她对她那个酱非常执着，问仁仁和马千放要不要，听到他们说不要，失望地吃起来。看到多了一个人，娜娜好像非常开心，她从河边就开始一直地笑。

　　仁仁喝了一点酒，就打开了话匣子，脸红红地说着，把娜娜带大有多少艰辛委屈，说着说着就哭了，又拿酒过来坐下，震得桌子上的碗都晃了晃。马千放只好陪仁仁喝了几口，惊讶于这二人的组合竟然对他一个外人没有一点防备。

　　仁仁又说每年牧羊的季节他是怎样在家打包帐子，来回准备牛车，又让娜娜去买衣服买鞋子买皮袋买胰皂买酒买火折子等各种东西。二人怎样锁好家门，星夜出发，娜娜睡在牛车上，他就连夜赶路，直到他们找到草场，羊放了一段时间以后就换地方，每天忙碌碌，从初春一直到夏末。

　　马千放一一地应着，仁仁举酒要他喝他就陪他喝一杯，仁仁哭他就安慰几句。娜娜在木桌旁边坐一会儿又站一会儿，坐立难安，着急怎么能安慰仁仁。马千放明白了下午她看到自己同意给他们放羊时那种欣喜的来由，这两个人实在是难以照顾这么多的活计。

　　马千放四顾观看娜娜的帐子，圆圆的帐顶挂着铃铛，桌上有几个羊拐骨，伶仃散落着。帐后挂着一枚箭形玉佩，晶莹温润，此刻正轻轻转动摇晃，他的目光凝聚在那枚玉佩上。桌旁和帐子四围的木板上都挂着彩色布条，他想起娜娜看着那双泥泞的鞋子时那种惋惜的神色，明白这应该是她喜欢的装饰品。

　　“放，喝汤。”

　　娜娜端着两碗汤，侧身从帐门闪进来，帐子里烛火受风，也闪了一下，娜娜努努嘴，示意马千放把桌上的羊拐骨扫到一边，好像很着急，把碗放下以后就立刻把手抽出来，去浸在脸盆里的凉水中。

　　“我告诉仁仁，没有他的汤，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掉在水里，只有两个人的份。”

　　“放，你快喝，很好喝的。”

　　娜娜走回来坐下

　　马千放看着碗中粗糙的姜片，吹拂了一下，喝了一口。

　　娜娜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她的碗沿有一个小小的缺口，手指就避开那里以防止划伤。马千放看着娜娜的五指，上面青的紫的一块块的冻疮，指甲旁边的皮肤都结茧了，细细瘦瘦的样子。

　　她放下碗，没想到马千放的目光直视着自己

　　“我把你的铠甲擦干净放在你的床下面了”

　　“谢谢娜娜”

　　又听到这个回答，女孩几乎一怔，二人坐在桌边，良久无言。娜娜突然打开了话匣子，开始给马千放交代怎么烧水，怎么饮羊，怎么赶牛车，又说曾经在路上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事，自己和叔叔外出的时候又找到过什么稀奇的小虫或者花草。又问马千放多少岁了，又说原来你比我大七岁。女孩又拿出来炭笔和纸，给他看自己画的齐齐格。看到马千放以手抚额，答着答着眼睑低垂，她就让马千放睡觉，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你快睡吧，我今天不用洗头了，我已经在水里泡透了。

　　木板床的一角低下去，此夜与昨夜没有什么不同。娜娜还是那样翻来覆去睡不着，隔着一层帐子，她能听到马千放均匀的呼吸声。他应该睡熟了吧，娜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