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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降落柳生衙 ...


  •   二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告诉自己势必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可惜三个多月前他也曾这样下定决心。
      那时候他的第二部电影杀青不久。说实话在剧组的日子并不那么好过,从剧本理解和工作方式都同他此前经验有着不小差异。而且他的中文,成年后使用得很少,也缺乏广泛的使用语境。但最尴尬的还是在他开口说话前,有些人优先默认他不会中文,他们在他面前微笑着跟身边的人对他评头论足,他只能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尽量可爱地回以微笑。基本上是稀里糊涂的演完了这两个角色。
      所以在工作阶段结束后,他带着一种对于这类愁苦的报复性心理过了一个月通宵达旦的生活。城市里每一个夜店他都去了至少一次,有时候和迟钧,有时候是自己。反复在宿醉中醒来后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和以前的生活相类似的空虚,那天早晨在下雨,而他很久没有在早上醒来过了。
      下着雨的时候大概因为底色阴暗,总是觉得别的颜色分外鲜明。晨间的马路行人如织,他突然发现自己根本还对这个要生活一段时间的地方一无所知,尽管他已经度过了不少日夜。
      雨停之后他决定出门骑行,那天大概正好是华东短暂春天里最舒服的天气。热过一阵,又下了几天雨,太阳被云遮住热,又不遮住光,有风,骑过穿堂小巷这些地方,还会微微觉得凉。
      他骑到一片不算繁华的地带,工作日没什么人,沿街最多的是茶叶店和牙科诊所。转角也曾有个商场,现在荒废了。往里看一眼,黑洞洞的。一排店铺,有的走时也没摘下招牌来,停下来张望一眼,几个缺胳膊少腿的模特假人在尽头倒着站着。他骑得不算快,像小孩一样一个一个去认那些字,有些年久的掉下来一两个笔画,就会觉得有些疑惑。
      租房时还是陈缅陪他来看的,她特地抽出一整个下午,带他看了几个交通方便的小区。
      “没关系,”她说,“骗你来总是要负点责任。”
      继而叹气:“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对是错。”
      大概戴稍同她想象中还是有些差别,他们在美国见过一次,当天她印象中的戴稍大概是性格开朗的美国白痴青年,来了之后大概因为异国他乡,加之是全然陌生的地方,竟然有点孤零零的无助可怜。戴稍觉得可能是阿比离他太远。但是他不愿意承认,一路上跟在陈缅后面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马不停蹄地说话,试图表现得更无所谓一点。
      “多交朋友,多同人打交道。”陈缅最后说。像一个很可靠的稳重朋友。
      他想陈缅就是他来中国之后的第一个朋友了。

      戴稍小时候,因为席琳工作的问题,也常常换地方住。他很早就发现到一个新的地方时,往往你想发现它的不同之处,最后只会在记忆里找到似曾相识的对应地点。这一片同他在纽约住过的某片街区也很像,繁华人多的地段过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突然就很荒凉。
      他从那一片荒凉骑出来后,周遭的建筑和设施又渐渐规整起来,只是有一点陈旧。这时候又开始下雨,原来刚刚那场雨并没有结束。他只穿了连帽衫,淋了雨势必会很冷,加上这段时间很久没有运动,这么久已经有点疲倦,不太想转身回去。
      他选定了一片绿地里的廊式建筑,隔壁似乎是个剧院。
      他后来对那场雨心情复杂,因为宜寒照就在那里。
      他先一步站在亭子里,但当时戴稍看见他,只是觉得他同那里很衬。

      戴稍一直想要一个很美丽,很中国的朋友。不止出于一种东方主义的想象。但这个愿望很难向人提出,因为以他的交际圈,很大程度上会被认为心怀不轨。而且有种期待全世界迎合自己刻板偏见的傲慢。比如他试着问过迟钧,对方只是冷笑着说,你以为中国人是什么样的?
      可是他看见宜寒照的时候,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在他身后的雨幕似乎都同别的地方有差。他看着他,觉得他难以形容。嘈嘈的一片雨声,反而成为更庞大的一种寂静,压住了其他一切声响。
      宜寒照看过来的时候,他的眉目才清晰起来。他笑了一下的时候,整个人就变得更加具体。戴稍察觉他要说什么,在斟酌怎样开口,就赶紧说:“我说中文。”
      他好像很怕宜寒照这样的人,会因为察觉他是外国人,而开口同他的第一句话用英文说出口。
      “我妈妈是中国人。”他说。
      接下来的寒暄他却不大记得清了,大概是他觉得宜寒照那时候并不真的认识他,他对他说的话和对随便偶遇的一个外国人都没有区别。他只记得他看着他,很想认识他,但却说不出到我家来坐坐此类的话。

      后来某一天他又在意起来,问道:“寒照,你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碰见你的时候你说了什么话。我怎么一句也想不起来。”
      宜寒照说,我问你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他记得不是这样,他记得这个场景,每次回想都很动容,但是不应该是在一开始的场景,因为发生时他好像已经爱他很久。
      宜寒照觉得很好笑:“你当时好像很怕我说话,一直聊个不停。到最后我只来得及说好,再见。”

      这里他确实记得。
      “我在这里没什么朋友。”他诚恳地说。
      雨渐渐要停了,他心里很急。
      “我不知道你的工作,如果你很忙,我不会打扰你。但是如果你有时间,我就住在吴桥区三宁街角的盛宣公寓,不是高档区,是边上那栋旧一点的楼,两层白色的阳台外缘夹着一层紫色的,很方便认。我住在从上往下数第二层紫色阳台的那间。”

      戴稍想这一定是归咎于他在寒暄阶段的极端苛刻,他百分之九十的人际交往都结束于寒暄阶段对方的表现让他不满意,寒暄最容易让人看起来虚伪,做作,不诚恳。
      他问宜寒照:“当时你想说什么?”
      宜寒照说:“我只是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比较悲哀的是他除了没留下名字也没留下电话号码,只留了一个在一般人看来最莫名奇妙的住址。他直到回到家里才意识到这段他期盼的友谊很可能就此结束了。如果他不死心,大概可以依靠玄学在另一个雨天去那边绕绕试一试。

      但是在度过绝望而失落的三天后,他在周末的黄昏里醒来,意识还朦胧时如蒙征召般走去阳台上,正好看见穿着一件薄毛外套的清瘦的宜寒照。他在往上看。
      戴稍直到下楼来走到他身边都觉得很不真实。

      “我来问你的电话号码。”宜寒照说话的声音很亲切,即便开玩笑也不让人觉得轻浮。
      “对不起。”戴稍说,“但这主要怪罪席琳。就是我妈妈。她是唯一我熟悉的中国人。用电话和通讯软件总是很难联系到她。大概是不想被我们打扰。说实话我有起码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她了,她也不太热衷于寄节日卡片什么的。只是每次换新地址时会告诉我们一次。”

      他承认一开始宜寒照就对他很有吸引力,但他可以发誓那时真的只是想同他作朋友。不管他以后会不会留下他都需要这样一个朋友,如果他真的发展不畅回到美国,光是想想节假日可以跨过十二小时时差有一个这样的人可以问候,也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快乐。

      那天他们在外面散了会步,宜寒照告诉他他的职业其实也是某个类型的演员。
      “昆剧,”他解释,“是中国古典戏剧的一个分类。”
      他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宜寒照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
      “这是不是要从小学起?我看过《霸王别姬》。”他当然说的是那部电影而不是京剧剧目,戴稍突然想到什么,“他们不会打你吧?”
      宜寒照笑着说:“现在学校倒是不打,靠自己用功多些。”
      “不过,我没少捱家里的打。”他苦笑,“我父亲是上一代比较有名的净行演员,家风很严。”
      戴稍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如此,”宜寒照说,“但其实我不希望你误解他是个很坏的人,他其实很热情,爽朗,对家人负责,而且也算慈爱。只是在这种事情上比较严厉。”
      “哪一类事情上?”
      “大概有关于传统,他用对我严厉的方式来表示他对传统的敬意。有时候我想如果我不从事他的行当,也许他不会这样。”
      “你呢寒照,你是一样的吗?”
      “很难说,我没法尊重一个抽象的概念。我生活在具体中,我的敬意只会出于事物本身对我的打动。”
      “你想知道是什么的话。”他最后说,“下次演出我会告诉你。地址就是上次我们遇见的地方。”

      不久之后宜寒照果然给他发来消息。但是之后戴稍回想起来,觉得那天堪称是他人生里最灾难性的一天。
      他打开和宜寒照的消息框,没划几下就可以看见他当天看完演出后给宜寒照的消息。
      “我不懂得这些所以也许我的感受无足轻重,但是寒照,原来你是艺术家。”
      看起来只是出于一个朋友发自内心的真诚赞美,只有戴稍自己才知道不只是这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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