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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云雾初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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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碳剩灰冒出缕缕残烟,升入晨雾,荞知星哆嗦着醒过来,双手搔搔肩臂,冻得厉害。
“下山。”
靠在岩石上的人比昨夜瞧着增添几分血色,发冠松散,鬓发全然垂在脸侧,破败的衣衫皆是凌乱干涸的血渍。
看着有些吓人。
“等等!”
她脱下外衣,快步上前站立于他面前。
不出所料,将将站起身的男子,身形微晃,踉跄几步险些跌倒,幸好靠上眼前人的肩膀,凭此做倚仗勉强站立。
“你的伤太吓人,还是藏起来吧。”
荞知星展开脱下的灰色衣裳,披褂在他面前。
本想绕到后背系上结子,但他身躯比衣裳宽,勉强系上又怕挤压伤口,便只得稍稍挂着。
水流不算远,坡底沿上就能找到源头,他们逆流而上,顺着前人留下的小路,上到山腰。
“那时候你为什不杀我?”
“看你可怜,吃的还多,暂时留着。”
“如果我心怀不轨……”
“不会。”
“为什么?”
“你独自闯皇城,难道是为了杀孤吗?”
她孤身一人闯皇城,执剑阻止他与皇叔萧延篡位,是想救人。
他而今反问自己,笃定她就是“好人”,至少对他,是“好人”。
荞知星觉得,如果心是一朵躲雨中的苞,雨刃会一寸一寸剜它茎叶,削它瓣膜,雕成消瘦黄花。
她忽然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面对他,充满“惭愧”之情。
萧倬身躯沉重,大半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行走时连带着两双不同的长袖交缠错落,若非太过狼狈,放在他人眼里便掺着淡淡暧昧。
十月末冬阳下,脚下布鞋木屐微微发烫,搭着他手臂的地方尤其烫,汗一路濡湿到背部小片衣衫。
萧倬比她还要热,鬓角两侧散发像浸过水,湿漉漉绵粘在一起,滴出的水珠砸于地面,褐色斑点瞬间绽开。
“撑住,萧倬,快进城门了,走到皇宫,就能传太医了。”
“那倒是要谢谢知星姑娘了。”
他嗤声,连笑带喘,荞知星抬手去擦他脖颈间大片大片的汗珠,触到他滚烫的喉结后,眉头微蹙。
“为什么还未退热……”
她用灵力炼出的退热药丹,与宫里的药方一模一样,服用两粒,三五时辰便能见效,不可能高烧不退。
“烙饼咯——卖烙饼——”
“你要不要吃些东西,药效许会快些。”
荞知星搀着他避开隔壁轱车,擦肩而过的行人瞥眼打量他们,眼神疑惑,纷纷避让,唯恐摊上麻烦。
“此地不宜过多停留,直接回宫。”
“也是……”
她将要撒手问价,被一语制止,藏在衣袖中的手腕被他暗暗握住,只是这一次力道很小,很小。
荞知星领会,回手环住他下腰,用脖颈支撑他手臂,绕开人流繁杂的酒馆肉铺,走僻静小巷。
“什么人!”
守卫拦下他们,厉声阻止。
“宫令在此,还不放行!”
她取下萧倬挂牌,掉落悬崖时,恰好没有扯散,现在算是能派上用场。
“江陵王……”
侍卫念出银牌上苍劲的刻字,语气却变得微妙。
“放——”
朱漆大门最终还是“钆钆”打开,匿隐于门缝的宫阶楼宇,随愈来愈宽的条框,崭露于门外所有人眼中,包括遥遥路过的百姓。
“走。”
荞知星搀着他一步一步走入宫道,两旁石狮威严耸立,整个皇宫安静得掉针可闻。
她不禁思考,皇帝是不是已经丧命刺客手中,尸身不明?
宫道不知何时多了几行人,遥遥朝他们走来,装着和门外侍卫无异,腰间都佩刀带环。
应是接应之人,荞知星搀着他的步伐加快,想喊他们传太医治病。
“快传太医……”
“啪!”
铁环镣铐干脆利落地锁在身旁人的腕间,为首侍卫推开迈步在前的荞知星,单独将萧倬押出来。
“你们干什么!”
“郑大人有令,捉拿嫌犯归案!”
中间督卫服样的男子举鞘横在她面前,不让她靠近萧倬。
“什么嫌犯!你们……郑大人?什么郑大人……”
她霎时僵住,瞪大眸子惶惑惊峙,仿若木鸡。
“江陵王涉及串通外敌谋害皇上,我们奉命逮捕!”
“放了她,我跟你们走。”
相对荞知星,萧倬却很平静,直起先前躬身靠在她肩膀的身板,那件短小的外衣有些滑稽地挂在面前,像孩童的小肚兜,沾着泥泞污渍。
“你们放开他!他身上还有伤!放开……啊!”
侍卫面无表情用力推搡,她一下跌倒在地,地面石子轧印在手肘受伤处,疼得唆入一口凉气。
“回去,听话。”
他淡淡看她一眼,随后转身,顺从地任由三五侍卫押住双肩,缓缓朝牢狱方向走。
“萧倬!”
她从来没有似现在般无助,泪珠大颗大颗如断线珠子砸在地面,砸出躲躲灰色水花,打断正在搬运食物的蚂蚁。
萧倬,他身上还有伤,那样重的伤啊,烧了一整夜未退,现在入狱审问,等同要他性命。
荞知星从地上爬起来,向前面走远的一行人追去,衣裳破烂褴褛,狼狈不堪。
他直起的背,布满坠崖时藤蔓枝丫划遍的伤,深深浅浅,干涸凝结。
只有左胸腔靠近肩膀位置的伤从未愈合过,新鲜的血盖住暗紫色血痕,一遍又一遍。
她不是一直心心念念要他入狱吗,一语成谶后,竟是这样的过程。
错了,错了,这一场隐没在史册的局,她彻底阴差阳错成了杀人的尖刀。
那日假装堕马,让萧倬独自一人回宫。
而她亲手书写一封信交给三品田曹——郑思君,信内黄纸黑字写得清楚:
江陵王萧倬伪造罪证嫁祸于汝,望大人小心。
巷口寒风骤拂,穿透单衣渗入骨肉,冷冽心肺。
荞知星呆立于巷口,任由风吹干脸上重叠的泪痕。
河南王府。
几个丫鬟进出府院,从前厅入后院,前脚刚走,伏于府墙的身影便一跃而下,点地几步,闪入前厅。
“吱呀。”
门扇开合,书案前掌书阅读的人循声望去,恰好一抹娇俏的身影映入眼帘。
女子身着夜行衣,身形纤细,脚步轻巧,面上雾纱掩饰,不辩容颜。
男子一惊,盖上书册就要站起身,女子比他还快一步,合手作揖,深深弯腰行礼。
“荞知星见过河南王,冒昧打扰,请王爷见谅。”
男子起身的动作一顿,站直身子后绕过书桌,踱步到她面前,疑声开口。
“你是?”
“王爷,请您救救萧倬。”
“三弟?他可是出事了?”
荞知星欣喜,想来在军营于萧倬交谈的人就是他没错。
“皇上出宫游猎,他遭遇行刺,带伤回宫后被关入地牢,抓他的人说……那是郑大人的吩咐。”
她摘下面上纱巾,神情恭敬,语气十分诚恳地解释缘由。
男子见到她真容后,喟叹于竟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说出的话更是让他惊讶。
“郑思君!”
河南王面色冷下来,愤恨甩袖,从他眼眸燃气的憎恶,显而易见“郑大人”与其关系恶劣。
“为何会遇刺,莫不是郑思君暗中指使!”
他来回踱步,一时竟顾不得询问她身份。
荞知星心里酸苦,为什么遇刺,因为她送信告密啊。
“王爷,能否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求王爷带我入狱见他。”
男子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想起什么,抬手示意她免礼。
“姑娘不必如此,本王也想救三弟。”
皇宫。
地牢安置在皇宫最偏僻的西边,贯通多处暗道,御书房的便可以直接通行,由此形成皇帝的“私人刑房”。
没有人知道地下牢狱有多大,因为入口仅仅如同寻常茅厕般窄小,并行只容得下两人。
通常这两个位置,一为罪犯,二为押送犯人的禁卫军。
“王爷恕罪,郑大人交代过,任何人不得探望。”
“可是我们家王爷伤得那么重,再不让奴送药照料,怕是真的……”
身着青衣官袍的男子表情庄重,身旁姿态较小的灰衣小斯则低头掩面,泫然欲泣状,原本果断阻拦的侍卫瞬间面露犹豫之色。
“皇上还未苏醒,一切未坐实的罪名等同虚无,若只是误会一场,江陵王和皇上一同遭遇刺客,身受重伤,郑大人不知内情有疏忽自然不会降罪,朝夕之间人头不保的,会是谁呢?”
朝夕之间人头不保的,当然是他们这些无名小卒,最好的替罪羊。
“王爷息怒,小的不知江陵王身负重伤,这就让行。”
“开闸——”
“轰隆”声阵响,昏暗的石阶深不见底,青衣男子与身旁小斯在守卫带领下,通过幽暗长廊,迎来第一把火光。
长期不见日光的阴潮味浓郁扑鼻,隐隐有陈旧新鲜混杂的血腥味。
走过同一片石阶的人几乎能想象,前一日带着血走过这里的人,流了许多鲜血,才能把血腥气牢牢封锁在石壁尘埃上。
一直跟在青衣官服男子旁,恭敬垂首的小斯,终于抬起头来。
灰色矮帽下,一双灵巧的小鹿眼睁得极大,小丰唇紧抿,盯着几乎一样的牢间,无比认真地寻找着什么。
“王爷,请。”
三层台阶下,逐一打开五层铁门,一间比其他牢室都要大上几分的隔间出现在眼前。
她挺住脚下步伐,手指都在颤抖。
因为她望见,一层一层沉重的枷锁下,锁着一个眉目紧闭的男子。
那个男子的衣衫破败,胸膛上还系着一件短小的灰色外衣。
荞知星瞬间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