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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山南山北水长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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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江若兰、江若梅姐妹入宫后,江墨染每日里战战兢兢,窥看青梅夫人的面色,差不多是如履薄冰。但奇怪的是,青梅夫人除了当晚把自己锁在房中,任何人都不见之外,倒也没什么出格的,到了第二天,便已经仪行如常,浑似没遇到这回事一般,更没提出要入宫看看,倒是少帝过意不去,命厌翟车来接了她几回,入得宫去,也只是淡淡,对着太后宫嫔,并未多说什么。她倒是平静,却令江墨染更加忐忑不安,就像怀里揣了点燃了未爆炸的爆竹,就恐一个发作起来,就是雷霆之怒。
果然,栖霞书院开张在即,青梅夫人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自荐担任史部助教,江墨染心惊胆战,劝她打消主意,她非但不允,还淡淡道:“金玉瓦砾,金殿之上,一试便知。”江墨染再三劝阻,只是不能,无奈之下,硬着头皮,向少帝禀告,少帝久仰其大名,惜乎她往日总称:“臣妻不必面君,臣妹更无必要。”不愿与皇帝照面。而今有了如此大好良机,少帝当即慨然应允。消息传开,满朝哗然。
本来这史部助教的人选早已拟定,是师承刘昭的名儒朱梦博,时年已六旬,听说一个女子要跟他争教习之位,气得花白胡子乱颤,走上前来,劈头劈脑便是一句:“兀那女子,有何德行,竟然口出狂言?《春秋》、《左传》、《史记》、《汉书》知否?《通史》读了几页?《齐书》可曾读完?《后汉书》,哼,想必你也不懂。”
少帝很感兴趣地望向青梅夫人,但见她一袭青衫,毫无配饰,简朴已极,惟有头上一枝碧玉,澄光照人,细眉细眼,姿色实在平常,出口也如其人,只是淡淡:“孔丘著《春秋》,左丘明作《左传》,司马迁著《史记》,班固作《汉书》。萧景阳作《齐书》60卷,《后汉书》100卷,惜乎其历仕齐梁,又是亡国之后,岂敢直言梁武帝是非?曲笔回护,往往不尽人意。刘昭为《后汉书》作注,博悉经传,引书丰富,补《后汉书》之阙漏。梁武帝挂名修《通史》,上起三皇,下终梁室,共480卷,可惜,说到自家,一样文过饰非。”
满朝文武,皆有惊诧之色,孰料青梅夫人向百官看来,依次扫视,最后盯着年过六旬的吏部尚书姚察,微微一笑:“再说今朝,姚尚书作《梁书第纪》七卷,许修撰(即许亨)写《齐书》、《梁史》,陆修撰(即陆琼)写《陈书》,不知是否避讳良多?如此,便有失史官之义,更况且,史无裁断,犹起居注耳,姚尚书以为然否?”
吏部尚书姚察字伯审,吴兴武康(今德清)人,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历经梁、陈、隋三朝,父姚僧垣精医术,为梁大医正。姚察6岁诵书万余言,12岁能文。侯景之乱时,随父归乡里。年十三为萧纲所器重。萧纲登基,授南海王国左常侍,兼司文侍郎。入陈朝,为秘书监,领著作郎等职,可称得满门赫赫,没想到有朝一日,被一个女子当庭质疑,面上有些过不去,正想发作,却见她嫣然一笑,道:“令郎简之,将来成就,尚在姚公之上。姚公若是不信,可拭目以待之。”
姚察子姚思廉,字简之,为寻阳王府法曹参军,转岳阳王主簿,此刻声名不过尔尔,亦未在朝堂之上。为人父母,莫不希望子能成材,闻得此语,一时愕然,竟忘了要反诘她了。青梅夫人却已转了话题,满面冷肃,道:“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然则,是今非古,再讲汉梁,与时何益?若我授课,则讲晋书、魏书、北齐书、北周书。试问姚尚书,无论史官,或者遗老,本朝之中,可有人擅长这些?”
满朝寂静,文武相顾骇然。姚察愕然道:“你还知北夷之事?”青梅夫人傲然答道:“耳闻不如眼见,小妇人在家中无事,著了些许浅陋笔记,今日带得不多,愿呈姚尚书一观。”
不要说满朝文武了,连江墨染,都不免目瞪口呆,看僮仆数十人,抬上来数十筐编书,一本本都是蝇头小楷,端庄秀丽,第一本便是《晋书》,共一百三十卷,其中帝纪十卷,志二十卷,列传七十卷,载记三十卷,内容完整、体例完备,自不必说,叙事有条不紊,写人栩栩如生,最难得史论精辟,发人警醒。姚察开始还怀了些轻视,到后来面色凝重,一字一句,细细揣摩,到后来,手不忍释卷,目不忍移开,在少帝再三追问下,凝目青梅夫人,赞叹道:“夫人大才!以夫人一人之力,撰如此长篇宏著,满朝之中,无人能出其右!姚某自愧不如。陛下,微臣以为,非但教习之位,非青梅夫人莫属;连修撰之位,若不能延请青梅夫人至,实是一件撼事。”
武将中有几人咧嘴在笑,却是尉迟将军的旧属,其中尤以仁武将军曹参,智武将军刘休笑得最欢,两人曾为求娶青梅夫人对簿公堂,最后闹上金殿,结果却是皆不得允,两人各自娶妻生子,如今也是儿女满堂,倒成了至交好友。少帝放下一册晋书,再望向青梅夫人,就两眼放光了,向江墨染笑谑道:“仲明,你藏宝至深,就连朕,居然也是今日方知。”
江墨染抹了把额头冷汗,望着地上堆倒如山的案卷,亦不觉出神,良久呐呐道:“臣妹之能,微臣也是今日方知。”却听少帝语风一转,立变犀利,咄咄逼人,问道:“既有大才,何不早日报效朝廷?”
江墨染冷汗如注,却听青梅夫人不紧不慢,答道:“知我者希,则我者贵,圣人被褐而怀玉。”
这却出自《老子》了,太常卿周坟暗暗点头,江墨染定了定神,接下去道:“孔圣云,国无道,隐之可也;国有道,则衮冕而执玉。”
少帝挑眉笑了:“此之谓,往日无道,今方有道?江爱卿入朝十余载,原来竟是这般看朕!”
青梅夫人淡淡接了过来:“正所谓厚积而薄发,姜太公六十而仕,谢相东山再起,犹未晚乎?”
这下连中书令谢骞都不禁侧目了。少帝都不觉词穷,想了想问:“夫人学识渊博,今开教习,国人之幸。夫人以为,先应讲何书?”
青梅夫人慢吞吞应道:“此即要观圣意了。”
少帝怔道:“朕想问夫人。”
青梅夫人眼皮也不抬,漠然道:“陛下若愿意偏安一隅,可讲梁书,若有气吞山河、剑指北面之意,当讲晋书。若想知己知彼,当讲魏书,北齐书,北周书。”
满朝无声,良久,才听少帝轻轻笑道:“夫人授课,请在午后,朕必洗耳聆听,方可无憾。”
青梅夫人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殊荣,摇头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听者何人,无关师事。既然陛下无异议,小女子这便回转,准备课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