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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章 衡门之下 ...

  •   猗竹堂。

      晏飞卿趴在竹窗前,殷殷瞻望着江面上一波又一波的帆影。

      如今已入春候,冰融雪化,原本寥落清冷的渡口便逐渐热闹起来。江上往来人,天边征雁分,客船商舟日日不断,好似一把把小钩子,勾动着她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早该上路了……”

      子栖进屋来时,就听见她半是遗憾半是歆羡的喃喃自语,顿时好气又好笑。

      “你安分一点好不好?”她把手里的碗勺往木桌上一墩,叉起腰来,一副主人翁派头,“就凭你现在这模样,就别整天惦记着上路了!你不心疼自个儿,我还心疼我家公子呢!”

      晏飞卿赶紧闭了嘴,回过头冲她笑笑,老老实实捧起碗来喝药。

      逃出北桓后,原本打算马不停蹄直接赶回长杨,却因年间各国封锁关隘无法通行,不得不暂时寄居在君留夷这里,好容易捱到开春,身体竟又不争气地闹起毛病来。君留夷说她是根基有损,必须先调养,她不信邪,偷偷强撑着上路,结果掉进江里,碰巧又被君留夷捡了回来,耗费不少内力才将她救醒。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你更麻烦的人!”子栖大约是对她怨念颇深,话头一提就停不下来,“公子都说了,你就是被冷水泡坏了身子,现在不仔细调养回来,将来有你哭的时候!可你呢?有事没事就爱往江上跑!”

      晏飞卿讪讪地埋着头。她自知欠了人家很大一笔人情,气势上便矮了好几截,面对不客气的小丫头,也不太好意思回嘴。

      “子栖。”闲雅含笑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及时解救了她。

      小丫头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脸欢欣地跑了过去。

      “公子,你回来啦!”

      君留夷袖手倚门,青衣如故,看不出一丝远行刚回的尘劳色,依然是风神散朗的模样,对小丫头笑道:“给你带了九香斋的饴糖,在你屋里桌子上。”

      小丫头欢呼一声,立即将余事忘在脑后,蹦跳着奔出去了。

      晏飞卿很感激,很钦佩。有的人就是善解人意,体贴人心,这种一语化干戈、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她是这辈子也学不来。

      “君公子。”

      君留夷缓步进屋,在茵席上坐下,替她把脉。煦阳披过窗外的竹枝洒进来,疏影错落在他微侧的面容上,轻悠悠地晃动,安静而又疏懒。他半眯的眼眸同样安静疏懒,离离发亮,恍如风动江澜,日下粼光。晏飞卿默默端详着他,暗叹此人不但风度脱俗,单以相貌论,也实在生得极好,她见过的男子里,大概只有成玄策和上官陵可以匹敌。

      想起成玄策,她又不免生出几分忧愁来。那人现在必定恨死她了,真是的,谁让她放跑了他的宝贝妹妹呢?她一点都不想和他作对,可是……可是师父也很重要啊!不得已,只好牺牲一下他的心情了。也不知他猜不猜得到他那宝贝妹妹去了哪里……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君留夷开口:“可以看看你的剑吗?”

      晏飞卿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落在窗台下那把被自己视若性命的宝剑上。

      “哦,当然可以。”

      君留夷接过来,轻轻拔出一截,剑光一荡,他的目光也随之一漾。他把剑握在手中凝看了片刻,道:“这不是原装。”

      晏飞卿佩服:“的确不是。这剑本来没有鞘,是我师父后来另配的。”

      “没有鞘?”君留夷眉目一动,像是听见了什么稀罕事,眸光略带异样地投向她。

      晏飞卿奇怪:“怎么了?”

      君留夷道:“二十年前,我曾在一位长辈那里见过这把剑,那时候是有鞘的。”

      “哦,那大概是后来弄丢了吧。”晏飞卿有口无心地敷衍一句,没兴趣追究这种零碎小事。二十年了呢,一只剑鞘,谁知道是坏了还是扔了。

      君留夷没再多言,唇畔浮过一抹浅笑,把剑递还给她:“此剑何名?”

      晏飞卿笑:“你见过它,居然还不知道名字?”

      “的确不知。”

      晏飞卿炫耀心起,得意道:“它叫‘殚思’。”

      话刚出口,她蓦然想起殚思乃是稀世名剑,江湖上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觊觎,心下稍觉不妥。偷眼看向君留夷,见他神色淡然,只是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似乎并不太在意,这才放了心。

      也是,君留夷这种性情的人,怕是对着千金高爵都能视若无物,又怎会贪图她一柄剑呢?

      “我可以出去了吗?”她见君留夷起身似欲离开,赶忙询问。

      君留夷道:“出不出去,都是你自己的事。”

      晏飞卿大喜,又问:“可万一我又出问题怎么办?”

      君留夷漫不经心:“那也是你自己该留心的事。”

      晏飞卿见他一副毫不挂怀的态度,反倒不解了:“……那你为什么救我?”

      君留夷轻笑一声:“赶上而已。”

      青衫飘拂,晃出房门去了。

      晏飞卿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若不是她恰好在他眼前出岔子,他还真不打算操这份心。

      当真是胸臆坦坦,无所挂碍,潇洒极了。

      晚间子栖送药过来,还顺便带来外头的新闻。

      “你可一定得老实待在屋里别乱跑了!外头现在乱得很,过忘山门正在到处缉拿叛徒,你看!”

      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纸,晏飞卿凑过去一看,原来是画影图形。

      “看着倒也不像什么穷凶极恶的坏人……”晏飞卿托着下巴喃喃一句,看了看画像旁边的字,“樊青?这谁?你认识吗?”

      “我怎么会认识?还有哦,人不可貌相,你可不要掉以轻心,过忘山门里都是高手,这人现在不知逃在哪儿,万一跑到这里来,咱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可打不过他……”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砰”的一声巨响,仿佛掉下来什么重物。

      两人开门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人,夜色昏黑,只看得出是个壮汉。

      “这……这人怎么一动不动?”子栖乍着胆子轻轻踢了踢那人,“他……他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我去拿盏灯。”

      晏飞卿说着就要回房,却听侧边脚步声动,君留夷提灯而来。灯光在那人脸上一照,子栖和晏飞卿同时倒吸了一口气。

      “这人好像是……好像是……”

      “好像是个伤患。”君留夷不紧不慢地接过话头,把灯笼递在子栖手里,然后自己弯腰架起那人,一面吩咐道:“去打点水到我屋里来。”

      “可是……可是公子……”子栖反应过来,有点发急,“这人应该是……是逃犯!”

      君留夷身形一滞,须臾却笑了:“傻丫头,来者是客,厨下也不缺米粮,怎能让人讨饭呢?”

      步履稳稳地架着那人去了。

      君留夷有两名侍儿,一男一女,女的便是子栖,男的名唤子迟,君留夷为了方便起见,将新来的伤员交托给子迟照顾。那子迟正当舞勺之龄,已有几分稳重风度,对待病人不失耐心,君留夷不免多夸赞他几句,子栖听在耳中,暗暗生出比较之心,待晏飞卿竟也和气了许多。晏飞卿又是好笑,又是暗爽,唯有一个谜题令她揣想不透:连自己都猜得到那人就是樊青,君留夷当真看不出吗?

      这也是樊青的疑问。可君留夷从不询问他姓名来历,他身处逃亡之中,对方没有想了解的意思,他也就不便主动提起。晏飞卿见他心事重重,怕他胡思乱想误会了君留夷的好意,便常拉着他晒太阳聊天,顺便炫耀自己的江湖阅历。君留夷给人的感觉太高渺,晏飞卿和他说话总忍不住再三斟酌,唯恐说出不靠谱的被嘲笑。樊青就不同了,看着就和她一样没啥底货的样子,她因而得以胡侃海吹,天南地北的瞎聊,尽情畅快胸臆。

      这天聊到成洛,说起几家名楼。

      “醉客楼?那地方我去过!”

      “晏姑娘在那儿吃过饭?”

      晏飞卿骄傲一笑:“吃饭算什么?我还在那儿打过架呢!”

      “打架?”

      “嗯!”晏飞卿重重一点头,述说起自己的英雄履历,“想当初,我和顾曲两人,在那酒楼之中,大战三百黑衣勇士!领头的一个手提环刀,来势汹汹,我这么轻轻一举手,就给他架住了。他就直冲我瞪眼,企图把我吓退……对了,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名字,叫啥向恶。你听,都叫这名儿了,还能向善么……诶,你怎么了?”

      樊青惊愣片刻,垂首摇了摇头,心底波澜暗生。

      言者无意,听者却总是有心。他曾在前来追捕他的山门弟子嘴里听到过尊主给自己安的罪名,其中有一项很令他摸不着头脑,大略是说他“故意作梗,打伤薛白顾曲,断绝两宗友谊”,且不说过忘山门和玄都府之间到底存不存在“友谊”,也不论众人对他“久藏祸心”的推测批判,“打伤薛白顾曲”却是他从未做过的事。他一开始被向锷派了密差,后来赶到成洛与大部队会合时,薛白顾曲就已经是一副跟他们不共戴天的架势。原本说好的互助合作,也不知怎么就演变成了逃亡追杀的戏码。

      如今晏飞卿无意间几句话,像是突然让他摸到了一点头绪。难道……难道是向锷自己求功心切,和对方商量失败就气急动了手,之后又怕尊主怪罪,便把事情全推到了他头上,让他代为受过?

      想通了这一节,他心头猛然一震,愤怒在一瞬间积聚成突如其来的潮浪,几乎冲破胸腔。

      枉为他将向锷当作尊长来信任,这人却趁着他不能回归无法自辩而肆意诬陷他!

      “晏姑娘……”两只手都不可自制地紧捏成拳,他脸色通红,青筋绽起,努力克制着情绪,才勉强把话说完整:“你……可不可以跟我去一趟过忘山门?”

      晏飞卿惊奇且惊惧地看着他的模样,身子往后挪远了一点:“干,干嘛?”

      “我如今受人陷害,想让你……帮我做个人证。”

      “我?不行不行!”晏飞卿吓得双手乱摇,他们那个山门连自己人都追杀,想想就不是善茬,自己傻了才跟他去做什么鬼人证,“你,你不要听我说得厉害。其实……其实都不顶用的!”

      “不顶用?”一小段时间的克制后,怒气消解了一部分,樊青回过神来,认真想了想,确实是不顶用。他在最后关头违命放人,已然失却了尊主的欢心,难道尊主还会再相信他其余的话吗?只要尊主不信,那自己现在跑回去,就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的眼睛黯然下来。

      “是我冒犯了。”

      他身上已无大碍,还是尽早上路为妙。在此久住下去,也只是给恩人招惹麻烦而已。

      日头灿烂明朗。

      外面的世界看上去也很明朗。

      樊青乔装改扮走了很远,并未被人发现,也没有遇到追兵,一切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临近傍晚,他觉得有些饿,走进路边一间棚子里吃饭。

      棚子外边简陋,里面倒挺热闹。

      却也不是因为客人多而热闹,而是因吵架而热闹。

      “说呀!不是说找不着了吗?怎么在你身上?啊?”

      妇人系着围裙,一手捏着几枚铜钱,一手揪着旁边的男人,喋喋叫骂。客人们手拿碗筷,坐在桌前瞧着摊主夫妻吵架。

      生计不易的时候,便免不了计较锱铢。有客人看不下去,开口劝解:“不就几文钱,至于么?”

      “这不是几文钱的问题!”妇人哎哟一声,手背在围裙上一拍,“关键是他骗我!你说他要用钱,我能不给他吗?可他非偷着摸着,还撒谎你看!你说他安的什么心!”

      樊青站在棚口,心头忽被触动。

      向锷……

      临机应变,为了完成任务而适时改变策略并没有问题,但他完全可以直接禀报,尊主很可能同意,至少也不会降罪。向锷为什么一定要自行其是,过后来栽赃他?为什么一定要对尊主撒谎?

      他又安的什么心?

      他越想越觉得不简单,直觉此中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万一涉及山门安危,万一牵连旧日弟兄……不行!必须禀告尊主调查!

      他的义气一上来,念头便万难更改,竟不考虑自身后果,立即行动,调头往回赶去。

      赶回猗竹堂时正值月夜,院子里一片阒寂。春寒未褪,黄莺的宿鸣都有些滞涩。樊青也不惊动他人,摸到晏飞卿屋子里,点中穴道背起人来就往外跑。晏飞卿正睡得迷迷糊糊,神思一半清醒过来,一半犹在大梦里酣游,手软脚也软,毫无反抗之力。

      此地其实已靠近过忘山脚下,但与正山门不在一个方向,若从山外走需要绕上一大圈,路途非常遥远。樊青记得从前在山门中时曾听人议论过这条山脉内是有小道的,若能抄个近路,可以减省许多脚程。

      他不曾亲自走过那传说中的近道,只能跟着听说来的方向摸索着朝山峦错隙处走,不知不觉,已置身于密寂树林。

      灌木草树之间,像有别人行走时踩出的羊肠细路,他便沿着那些路往前走。

      走出数里,面前出现一大片青枫林,曲干如松姿,翠盖似飞云,树树枝叶相倚,远近交叠掩映,绵延无际,直到视野的尽头。

      樊青举步,忽觉脚下被阻,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道竹篱。好在竹篱很低矮,只齐到半截小腿,他负着晏飞卿,抬腿跨过便继续前行。

      树影扶疏。

      枫叶的清新香味令人着迷。月上中天,从天顶洒下的银辉照到林间时,已化作了温润的玉色,在地面上弥开,像一方丝绢,任由细枝薄叶勾勒成画,清晰而又迷离,纯洁得远避尘嚣,是月宫?抑或儿时幻梦?

      他在那枫林中徐步而行,熏熏然,陶陶然,几乎遗忘路途远近。

      花影动。

      风铃声动。

      “何人擅入?”

      软绵绵的声音,凉幽幽的语调。

      林风忽起,四周高低层错的青枫树尽皆枝摇叶晃,枫叶摩擦的沙沙声,和着远方云山里传来的子规夜啼,似若幽人独行的叹息,清寂得令人感伤。

      青叶如舞,纷飞而来。

      月色白如雪。

      雪白月光中,伸出一只更雪白的手!

      樊青猛吃一惊,赶紧避让疾行。无数青枫叶擦脸而过,余光一扫,那只手竟又到了眼前,五指纤匀,指甲齐整,水泽光润。

      好看煞人。

      樊青一怔。

      就在这一怔之际,那只纤纤素手已不紧不慢地探来,柔弱无骨般欺近,软软地,却令人无法动弹地扼住了他的咽喉。

      樊青面如死灰,心如死灰,抬起头来,只见一张清幽面容。虽是夜中,亦可分明看出那面容的姣美,但在这林荫冷月下,又像笼了一层濛濛淡雾,如梦似幻。咫尺对面,却竟遥远得如隔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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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章 衡门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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