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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糊涂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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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夏染舟借着醉意跌跌撞撞奔下楼,沿途还踢翻两张空凳子,所幸寻到一处小天井,趁着脑子还清醒,忙取了腰间香囊打开,却一个哆嗦,生生将那颗解酒丸给哆嗦丢了。
烧刀子生猛,真真名不虚传,正午日头正毒,肚里一股热气要顶上来,双眼也开始雾气迷蒙。染舟定了心神满地找,老半天只抠得满手草屑,垂着脑袋愈觉脸红心跳,恨不能躺地上算了。
最终眼冒金星,按着额头深吸一口气,没想出别的法子,身上着实难受得紧,干脆伸了指头戳自己喉咙,总算呕出些酒水,眼泪汪汪地直起腰,眼风里瞥见一袭墨黑。
染舟有气无力地眯眼,嗓子已呕得生疼:“哦,苏濯。”
苏濯面无表情看了她一阵,冷不丁伸手过来摊开,染舟看一眼:“什么?”
苏濯冷冷道:“方才桌底下一直摸索,想必宝贝得很。”
染舟一怔,只好接过那颗要命的解酒丸,抬起头来,悻悻匀出个笑脸:“小弟眼神不好。”
苏濯道:“没醉就别装糊涂,令兄如此争强好胜,此刻定着急狠了。”
染舟哑着嗓子道:“苏兄你多心了,我们既已输了,就绝没二话。”
苏濯不动声色,只继续凉飕飕地看她。
染舟道:“小弟恐怕身子吃不消,咳咳,迂回迂回,家兄那里也好交代,苏公子你,你看着不像个话多的。”
夏染舟今日倒运,折腾小动作被逮个正着,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扮纯良小生,头昏脑胀间却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可姓苏的到底干自己什么事儿啊,是她自己喝多了犯懵,欠抽几巴掌罢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苏濯道:“你姓夏吧。”
这下染舟真正吃惊:“你说什么?!”
北郡王夏顺迄今有且只有过两个儿子,小的那个早年跟着废太子去了极北之地驻守彭关,只留了大的在身边,整个王府里同辈的夏姓子弟,还剩下一位小郡主。是以这简简单单的一句,竟是将她身份也挑明了。
被看出来装醉不稀奇,看出来女扮男装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如何连这层家底也知晓。
不过苏濯那时没答,转身就走了。染舟转念一想,自己这郡主当得悄没声息,外人大多连封号也不知晓,况且方才自己没露什么大马脚,兄妹俩原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并没相像到离谱的地步。姓苏的没凭没据,恐是瞎猜,猜着了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是啊,能怎么样?
于是稍稍安了心。
苏濯的确是猜的,但夏染舟也万万没料着她的混账大哥,之前这样跟安荣喜打赌:“输了,我把妹妹嫁给你!”她只是一边头痛一边费神琢磨,最后给苏濯下了断定:若非美玉,便是块冷石头,远观不错,凑太近了得硌应死人。
歇了一阵才往回走,方才那雅间里却没人影了,问小二也记不清楚,只说其中一位叫了辆马车在底下门口候着,想是夏锦川喝得不尽兴,撂下她去别处玩了。
满江楼距王府没几步路,染舟还走得动,只是自己浑身的熏人酒气,头又痛得厉害,不好直接回家,跳上车道:“去昭泉寺。”
马车便一路往妙云山颠簸而上,染舟撑着没吃那解酒丸,闭着眼睛睡个囫囵觉,中途却被叫醒:“公子,到了。”
染舟迷迷糊糊下车,嘱咐车夫等着。昭泉寺小,平日香客不多,她睡眼惺忪的,也没敢进佛堂,拐个头,往东边的禅房走,却被洒扫小童拦个正着,说今日不讲经。
染舟问:“怀恕师父不在么?”
小童道:“住持有客,施主请回吧。”
染舟无法,只好又掉头往回,远远瞧见马车停在另一边的树底下乘荫,酒劲上来,脚下阵阵发虚,好容易摇摇晃晃到车前,只听车夫在后头“咦”了一声,掀了帘子咬牙两步蹬上去:“回去吧。”倒头就睡。
这一觉可谓长久,许是下山路顺畅,却做了个十足的噩梦,梦里她还很小,眼睛看不见,却晓得是被小鬼吊在阎罗殿,团团围着揍得鼻青脸肿地哭鼻子,哭到后来有些知觉,因自己以前每每喝醉了酒,总会做这类稀奇古怪的梦,免不了一阵稀里哗啦,便也由他去,扯过被子蒙住脸一个翻身,却猛地惊醒过来:哪来的被子?!当即掀开了坐起,头顶心还是痛。
所幸仍在马车里,周遭晦暗,外头蝉鸣一阵接着一阵,染舟蓦地觉出些不对劲,撩起帘子一看,夜幕已深,远处那寺庙轮廓却清晰可见。
夏染舟一下子有点摸不着北:敢情这车压根没走,方才她就缩在里头睡了大半天憋屈觉?!车夫呢?
她下了车四处张望,再喊几声,没人出来,试着踏出几步,山庙本就萧索,回头看那马车样式也怪,心里有点发怵,自己掐自己一把,又确不是做梦。
夏染舟活了十六年,信菩萨敬鬼神,倒也没撞过这等蹊跷事体,一条薄被还抱在手里,绵软温热,混着一股檀香味,回过神来,赶紧撒丫子往佛堂跑。
昭泉寺清苦,佛堂却从不关门,正殿里彻夜燃着桐油灯,染舟直冲进去,跪在蒲团上就合掌开始念阿弥陀佛。
夏染舟说菩萨保佑,往后我一定待母亲和和气气不同她顶嘴;菩萨保佑,往后出门走路留神再不乱喝酒;菩萨保佑,我要回家,万事如意,长命百岁。
头发散了,只拿发带朝后一束,然后深深三拜,真心诚意。
菩萨保佑,这从早到晚,实在是她过的最浑的一天,直到启明东照,没处可去,待在佛堂里不敢动弹,殊不知这一切,只因她起先粗心,上错了马车。
然后姜岑走了进来。
姜岑的这张脸肖自母亲,肤质白皙,眉长眼细,垂髫年纪略显秀气,而后随着年岁长开,轮廓日渐俊朗,秀气褪作英气,几个老宫人愈发喜欢,都说他是龙章凤姿,如今眉眼端庄,身姿颀长,自有一番从容气度。可见长相这东西,实乃命盘里定好了的,急也急不来。
其实要真觉得一个人好看,不是非形容得出哪一处生得妙。
染舟此刻说不出,却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张脸这个人,似曾相识。
也仅仅是一瞬,又觉得陌生。
臂弯处硌得生疼,她不由伸手一拨,滑脱到手腕上一只玉镯。
姜岑道:“镯子很漂亮。”
是个简单的素环,却是难得的老羊脂玉。
染舟顺口接了一句:“祖传的。”
姜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