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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33章 ...


  •   付恬君僵在练功房门口,试探地问:“哪个老师?”

      “顾梨庭、黎明素。”

      轰隆一声,付恬君脑子里坍成废墟。

      一把抓住即将推门进去的童桐,急切道:“你说我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

      但她话音刚落,脚还没动,门从里面打开,一声恶吼道:“你要去哪儿呀?!”

      付恬君吓得双腿差点软跪在原地,心肝儿都是颤的。

      “哎呀顾梨庭,你不要凶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后面说,又放缓了声音,和善地叫她,“君君呀,快进来吧,外面冷。”

      付恬君怯怯地站在原地不敢动,顾梨庭气汹汹叫她进去,她才乖乖跟着进去。

      “顾老师、黎老师。”她乖乖地叫人,两位老师坐在圈椅上,她站在老师面前,像犯错的孩子耷拉着脑袋准备接受训斥。

      “腿什么时候好的?”顾梨庭不客气地问。

      “去年九月做完手术就好了。”她老老实实回答。

      “腿好了为什么不回来见我们?”

      她颤了颤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

      两位都是她的授业恩师,一个陪了她附中生涯,一个精进她的技艺,顾梨庭很严厉,在附中的时候他对她要求严格到近乎魔鬼,付恬君每次看到他严肃的样子都害怕到犯怵。

      相比而言,黎明素就和善得多,说话温和循循善诱,当然在戏曲研习上也是认真严肃的。

      她大学学戏那几年,住在黎老师家跟她同吃同卧,天不亮就起床洗漱,黎老师煮好面条和她吃过早餐就开始喊嗓,打基本功,然后开始学戏,中午为了节省时间,把早上剩的面条热一热,或者重新再煮一碗,就着酱油吃了又继续学,一直到晚上落灯。

      她在学校还有其他课程,在剧团也有演出,黎老师在学校也有授课,当时还未卸任团长,需要她忙的事情也很多,她们并不是经常在一起,所以一有空就抓紧时间学习。

      专注学戏到忘记一切,煮到糊熬到稠闻到味儿飘出来,从院子里跑去关火,发现已经烧锅底了,有时候要反复煮好几锅,才能吃上一口面,加上油加上盐,把昨晚吃剩的菜加进去拌一拌调味,就是一顿。

      每年可能只有一两个月呆在一起,但那一两个月光是吃面条都能把她吃怕,后面一整年都不想再吃面条。

      可是后来离开老师,她竟无法再煮出同样的面。

      黎明素脾气要比顾梨庭好得多,用手肘顶了一下顾梨庭,和气地安抚付恬君:“君君呀,这么多年你也不联系我们,腿好了你好歹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很担心的。”

      黎明素语气虽然和缓,但付恬君还是听出了责怪的意思。

      她当年腿坏了之后抑郁爆发,断了和过去旧人的一切联系,不想打扰任何人,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的解脱,自然也就没有联系过黎明素。

      黎明素倒是联系过她关心她的身体,但她挂断电话后就掰断了电话卡,换了电话号码。

      老师寄予的厚望和关心,对她来说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虽然也能变成动力,但有出息则罢了,没出息的话,愧见恩师。

      付恬君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啪嗒掉下来,抽了抽鼻子,忍不住耸动肩膀。

      “哭哭哭,就知道哭,当年在戏校全班就你哭得最厉害,我又没有打你,你哭什么哭。”

      顾梨庭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和每一次把她训哭时说一样的话,“我又没有打你,你哭什么哭”几乎都成了他的口头禅。

      以前这个时候付恬君会忍不住顶嘴:“你比打我还让人难受。”

      但现在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两位老师坐在面前,代表了她近半的学戏生涯,从十岁到二十岁,恰恰是她远离家乡渐近风光的十年。

      两位老师头发已经全白了,年龄和她爷爷奶奶一般大,但他们浮动的一片衣角,都能让她回忆起那些年的酸甜苦辣。

      爸妈在她还小的时候就出门做生意,把她丢给爷爷奶奶带,于是她的童年记忆里,就是放学之后背着书包去剧团写作业,学唱戏。

      离开家到附中的某个晚上,想家想到睡不着,顾梨庭和生活老师一起来查房,把她带到宿舍楼下办公室,抱着哄了半天直到她睡着又送宿舍。

      又比如她练功伤到腿,心里难受,顾梨庭给她熬了两锅老鸡汤,美其名曰补身体,其实是想安慰她。

      又像某个下大雨的晚上,她在学校高烧不退,校医处理不了,学校门口在修路车开不出去,顾梨庭背着她冒着大雨去医院。

      文化课的时候老师教写作文,不独现在的学生爸爸或妈妈半夜赤脚背孩子去医院,那时候的作文里也有,然而真背她去的不是爸妈,是顾梨庭,只不过不至于用赤脚来表现火烧火燎的担心,而是用奔跑的速度。

      学生之于老师,只是一阵子,老师之于学生,却是一辈子。

      顾梨庭和黎明素在她心里的分量,和她长别多年的舞台一样重要,但她不能重回舞台,非必要就不打扰了。

      现在两人突然出现在她甩不出水袖的时候,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缘分。

      付恬君吸了吸鼻子,仿佛又回到从前被顾梨庭训的时候,嘟囔道:“还不是因为你太凶了。”

      黎明素劝道:“你别理他,他这人就这样,君君呀,你们这是在排练节目?”

      付恬君点点头。

      “在录一个节目,两位老师怎么来了?”

      “漠市戏剧团做交流学习,邀请我们来做一下指导,听说你在这边,我们过来看看。”

      至于听谁说的,黎明素闭口不提。

      “正好,也让老师看看,你十多年不上舞台,功力有没有退步。”

      付恬君咬着下唇,坦诚回答道:“退了,退得很多,水袖都甩不起来了。”她在两位老师面前无所遁形,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哟,能退到哪里去,你当年也没练得多好。”

      顾梨庭满脸嫌弃,就像所有老师都会说的: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付恬君挂着哭脸噘着嘴,幽怨地看他,“你不要打击我了,本来我已经很难过了。”她极力地忍着眼泪,否则顾梨庭又要说她动不动就哭了。

      “本来的事。”顾梨庭说,“我以前就一直觉得你这孩子思想包袱重,你凡事都要求成功,这搞不好就要失败,你凡事都苛求完美就只能处处是瑕疵,表演本来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

      “你学学人家王乐涓,从来不怯场,站上舞台就自信飞扬,天生就是舞台上的角儿,哪像你每次上台都紧张得手脚冰凉,你是去表演,又不是去打仗,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三块三叫小番叫不上去落个逸闻趣事,表演嘛,本来就是让人欣赏的,演员站在观众面前,就是让人点评让人说的,何必让自己背上一个虚无的十字架。”

      顾梨庭一针见血,说得付恬君哑口无言,她不给付恬君反应的机会,催促道:“快快快,快甩几下,把基本功打一趟,让你老师看看水平,给你指导指导,我们那边还有事,不要浪费时间。”

      付恬君“哦”了一声,像团浆糊一样被甩出去练习,顾梨庭就在旁边盯着,时不时给她发指令。

      云里前桥、片腿、盖腿、正腿、旁腿、点翻身、串翻身、下高蛮子、水袖,还找几个人帮着练了一场打出手……

      一番练习下来顾梨庭评价:“还可以。”

      付恬君转着眼珠子抿唇偷笑,以为他要鼓励表扬一下,也许是在老师面前的缘故,她自觉表现得还挺满意的,结果就听顾梨庭说:“但也就那样。”

      付恬君撇嘴叹气,果然,她就别指望能听到顾梨庭夸她几句。

      “再唱两嗓子,让黎老师听听效果。”

      付恬君皱脸求饶:“你等我喘口气嘛。”

      顾梨庭早就习惯了她这幅练累了就求饶的样子,从小到大一直很孩子气,总嚷嚷着不练了,但又总会一个人在练功房呆到熄灯。

      “你不行啊,这才哪儿到哪儿。”

      “那你来试试,你不歇气练个把小时大气不喘一口我就服你。”

      “王乐涓就可以。”

      “哦,”付恬君哭丧着脸,“涓涓是天才,我是地才,你是人才,所以让我歇口气行吧。”

      顾梨庭和黎明素相视笑笑,没再为难她,让她喘口气。师徒俩相互较劲拌嘴,久别重逢的生疏被磨平,时间似乎并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缝隙,她还是老师面前乖又没那么乖的学生。

      黎明素让她唱了段《穆桂英挂帅》: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藩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当百万敌兵]

      穆桂英卸甲归田二十年再披战甲,付恬君退出舞台十二年再唱京剧。
      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
      ……

      她像此刻就是等待结果的学生,等待老师的批阅点评。

      “这几年,没舍得下京剧吧?”

      黎明素没有直接点评她的唱段,而是问起她这些年的生活。

      “没。”

      舍不下,抑郁那两年,她拒绝一切关于戏曲的东西,楼下大爷大妈的调子,爷爷家里的京胡,奶奶的绣花鞋,戏曲频道的音乐,一点都听不得见不得,但后来也慢慢接受了。

      抑郁好了之后,她也还是会想起从前,会哼唱,自己拿手机录下自己的唱腔听,反反复复研磨,磨到自己觉得臻于至善的境地,后来又觉得,没有那么完美,遗憾才是意犹未尽的点睛之笔。

      “想不想再回舞台呀?”

      想不想再回舞台呀?

      想,做梦都想,日日夜夜怀念。但以前是不能,现在是不敢。

      付恬君沉默无言,没有答案,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回到舞台。

      黎明素也没有逼她,“你们这个舞蹈我看还挺好看的,你再练一下,就用甩、掸、勾、拨、挑、抖、打、扬这些基本功来表现,我给你检查检查。”

      付恬君正儿八经学起东西来很快,有老师在旁边指点,一个小时下来,已经把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学下来了,并做了些修改。

      最后黎明素和顾梨庭要走了,付恬君无措地站在他们面前,像失恃祜的孩子。

      “老师……”

      顾梨庭把脱下的大衣又穿在身上,嫌弃道:“哎呀,我们又不是要死了,整这死出。那边活动快开始了,过去看看而已,继续练你的,外面怪冷的,回去吧。”

      付恬君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又被他生生给逼回去,破涕为笑。

      “那我练完来找老师,我请老师们吃饭。”

      顾梨庭挥挥手:“得了吧,人家剧团团长要请我们吃饭,你算老几,我们在这边指导完,立马飞机飞海南度假,你师娘已经在海南划船晒太阳了,想请我们吃饭,预约拿号码排队等吧。”

      付恬君快被这个白发小老头怼气笑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系上围巾,叮嘱道:“你好好练,别给我们丢脸就是了。”

      “那万一要丢脸了呢,那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无非就是你黎老师和我,在教育界名声扫地呗,反正又影响不了我们在曲艺界的地位,教了这么多学生,也不差你一个丢脸的。”白发小老头出门前回头说,“不过真要有那么一天,你哭着鼻子闹上门来,不管上我们俩谁家门,你黎老师和我也还是会开门,给你一颗糖的。”

      他怼了半天,临了临了忽然开始煽情,付恬君红着眼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走出门说:“回去吧,别送了,放宽心,现在不是流行什么‘上山的人下山的神’么,‘修仙的路遥遥,想得道还挺早’……”

      付恬君忍着眼泪:“你还挺潮。”

      “我是学京剧,不是老古董,我还会‘蹦沙卡拉卡’‘勇敢牛牛不怕困难,加油奥利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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