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兰金》红莲白鸟

2、开端 上

　　夏尾的临海城潮湿闷热，酸腐的空气引着年久失修的电路噼里啪啦地响，锈迹斑斑的路灯在寂静的深夜中苟延残喘，好像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一只肥硕的丽蝇出现了，它被一块街边的腐肉吸引，煽动着翅膀，在嗅到上面残留着丝丝血迹后，开启了狂欢，它兴奋地俯冲、降落，额脚称庆，聒噪声引来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直到腐肉上趴满了黑漆漆的小脑袋，不留一丝孔隙。

　　夜色中，躲避在垃圾桶里的少年睁开了眼睛。

　　一双不多见的浅灰色的眸子，正把目光聚焦在了叠罗汉的苍蝇上。

　　一只丽蝇也发现了她，丽蝇发达的复眼中显映着无数个垃圾桶和桶里的活物，那是一个人类，一个被困的Omega人类，毫无危险，丽蝇傲慢地飞起，挑衅一般画着8字，悬停在空中许久才落回原处，它注视着她，视若无睹地继续张开自己的口|器，开始吸血。

　　少女歪了歪头，丽蝇却把口|器扎得更深。

　　几乎微不可闻一个声响，“嚓”，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丽蝇圆滚滚的腹部被一根白色的利刺刺穿，钉在了腐肉上一动不动。

　　那是一根被折断的鱼刺，眨眼间取了它性命。
　　群蝇乱作一团。

　　仿佛煞气只是昙花一现，少女又像只潜泳的皮皮虾一样一节一节地退入阴影中。

　　夜很静，她渐渐阂上了双眼。

　　远处的潮汐轻轻拍岸，幽幽的夜风穿过街道，万籁俱寂。

　　指针上的时间数着格子，00:00分，手腕上的智能手表闪动。

　　乾一宁再次从睡梦中转醒。细密的汗珠阴湿了衬衫里的棉质T恤，一种特有的生物性味道散发出来。在核殇后的地球，这种味道被称作信息素，一种属于Alpha和Omega人类的味道。

　　乾一宁揉了揉眼，倦懒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小小的透明密封袋，端详了片刻。

　　这些药是能够抑制神经兴奋的强效药，对她来说，是保命的东西。抑制剂不单单可以降低信息素的活跃度，也同样能让Omega的行动力变得笨拙。她今晚格外难受，也许和月圆夜相关，也可能是因为不得不躲在渔场垃圾箱的缘故，腐臭从温度越来越高的垃圾袋里渗透出来，虽然掩盖了她身上的信息素，也让她的胃里翻江倒海。

　　可她无处可躲。

　　猎捕者们为了找她已经在这个街区来来回回四五次了。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着，没被发现多少有点运气，因为在大部分Alpha的心理预设里，能翻进两人高的垃圾桶，不是一个处在分化期的Omega能做到的事。

　　乾一宁是个例外。

　　她生来是Alpha，也当了15年的Alpha，虽然不是最高阶的S级，但她有一位师父，在三千人中选了她。她喜欢那位慈祥的银发长者，把她当尊敬的人，而尊敬的意义就是，师父教她的她都会学习，因此她养了一副很好的体魄，Alpha的等级优势在她身上体现的明显，灵活度、学习力，应变力，从前她从未想过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带来了什么？直到万念俱灰的时刻来临，她注视着镜子颓败的自己，退去了所有的衣衫，那个自毁的邪恶想法冒了出来，如果发现不了意义，就用这些还未定义的成就为自己寻一个解脱。

　　年轻的孩子总是不知道自己每一个决定背后的代价。

　　乾一宁隔空出拳，拳劲势如破竹，声波回荡在垃圾桶里，叩响在耳膜上。

　　“回不去了，傻子！”

　　复杂的情绪让人鼻子一酸，粘稠的液体从鼻腔里留了出来，仓促间乾一宁胡乱一抹，结果染红了整个手背，烫得吓人。

　　“Omega真的是脆弱的生物。”

　　她只能一边吸气一边将食指按向手臂上的天府穴，腥甜的血液开始往嗓子里走。鲜血混合着胃酸，身体上的孱弱每一个都在腐蚀她的意志。

　　肺里像被充了气，眼泪也彪了出来。

　　“疯子。”15岁的少女低低地伏着身体，在垃圾袋上又是笑又是哭。

　　此刻，哪怕有一个义无反顾的拥抱，她都会收回自己刚生出的棘刺，不让它在未来伤人伤己，可漆黑的夜里，孤独是唯一的药，那个曾经被捧在掌心的珍宝已没入泥土，无人知晓。

　　乾一宁抱着自己，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这也让她触碰到了左臂上的金属环，家世富裕的父母会为孩子准备与等级相匹配的抑制剂，抑制剂以臂环为注射器，通常藏在衣服里面，不易发现，但在关键时候可以保护自己。青春期的Alpha或者Omega都会遇到第一次易感期和发情期，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没有成年人的自制力，臂环是父母的庇佑。

　　乾一宁触碰了开关，一小节深紫色的抑制剂缓缓释放，随着抑制剂开始发挥作用，她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下来。

　　月光倾泻而下，银辉遍地。

　　临海城位于星海大陆的东南角，它没有漂亮的街道、古朴的建筑，到处都是破败的工厂、无人问津的核殇残骸，乾一宁她蛰伏在小小的渔市，学着如何变成一个不起眼的Omega，小渔市的青石地面总是如鱼身上的粘液一般滑不溜手，乾一宁经常在出租屋门口被摊贩丢下的深海鱼鳞摔个人仰马翻，邻居卖鱼的阿婆摇着蒲扇，笑得能看到后槽镶嵌的银牙，然后齿间漏风地对她说：

　　“年轻的Omega，别低头。就算跌落在泥潭里，也要学会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乾一宁劈劈啪啪吐着泥水问，“阿婆，太阳还没落山，哪里看月亮？”

　　“月亮就在那里，在太阳的对面，你看不看它，它都在那里。”

　　“阿婆，别笑，能不能先扶我一把？”

　　然后，阿婆扶了她，可阿婆手滑，她又跌在泥里。

　　所有人的都在逗她，可她不觉得生气，她的心冷得像冰，她宁愿被踩在泥里，像对自己的惩罚。

　　夜又深了。

　　打破夜的宁静的，是不远处街道上传来引擎的轰鸣，乾一宁取下了头上的簪子，握在手里，然后拉紧了帽沿，从垃圾桶内破壁的划痕里，窥见一辆清洁车缓缓从街角露头。

　　远光灯下辨不清人脸，等司机开到足够近了，乾一宁才确认，那是一位女性Alpha，每个月的第三周，她都会在阿婆的摊贩上买一条上好的海鲈鱼，阿婆说，她有个儿子，在海外做不可说的谋生。

　　人车之间不到10米。

　　Alpha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察觉到了一股稀有的异香，混杂在鱼腥里，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她被这种味道轻易激起了本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渔市向来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那是龙。

　　Alpha看向后视镜里，空气中砸驳的信息素已经说明了一切，猎捕者就在附近，Alpha点了一脚刹车，在垃圾桶前停下了。

　　乾一宁闻到了烟草味。

　　收音机沙沙作响，“现在正在播报的是第103次全球人口普查结果。目前地球人类总人口不足1亿，星海大陆位居第一，人口6379万，极昼大陆第二，人口2132万，南极洲大陆仅有750万人口。”

　　“繁衍生息是任何国家和组织都无法逃避的现实，然而Omega作为人类子嗣的诞育方，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里，黑市上稀有的Omega叫价千万，一个恶性的人口交易闭环让Omega成为了Alpha等级制度下的交易物。”

　　“是的，尽管三大陆早就达成协议，尽管多国法律明令禁止，但在核殇后的人类社会，这样的不为人知的Omega买卖从未停止....”

　　Alpha似乎不喜欢这个节目，她调整了频道，午夜电台里响起了一首年久远的歌，“夜风吹不散的心事，只剩下月光伴我入梦，我悸动的心弦啊，是情人的眼泪....”

　　乾一宁能看见Alpha吐出的烟圈，像鱼嘴泡泡后退在夜空里。

　　“下面播报一条快讯：GOE总裁李泠与首席药剂师乾奚夫妇遇害后，GOE高层陷入管理危机，第一继承人，年仅15岁的A级Alpha乾一宁的失踪，GOE高阶信息库已经无法通过继承人授权开启，自动进入自我保护机制。自我保护机制是GOE信息库在研发时被植入的自毁程序，一旦被外力强行开启，所有数据将被自动销毁，目前各方都在积极寻找这位下落不明的A级Alpha继承人，希望阻止不可挽回的损失。受GOE公司股价影响，星海大陆多国强效抑制剂市场震荡，由于缺少信息源授权，GOE旗下37家制药工厂宣布暂时停工，多国市场均出现A+强效抑制剂「拉斐尔」严重供应不足的情况，527家伊甸园药房库存紧缺，A+抑制剂「加百列」更是一剂难求，一级城市已经被炒到了一万五千星海币，金星大学生物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方济澜教授分析，GOE垄断A+级抑制剂市场多年，如今盛况难继，必然引来多方势力争抢，星海大陆抑制剂市场将重新洗牌...”

　　Alpha咬着烟，语调不屑：

　　“加百列、拉斐尔...是不是还有米迦勒和乌列尔...有钱人的游戏！”

　　乾一宁翻了个白眼，米迦勒和乌列尔不会被用作抑制剂的名字！

　　Alpha听不到乾一宁的腹诽，肆无忌惮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A+级Alpha生来就是标记狂，禁|欲？天方夜谭！说的好听，抑制剂是高阶Alpha的特殊义务，最后又有多少剂真的用在了自己身上。Omega一旦被驯服，根本就没有自我意识，只会变成完全依赖于Alpha的低智商笨蛋，分化期还在外面乱晃，不是买不起抑制剂，就是别有用心自找麻烦！”

　　乾一宁脑海中警铃大作，她被发现了！

　　乾一宁准备冲出去，却止住了脚步，因为Alpha又道，“诶？我倒完第几个桶了？艹，我这记性，TM让鱼给吃了，诶，这个桶比较乖，倒过了啊，这个还没有。我艹！这背阴的犄角旮旯，满是尿骚味，我得多喷点消毒水...”

　　轰隆隆的清扫车像喷气式飞机在播种一样，扬长而去。

　　留下原地错愕的少女。

　　清洁车犹如一只夜行中的怪物，卷走了丽蝇留下的残羹，连那一截还没有烧完的烟蒂。

　　指针指向1:00，三个西装革履的猎捕者来到了路灯下，他们板正的油头已经东倒西歪，六条裤脚裹满了泥。

　　高个子的Alpha领口赤果，肩颈的骨节响出了声，他盯着老旧的路灯叼着烟，那烟蒂弯曲，像下一秒就会掉下来烫着凸起的喉咙，开口道，“一晚上跑了六个街区....抓得都是TM是便宜货。”

　　他旁边是个胖子，吐了一口恶痰，骂骂咧咧，“MD这消毒水是不是白捡的！都TM起雾了，老子嗓子眼TM的跟刀刮一样。”

　　胖子旁边是个瘦高个，蹭着脚底的赃物，“别说是Omega，连Alpha的味儿，我都闻不到......”

　　高个子接了话，“上头说的那个稀有的Omega，只听过没见过。”

　　“诶，不是说找了个敏感Omega来闻味儿吗？人呢？”胖子脸上肉都在指挥。

　　“晕在半路了。”瘦高个接话道。

　　“被艹|晕的，还是被吓晕的？”胖子撒了泡尿，抖了抖□□。

　　瘦高个盯着远处一棵人高树若有所思，回得漫不经心，“如果真抓着了，下半年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高个解开了上衣扣子，露出胸口的纹身，“小鬼头顽皮得很！如果是个A+，上麻醉！”

　　胖子笑眯眯道，“如果真是个A+老子也开开眼！”胖子凸起的西裤口袋里显现出一个圆尖，“药在我这，老大，能不能给点甜头？”

　　高个目光一散又一凛，“甜你MB，等她把两个街区的Alpha都引过来，我TMD就为你烧三炷香，明年上你坟头蹦迪！”

　　“别说话味儿那么大啊，我把门一关——”

　　“关你MB，你TMD有完没完！十来号人被一个小鬼头耍得团团转！脑子都长在□□里了，再TM抓不着都TM去吃屎！！”

　　“喵！”

　　老大回了个头，“猫都嫌你烦！尿完赶紧走，干活！”

　　三人散了，烂草堆儿里一只野猫儿避难似地探出了头，它用爪儿骚了骚鼻，阿嚏阿嚏了两下，跑远了。

　　等人走远了，乾一宁一个弓身接滑步翻身出了垃圾桶，她一边扶着路灯干呕，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只老式翻盖手机。来电了，乾一宁挺着翻涌的恶心感抹了嘴，把手机离远了耳朵，按下了接听键。

　　听筒里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狮子吼，“死哪儿去了？少主呢？”

　　轻身摸到背光的墙角，乾一宁敲了两下听筒，才道，“我就是。”

　　这一声四两拨千斤，封启瞬间温顺了下来，压低嗓子道，“大宝贝儿，你安全吗？”

　　“我没事。”

　　电话里的门铃响了，封启略有停顿，“有人来了，我不挂，你说。”

　　乾一宁浅吸了一口气，轻吐道，“我分化了。”

　　白毛狮子一僵，陌生脚步越来越近，封启佯装道，“联系宣国军方，就算把星海大陆翻过来，我也要找到人……”

　　乾一宁继续道，”不用来找我，爆炸不是意外，我先不回去了。GOE30%的数据被我用基因锁加密了，我知道有很多人志在必得，所以，智库里70%的研发成果我同意转让。”

　　“你们想干什么！？还嫌我命不够长是不是？？”

　　“封叔，我做不到。GOE第一继承人失踪，就这样对外公布吧！是敌是友，很快就可以区分了。”

　　封启手里的拐杖狠狠敲击着地面，他觉得有人在他心上织小毛衣，越织越紧。

　　“一诺还病着，有基因锁在，他是安全的。家里乱，我分身乏术，你帮我搅乱这个局，我才有足够的时间去减少自己的负罪感。如果有人手脏，直接剁了，如果你方便动手，写在名单里，我会找他讨回来，等纪家的人来了，送一诺去蚕屋休养吧。”乾一宁冷静地安排着，就像只是出门去买个冰淇淋一样简单。

　　封启挺直了背，但他的心被捣成了渣。

　　“爷爷，别再做好人了，把炎叔叔带回来，现在，我和一诺都不再是你的软肋了，70%，足以能让这一锅乱掉，越乱越好，没有人的全身而退。”

　　封启的手杖微微发抖，眸色深得骇人，“你要走多久？”

　　“三年。”

　　封启张了张口，终究把所有话咽进了肚子里。

　　乾一宁没急着挂断，脚步声停了。

　　“毛毛，纪老夫人什么时候到？”封启把电话按向胸口，转身询问身后的侍女，见一只黑色皮鞋踩在线条分明的卡帕多西亚地毯上，抬头看向来者。

　　叫毛毛的小侍女轻声回应，“封爷，是纪家二少来了，说是要送小少爷去蚕屋疗养院......”

　　“贵客上门，该早点叫我！呦，盛时啊，怎么，纪门主不来赴约吗？”

　　“奶奶年纪大了，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大哥不在金陵，我代掌门务......”

　　——嘟——

　　电话断了。

　　无人认领的手机在陋巷里响了到了正午，最后被一只黑色皮鞋捡走。

　　临海市渔夫们又开始一天的忙碌，阳光照耀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水天一色，鱼鸟共舞，一片祥和的海面之下，螺旋桨在冰冷的海水中奋力地搅动，一群追浪的剑鳍鱼嗅到了异样的馨香，一路亢奋着被带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