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从前有座山》桉羊

1、天上人间

　　从前有个桃花仙，住在很高很深的山林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要问为什么的话，就从村民口中说起。
　　“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袍，来去如风，行踪不定，笑容好看惊为天人，风有一吹便乘云雾而去，你说那不是仙是什么。”
　　“老伯，倘若那是妖呢。”小摊前身着淡绿衣裳的公子，执一把小扇掩面，一双桃花眼笑意盈盈，声中传来颇感无奈又带些有趣的意味。
　　“天下安定，既为妖也不祸害世间，若真为妖，如此好看，称之为仙又如何。”这闹市熙攘，有人路过，就有人答。
　　“那便是仙了”他笑得眼角一弯，颇露些有趣的味道“既然如此，承蒙厚爱，这山下的杂事，在下是定会看住一二。”
　　随即有云雾散开，再看已无人影，只留下众人惊叹。
　　这是闲来无事，这十来年“桃花仙”在村中刷存在感的日常。
　　“你又下山去玩了。”回到山中小院，开门便传来一个稚嫩孩童赌气的话音。
　　“我下山去买酒，你呀你…”“桃花仙”哭笑不得。
　　“明明还有桂花糕的味道”那孩童在空气中嗅了嗅，笃定道。
　　穿淡绿衣袍那位只好失笑，从袖口掏出一沓叠好的糕点，无奈递了过去“是是是，桂花糕。”
　　他看着孩童狼吞虎咽“这趟下山，你猜我看到了谁”
　　小道童模样的孩子满嘴糕点噫噫呜呜，口齿不清地回答“谁”
　　“你七十年前救下的小牧童”
　　“啊？自己上山采药划伤腿那个？还是上山砍柴进了老虎窝被老虎追了二里路那个？……我已经不记得了。”
　　“是上山讨泉水被你吓跑那个”
　　“？我何时吓过别人，君梧你别胡说”小道童擦了擦嘴边的糕点，一脸不可思议。
　　惹得君梧哭笑不得“这次下山我还是用了你的身形，许诺了那里的居民保他们平安。我的桃花仙小童子，你可别掉了链子”
　　“不要”真正的桃花仙从身旁的水瓢里捞了一大瓢水，咕嘟喝了，一边毫无形象地用袖口擦干嘴，一边说到“既然是你许诺的，那就你去做，与我何干”
　　淡绿的公子眉头一蹙，从身后提了小道童的衣领，就将他拽到空中。
　　小孩吱哇乱叫，吓得脸颊通红，眼眶扑簌簌快掉出泪来“放我下来，君梧你个混蛋！”边喊短小的双手边在空中无力地拍打着，显得尤为可爱和可怜。
　　他只是一棵上了百年的桃花树，他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土，怎能对小神仙的哭喊视而不见，他扶额，放了小孩下来。
　　于是就在这春意刚好的院子，他双膝蹲下，放低姿态，双手圈住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坐在石凳上将眼眶抹的通红的小孩，脸颊贴近，温柔地哄道“小神仙别生气，小神仙不哭啦”
　　又用那如软玉凝脂的手拂过小孩脸颊，惹得道童脸颊通红“你…你干嘛”还夹杂抽噎的低泣，看上去实在好欺负得紧。
　　假冒的桃花仙不说话，眸弯弯地笑。
　　道童虽小，也是变化出来的样子。一同在山中住了许多年，自家种的桃花树心里想的啥他全都知道。
　　可他偏偏要眼神躲闪装作害羞期待却又半推半拒“你倒是……”
　　装嫩实在不行，小道童往衣服里塞了塞狐狸尾巴，也憋不出一句招摇的话。
　　“那你变回来呀”“桃花仙”眼睛眯起已经换了模样，一双狐狸眼低沉又危险。
　　“害……”小道童叹了一口气，眉眼正经起来，眉心一点朱砂痣，桃花眼月牙唇娃娃脸，瞬间便成了一个正气十足的可爱少年。
　　突然的变化拉近了他们的距离，少年只能努力双手撑地，后仰着别过头，感受着喷薄在自己耳鼻的气息，尽力回答道“我…我变回来了，你住手…别靠太近…嘶…”
　　“不够……”
　　“君梧！”本来还有心思边想其它事情边在内心吐槽的小少年，在脖子被突然袭击咬了一口以后，瞬间骂骂咧咧溢满了所有的内心戏，然后便成了毛发炸开被冒犯到的猫咪“你干嘛！你又不是狗！”
　　然后就激动得失去理智，一股脑把自己脑子里想的话全部都说了出来。
　　“我刚才还在想为什么你用我的长相靠近我感觉和平时不一样，这次下山到底发生了什么要紧事，我要不要看在你的份上顺手去帮个忙！”
　　“你为啥要咬我！”少年含着泪哭喊着，不知道是气的还是被吓到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变小了不能随便下山，村民的问题差不多都能自己解决，现在都是和平年代。你为什么要咬我！”
　　“我早三百年就没理过凡尘俗世了，我只想在家养鱼种花，你还不许我院子里有别的花，我都几百年没有别的花了……所以你为什么咬我！呜……”
　　可爱的小少年越想越气，眼泪扑簌簌地掉，模糊的视线让他跌在君梧怀里，渐渐地抽噎声平息，小道童变得安静。
　　“桃花仙”抱着累着的小孩，叹了口气，花香氤氲，转眼覆盖了脖子的痕迹“你在这里住了那么久，住到满院子都是桃花的气息，是不是也该下山看看了”
　　院中花瓣又落了满地，虚虚地掩盖着桃花树和小神仙交织的身影，他垂下头，眼睫轻碰，俯身低眉，带着诱哄似的轻吻了小神仙的嘴角“听话，莫子憩”
　　姓莫，字子憩的童子把额头抵在了君梧肩膀，他抓紧了花树的衣角，紧握了拢在他身旁的宽袖，抿住了唇，叹了口气，低声轻道“君梧，神仙不能与人太过交好”
　　“我知道。所以就去试试就好。”
　　这里叫做桃花山，山下有座桃花镇，山间除了山林与野树，真的什么都不剩。
　　但是，这里真的很和平。因为三百年前，天上掉下来一个福气神，夸口说要做这里的土地爷，不是富甲商绅那种土地，是保佑一方水土，护佑一方人民的土地。
　　那时候这里还不叫桃花山，山下也不是什么小镇子，而是四处逃难的流民组成的小小的山村，瘟疫，灾害，疾病，转眼就能毁掉这些脆弱的生命。
　　可是刚刚好，天上的神仙和蛮荒的古兽打了一场架，打赢了的小神仙迷迷糊糊地累着睡了一觉从天上掉下来，砸中了一棵才长出没多久，正在开花的桃树，把人家压断了。
　　好多村民跑过来看热闹，对着树下狼狈的孩童张望。
　　刚下人间就与一棵桃花树结了孽缘的小道童，茫然地爬起来揉了揉他的腰。然后仿佛意识到什么，无奈地挠头笑笑“各位好，我是莫子憩，从天上掉下来的道童。今天看我与这山有缘，就顺便揽个差事，做一下这荒郊野岭的野神仙。”
　　村民有亲眼看到他掉下来的，有惊有惧，也许是这里的民心太需要安定，脆弱的生命太需要一个依靠用来寻求安心，有人跪拜下来。紧接着便是许多人接二连三跪拜，“小神仙保佑”的声音慢慢的多了起来。
　　可那小道童还是站在那里呆呆挠着头笑，好像并不因为这样的礼节就受了什么改变。但从那起，这桩仙人撞树的故事就传了开，这里也变成了桃花山的桃花镇。只是被撞断的那棵桃树，莫名其妙消失不见。
　　新来的土地神仙没有忙着让村民修庙，他毫不在意地说他并不需要。只先在空中找到了溪流的位置，观察了山脉的走向，在地势平缓又安全的地方用断掉的树杈划了一块地，挖了一口大井，悄悄地笼住山林的生气，把它汇聚在这里。安排好村民们修造房屋，他转头看见被自己撞断的桃树，怀着点点愧疚和坏心思，把那里的地一挖，用别处运来的土把那里填平，然后把桃树藏进袖子搬进了深山里。
　　村民忙完看见站在空地前发呆的小道童，疑惑的问“先生在那里干什么”
　　小道童说：“你们可想好以后凭什么养家糊口，养牛或者种树？这里偏僻，商贸不通，也许只能保你们吃穿不愁”
　　村民感激“这乱世悠悠，好不容易平息，安定即可，先生莫忧。安身立命有去处，芸芸众生也别无所求”
　　于是小道童就在那里种了棵树，一茂一年，转眼长大，一木参天。他站在树下，单手撑着树干说：“这棵树每年会结很多很多的桃子，秋冬屯着过年，可以做成桃干桃脯，春天的花叶虽然苦涩，酿酒滋味是好的，且会引百蜂采蜜，夏季悠长，枝叶茂密，会引牛羊栖息。我会去远处寻些其他的树与吃食，种子与果实，人勤淳朴，总能安居乐业的。”
　　渐渐就有了谷稻庄稼，牲畜家禽，还有别的各种各样的花。
　　小道童也在深山里建了个院子，用溪边的石垒墙，用干枯的竹搭顶，院里错错落落，石桌和青草。山林遮了一半，一半院里，小道童铲起最后一铲湿土，盖住了彼时桃树还薄弱的根“桃树兄，子憩之前多有得罪，莫怪”
　　然后，小小的神仙与小小的桃树，渐渐就在这里生了根。
　　也有忙碌过后想要为小神仙建庙的人，找到深山中看见了倒在桃树下一身泥土睡得正酣的小孩。他默默地没有打扰，只是回山下连夜给每人画了一副小道童睡倒在桃树下的神像图，惟妙惟肖。分发到每个村民家中，都恭恭敬敬地挂在了佛堂神龛中央。
　　然后，小道童就从“土地爷”变成了“桃花仙”。
　　人间转眼，光阴几载，也有有趣的事情发生过。有个淳朴的母亲某日引着自己温婉贤淑的独女上山，想给看似年轻的小道童许个婚配，照顾一二。毕竟他看起来太像个人，太像一个年龄尚小却见过太多风波的孩童。可是刚推开院子的门--桃花仙并不会锁自家院子的门--就看见抱着一坛桃花酿醉倒在院中花树下的小孩。眼睛微闭，姿态安静，和那年空中坠落的小神仙一般无二。后来那妇人走了，走前清扫了院门的尘埃。
　　小道童睡梦中目睹一切，嘴角微勾，嘴唇微动，仿佛醉酒的呢喃或是嘟囔“多谢，只是我已有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