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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 北京(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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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特意叮嘱自家两个小女孩说入队那天有事情不会去车站送她们的黄芸,已经早她们一天坐在了国家队教练组的会议室里。
她自己收到了国家体操中心给她发布的调入国家队的调令,但在体操队公开发布的调令公文里,她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关于这点,黄芸并不意外。
或者说她用脚后跟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体操队的公文和体操中心的调令意向并非出自同一单位,体操中心为上,竞技体操队为下属队伍,其中自然可以做手脚。而往往当体操队公文发布后,往上一级的体操中心即使发现了和当初调令有出入,如果没有出现太大纠纷,也会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体操中心掌管竞技体操、艺术体操、蹦床等等很多项目,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仅仅一个竞体女队多一个队员还是少一个教练,这种决定权早就下放到了各支队伍的手上。体操队是谁能自作主张删掉她的名字,只有一个人——主教练。
按照惯例,省队的优秀教练或者优秀队员的主管教练往往会随队员变动同时进入国家队,并继续带他所教的队员。除此以外,除非某位教练特别争取的情况,各省队员按照不成文的习惯,都各自分别有队伍归属。比如程双、徐琳教练的女一组,主要收来自粤、浙、京三个体操强省的队员,来自这些省份的小队员通常基本功扎实、天赋很高,除了这些,程许组还喜欢掐尖一些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而邓卓李潇潇教练的女二组,由于邓卓出自湘省,而李潇潇是沪市本土培养的教练,这一组除了有特殊意向地囊括跳自强项的队员之外,队员基本出自湘、沪两省。而剩下三组,由于缺乏话语权,基本按照教练的省籍来选择其余的队员,这三组的队员,除非队员成绩特别优秀,基本处于二队的备选位置,参加世界大赛几乎没有机会。
女三组主管教练顾凯是伦敦周期初刚刚调入国家队的年轻教练,他在男队获得奥运冠军退役后,赴美留学归来,直接被调入国家女队执教,是国家队史上最年轻的教练。然而就在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在上周期初入队选人给了他一个下马威,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连开口挑选一个队员的机会都没有。不过好在由于上个周期与他搭档的是国家队内元老级别的许默教练,比起更卑微的四、五组稍微有了一点优势,好说歹说用各种理由把自小就在国家队跟着许默训练的莫蕊儿和姚晴留在了自己组里,并培养出了这两个在伦敦周期作为主力的名将。而就当顾凯满心期待着在下一周期会收到更多潜力上佳的小队员,把自己的组打造成和女一、女二组比肩的组别,能为自己组里的姑娘争取更多参赛名额的时候,奥运前姚晴被强行借到一组,奥运后许默下调省队,他的搭档位就此空缺,年轻教练的一腔热血仿佛被浇了一盆带着冰块的冷水。
而就在这盆冷水快要熄灭他心里所有小火苗的时候,突然又有一束火光好像把冰都烤化了。
几年前从国家队辞职的黄芸教练,回来了。
黄芸今年三十六岁,但做教练已经干了将近十二年。她毕业于国内最高学府的运动教学专业,还是当时比较稀有的硕士高材生。2002年她作为优秀教练人才被调入国家队,和程双的梁子结在了2004年。雅典奥运会赛台前,正选队员秦歆跟腱受伤,黄芸希望能够让作为替补的文怡顶替受伤的秦歆,并且因此与秦歆的主管教练程双要求换人。当时的程双准备竞选下一任的主教练,虽然全权负责了那届奥运,但不像现在一样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且彼时黄芸和主教练搭档,主教练因为身体原因把组里所有事务基本都交给了黄芸管理,程双不敢驳主教练的面子。最终结果是程双妥协地在最后一刻选择更换名单让文怡上场。
然而那是噩梦般的雅典。团体决赛上,女队从文怡掉下高低杠开始,如同诅咒一样,姑娘们一个接一个往下掉,最后的结果是女团仅获第七名。哪怕最后文怡顶上所有压力在平衡木决赛里拼下一块平衡木金牌为整个女队拉上遮羞布。可是丢掉团体牌比出第七成绩的失望还是让女队倍感遗憾羞辱。这是近些年来女队最差的奥运团体成绩。
文怡的这块金牌成了程双当上主教练的护身符,而女团决赛这一摔也导致程双就此抓住黄芸的把柄。黄芸不再和主教练搭档后,由于资历较浅,就成了他处处针对的对象,从训练场地到比赛机会,教练任务到工资薪水,黄芸一直在被随时随地地压榨。黄芸忍辱负重,只要能带好队员她可以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她教学能力相当优秀,除了文怡这个奥运冠军外,此后连续三年世锦赛上,她组内在高平两个项目上出了四个世界冠军,国内赛奖牌更是包揽无数。这是个非常优秀的成绩,再加上她如此年轻,前途无可限量,进队五年,她连续五年被评为“最佳教练”。队员喜爱,同事尊敬,领导赏识,但在某些人眼里,她就成了眼中钉。
2007年下半年的全锦赛是北京奥运会大名单的选拔赛,可谓重中之重。然而大名单发布后,黄芸发现自己和自己搭档的名字竟然没能出现在大名单上。也就是说,当时成绩最为突出的李铭黄芸组,竟然无凭无据悄无声息地解散了,而李黄组队员全数归入程双组名下。
李铭教练已年近退休,看得明白也能预料结果,接了调令回了省队也不想再插手国家队事务,也劝黄芸接受结果。只剩下黄芸一个人在反复奔走申诉,但历经三月有余,没能得到一点结果。时值备战关键时刻,害怕影响组内队员心态,黄芸也不好把实情与自己的队员和盘托出,只能称病准备离职,托付程双教练暂代教练职责。她在北京奥运的观众席上见证了女队有史以来最辉煌的比赛全程,然后一纸辞呈递上体操中心,决定离开。
再往后她去美国攻读第二硕士学位,并同时在美国体操女队调研锻炼,两年后回国去了自己的家乡鄂省队,再四年过后,她带着少年出道即获全运冠军的季湘和林安再次敲开了国家队大门。
黄芸自然知道程双在那张调令上做了什么,六年前他干了什么,现在当然也一样。他作为主教练,把整组人不动声色地挪走都做得到,删个教练名字是轻而易举。然而黄芸十几年教练也不是白干的,和07年那时候不同,六年时间她积累了足够人脉。她一个电话播到体操中心,拿着盖着体操中心公章的编制调令直接坐在了教练组会议室里,参加这一场新周期分组的会议。
程双当然无话可说,上级压了下级,如果和黄芸多说无异于承认是自己在那份公文名单上做了手脚,更何况她甚至还找了体操中心的领导来列席教练组会议。黄芸进入会议室前他尚且不知道黄芸不请自来这回事,而她进入会议室坐下,程双虽然头脑空白气得瞪眼,但尚存一丝理智,明白当着上级领导面不可能和黄芸撕破脸皮翻旧账,也不可能打体操中心的脸。
新调进国家队的教练只有黄芸一人,自然而然补了顾凯教练组的空缺。顾凯激动得在会议室差点没给黄芸跪下来磕头。黄芸笑着和在场各位打招呼,邓卓和她也是老朋友,彼此相视一笑。随后,她起身向坐在主位的程双伸出了手。
“程导,好久不见。”
程双看着她的笑容火上心头,但只得也起身问好,“别来无恙啊黄导。”
其实每次国家队新队员入队的分组会议并不是什么大事,按照惯例以省籍划分,有话语权的教练再从中优选几个人就基本结束了。然而这一次由于黄芸的突然到来,导致场面一下子发生变化,会议尚未开始就已经剑拔弩张。
一般每个教练组最多十人,上周期在国家队的十位队员组别不变,新队员里来自京、粤、浙的运动员有五位,本来按照往常,这五位一般是直接归入女一组的,也就意味着程双组并不需要再抢其他新人。但今天有所不同。
在今天的会议之前,程双就和同组的徐琳教练商量过,这批小孩中来自京、粤、浙三省的个人能力并不突出,反而是在全运会上大放异彩鄂省的林安、季湘,湘省的沈诺仪、段思捷,毫无疑问在这一批小孩里面能力是最强势的。
“黄导,”程双靠在椅子上两手抱胸,一种势在必得的架势,“季湘和林安在全运会上她们展现了非常高的天赋,未来很有发展价值,如果她们进一组,无论是教练团队还是成套编排,我觉得都会是最好的、最有利于她们出成绩上大赛的,所以我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够进……”
“我不同意。”黄芸微笑着打断,“季湘和林安的四个项目全部由我一手执教,我教她们四年,从基本功、成套难度、完成质量以及身体素质和接受能力,我是最了解她们的。教练之于运动员,重要的在于知根知底。您当然可以说您的教练团队优秀,可我相信坐在这里的每个教练包括我自己,教学水平都不赖。在此基础上我因为了解她们的承受水平,我还能尽可能防止她们受伤,她们也能更容易接受我的训练模式和强度,我认为这才是对她们最好的选择。”
对于黄芸来说,她再次进入国家队,主要就是为了她那两个小姑娘林安和季湘,这两个小丫头她一手带大,养在身边,亲似母亲,胜于母亲。她亲手要把她们送往更高处,同时也要保护她们,绝不可能把她们往火坑里推。对于在场的国家队教练而言,在全运会上表现得非常突出的双子星林安和季湘显然成为了所有教练都想争的香饽饽,酷爱高天赋运动员的程双尤是,更何况他在分组抢人这件事上一贯专横霸道,想要的队员基本没落得他手。
“不知道黄导有没有觉得,您在国家队缺席了将近六年,这其中已经经过了两届奥运会,和五届世锦赛。我理解您对这两个运动员的情感,我也确实承认您曾经的教导水平。可这几年呢?世界水准已经不是您一贯认为的那样,但这几年间我带出过高低杠世界冠军陆璃,平衡木世界冠军顾忆,尹蕾、秦可怡同样成绩斐然。而您只在省队,也没给国家队送出几个鄂省的运动员来。再说,对运动员而言,换一种训练模式并非坏事,您不觉得,我才是更能把这两个运动员送往更高位置的人吗?”
黄芸眉毛抽了抽,突然觉得这六年对眼前这人没有一点改变,若真要说变化,倒是比以前更自大、更蛮不讲理了。
“是,我是近几年没有在国家队执教,但如果这就意味着落后于国际潮流,我想那您这观点可就太片面了吧。研究比赛的体操迷都可以知悉目前最流行的成套编排,多看几场比赛就能知道现在的难度趋势,本届全运会上那么多世界级高手,拿了高低杠冠军和自由操冠军的是林安和季湘,要说落后,总不该是她们,也不是我落后吧。”
程双一时没能想出合适的反驳,但他想到如果不能同时争取两个,至少争取一个还是有希望的。“我组里的陆璃和尹蕾,是这几年世界上数一数二的高低杠好手,陆璃自出道以来在伦敦周期蝉联了两届高低杠世界冠军。能够发挥林安高低杠天赋的只有我。”
可你在奥运会前练伤了陆璃,至今依然在耽误她。黄芸在心里恨恨腹诽,替陆璃不值,也气程双这样对待运动员的态度,一股火顶上心口。
但她还是理智的,未来还要共事,程双甚至还得算她的上级,为了自家组里小孩,她也得多考虑一下,不能和对方撕破脸皮。
“我带出过高低杠世界冠军,程导。我不认为我的能力和林安的实力不匹配,我的组里还有顾凯教练这样培养过姚晴和莫蕊儿两个队内顶尖的高低杠高手的教练,我觉得林安一样能够成为世界顶级的高低杠高手,同时还能发展其他项目。”
程双和黄芸吵得火热,其他教练包括邓卓在内其实都没想过把这两个运动员要到自己组里来,于是都在吃瓜看戏,顾凯猝不及防被点名,还没反应过来,边上年轻的李潇潇教练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他。顾凯这才呼应着黄芸对程双示意。
“是的程导,我和黄导,还有我们组内的运动员们都会配合得很好,我们一定会做得比您更好,我们不会让您失望的。”
黄芸瞅瞅顾凯再看眼程双,差点没憋住笑出声,心说顾凯这小伙子真会说话,气人的功力是真挺强。
顾凯就是当时在看台上看了一场林安女团决赛高低杠就惊叹“要定了”的教练。这会眼看着林安和季湘都要分到自己组里来,说话都开始激动得颤抖了,他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全顾着自己开心,忽视了程双精彩纷呈的表情。
“那就这么定了吧。”体操中心的领导实在也是听烦了,示意进入下一个环节。黄芸走上前去,把林安和季湘的名字写在了白板上顾黄组队员的区域内,前两个名字是姚晴和莫蕊儿,她们原本就属于这一组。
“黄导,您麻烦一下,把乔奕星的名儿给我写上呗!”邓卓抻了抻肩膀,叼出支烟,但没点上,“大家没意见吧?这小丫头是沪市的,跳马厉害,我能说是程菲之后的头一个天才,我一定要教她跳马。我可跟人沪队教练说好了,人家可都托付给我了,谁都别跟我抢。”
邓卓把话说得很满,不过也确实没人和他抢,国家队教跳马,无论如何邓卓称第二,也没人敢自称第一了。
黄芸把乔奕星写在叶卓然后面,杨清、叶卓然一直是邓卓李潇潇组的队员。
“哦,如果大家没意见的话,湘省的两个小孩也在我们组了哈!”
“慢着,”程双突然插进来话,他刚还陷入没抢到季湘和林安的恼怒之中,现在还有段思捷和沈诺仪这两个出了名的天才少女。段思捷在全能上大放异彩,四项几乎没有弱项,沈诺仪平衡木天赋极高,几乎是世界冠军预备役。这是下个周期的重兵利器,他觉得不能再失城池了。
黄芸回到自己座位,没说话。季湘和林安已经在自己组里,她心里这块石头就算是落下了,其他的队员里面,她也很想要湘省的段思捷和沈诺仪,以及粤队的沈靖璇和北京队的江韵如,她觉得这几个姑娘能力天赋出众,基本功扎实,但目前的状况是这几个女孩按照常规都应当属于一组和二组,对天才少女有着急迫渴望的程双一定会打破惯例的平衡,就像刚刚和她争林、季二人一样,程双与邓卓之间势必会有一仗,所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还不急着出手。
“老邓啊,我们今年也不一定按照省籍分的吧,段思捷和沈诺仪,我觉得还能有商量的空间。”
“别扯淡,”邓卓叼着没点着的烟摆摆手,他整个人很随便,也很不羁,“以往粤浙出了好苗子,你就说按照惯例不能改,今年湘队好不容易给我送上来两个多少年都难得的天才,你就又要破例不按规定,真是够霸道。”
邓卓的嘴骂人相当厉害,他没看程双,但目光扫了黄芸一眼,黄芸低着头在本子上不知道写着什么。
“您确实擅长教跳马自由操,可明显段思捷是全能偏高平的选手,沈诺仪主项是平衡木,在您那组,不合适吧?”程双确实被刺激得有些急了,说话也变得尖锐。
“您真适合教全能吗?程导,上个周期当主力的全能,一个是我们组的叶卓然,另外两个小姚小莫都是顾导组的。这小姚奥运前半年还被你拽走集训,送上奥运伤成什么样你不清楚吗?这平衡木呢您那有顾忆,确实不错,世界冠军也拿好几个了,但您把人家小姑娘送上奥运了吗?你手里现在有奥运冠军吗?”
邓卓说话是从来不会考虑别人看法的,对于别人可能还留点余地,但对于程双他向来直接刺中要害。
但这种话就像根针一样在程双心里扎了一下,他眼底泛起一阵狠厉的波澜。
“那您这么多年苦守着这跳自,也没见您多带几个奥运冠军和世界冠军出来啊。”
邓卓冷冷一笑,“够了,今天如果不是我们组还在坚持教跳自,咱们的团体早就完蛋了。你以为就凭你们组的高平就能和人家美国俄罗斯拉开多少差距啊?有1分吗?有0.5分吗?上个周期号称王牌能拉开差距的陆璃和顾忆到了奥运人在哪呢?”
程双垂着眼睛没看他,看起来像是被说服了,可邓卓知道那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