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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暴雨夜噤声实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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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是李梁走后第三年,咸渣爆了两出剧,规模逐渐变大,新招了一批演员,还办了像模像样的迎新会。
陈近月也被强拉着去了。
当时里面有个齐刘海的小姑娘,朝着她捧起酒一口闷,虔诚地问了一个问题。
俗套的问题。
她说。
“姐姐,话剧演员的终极梦想到底是什么呢!”
陈近月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
答不出口。
因为没有所谓终极梦想。
更多的只是苦中作乐。
*
那一年,9月17日,演出前夜。
气象台紧急发布暴雨黄色预警并在两小时后升级为红色预警。
预计将持续降雨超过48小时,各区紧急通知停课停工,满城惶惶。
冶镰不常遭受什么气象灾害,29年一遇的大暴雨却叫这群倒霉蛋撞上了。
曲涉江花大价钱请的舞美置景团队、灯光师、音响师全都泡汤。
不过票务系统上查了下后台,情况本来也不容乐观。
干一场估摸得赔个两三万进去。
文艺界那群清高的所谓“大佬”更是看不上二代商人领头的这种盲流子团队,赠票都送不出去。
所以演不成可能也算好事,还能少赔点。
不过曲涉江前几天找人设计的宣传册子放在小储藏室里,没留神装修的时候贪便宜,半个顶滴滴答答都在漏雨,给那两百多本彩皮册子浸成了软壳锅巴片。
甩来甩去甩了自己一头水,曲涉江气得啃一口全当啃树皮填肚子。
也是,通知来得急,家都回不去,吃饭成了大问题,零食可不能当正餐吃。
一窝子闷在8号休息室里不出声,各有各的烦心事。
看半天,陈近月实在受不了这氛围,突然想起上次做蟑螂饭剩的土豆和那只锅。
急急忙忙跑去角落里纸箱子一顿翻,还真叫她找了出来。
池班囤土豆的怪癖居然也有顶用的时候。
虽然发了点小芽,但这群人权当没瞧见,洗干净直接“咚咚咚”往锅里扔。
毕竟曲涉江吃硼酸都没吃死,吃点长芽土豆又怎么了。
当演员的最不缺同理心和感知度,人家土豆被骂有毒也很委屈的好不好。
插电蒸半个钟头,热乎乎扒了皮,三花关了灯掏出来一只橘黄色的小功率台灯。
啃一口,发烫,带着轻微发甜的土气,沙弥弥化在舌尖。
茶几上像趴了一群野人,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借着人造的篝火开土豆party。
雨声大得吓人,掀开窗帘一看,路边停着的车子都泡掉半截。
陈近月看了看又去扯李梁袖子,觉得他们停在小区底下的粉皮小电驴怕是情况不妙。
不妙的情况还有更多,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群脑子不太好的合作伙伴。
比如回头一看。
姜五孔和曲涉江扭成一团在抢最后一个土豆。
幼稚得要死。
一个强词夺理说自己是老板应该拿大头多吃点。
另一个直接翻身拍一巴掌骂老板长了张狗嘴吃不出咸淡,还不如去抢小牙的饲料来的实惠。
池班这个囤土豆的倒没说话,蹲在旁边拿手机拍一边还偷笑。
最后还是姜五孔赢了这场比赛。
大学里拿金奖都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陈近月看得直摇头,刚想开口骂他饭桶就发现这家伙原来不是抢来给自己吃。
觍着一脸谄媚相,他捧着土豆从沙发上一点点挪屁股挪到了三花旁边。
花枝乱颤抖了抖肩膀蹭她,捧着土豆说一句。
“淋淋,你吃吧。”
对,差点忘了,三花的气还没生完呢。
陈近月跟李梁在地毯上盘腿坐了,等着看戏。
第一次听见姜五孔叫三花小名,感觉挺微妙,也挺恶心。
女主角三花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面无表情捏过土豆假装干呕,她站起身,不给一点好脸色,反把土豆放阿牙的饲料盆里了。
意料之外的操作。
陈近月一下笑出声。
姜五孔戳指头不敢说话。
只有曲涉江发出猛烈尖叫,冲过来嚷嚷要掐三花脖子,又被姜五孔一把拖走。
闹着闹着就到了午夜十二点。
异常兴奋,没人想睡,索性换着搞花活。
先讲鬼故事,伴着雨声,小台灯暗幽幽的光正合气氛。
池班以前被夸“学富五车”,有人玩梗说他那“五车”里一大半装的都是鬼故事。
陈近月本来对这种东西就有点半信半疑,听到一半就不想听了,挠地毯缓解恐惧,挠着挠着就去抠李梁的手。
最近从小保姆变身“安抚奶嘴”,李梁一边任她胡闹一边觉得自己对陈近月的容忍度确实高得有点吓人了。
曲涉江也是个怂货,又菜又爱听,本来抱着池班胳膊乱晃,刚晃两下就被这老实孩子凑过来吹了口鬼气。
下一秒就连滚带爬到角落里抱着小牙开始装哆嗦。
剩下那两个还在演他们的第二次求和大赛。
三花很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姜五孔早上刚洗的头,死皮赖脸装害怕蹭三花怀里蹭得一头乱毛,可惜不奏效,瞬间被冷面女不耐烦地一巴掌拍在了茶几玻璃上。
给怂包讲鬼故事,等同于对牛弹琴,池班讲完一个就不想讲了,捧着水杯走到窗户口透气。
旧文化馆这边啥都破,也就街口路灯好一点,整条道上都亮堂堂,是因为前几年夜里撞死过人,政府派人来修的。
今儿这倒霉的暴雨一下,积水快跟膝盖齐,池班凑近了,路灯一打进去,能看到玻璃上映着一条分层的旱路河。
七八辆倒霉车子浸在里面,没来得及收的摊位也全被泼倒了,还有——
“咔嚓——”
伴着雨声,突如其来一声碎音,池班恍惚攥了攥手心,低头看。
袜子被打湿了。
像隔着玻璃在外面淋雨淌水。
旁边瘫着的五个吓一大跳,拍拍心口,唠叨着碎碎平安。
“别傻站着了小池,去把灯打开,小心别扎到脚了。”
怎么会好端端碎了杯子?
不祥之兆?
陈近月晃晃头把那些晦气东西晃出来,穿了鞋想去隔壁取扫把。
走了没两步路李梁就跟出来,抓着她胳膊扭身往小排练厅去,声音很轻。
“休息室里有扫把,不用拿。”
四号排练厅不常用,走进去能闻到一股阴潮潮的霉味。
李梁没打灯,只开了手机电筒,从身后拿出来一套画具。
墙面上有霉斑,细窄的电筒光照不全,他一点一点上移,找到最脏的那一块,才打开颜料盒,塞了一只画笔给陈近月。
大晚上不点灯在这画墙画?
别人凿壁偷光,到这就成了画笔遮霉?
概念不同,没什么好道理。
陈近月已经见怪不怪,只找了把椅子坐着,一边凑过去说一声古怪的——
“今天不画外星人了?”
像正经提问也像嘲笑,反正不是调情。
李梁刚要落笔的手于是一顿,颜料盒里新沾了点金粉,往陈近月鼻尖点了点。
凉凉回复一句。
“今天画暴雨。”
暴雨要怎么画?
陈近月对自己的绘图水平很有自知之明,毕竟以前画只狗都能被别人凑过来说一句“哇,好可爱的狗熊”。
于是凑过去沾了颜料,她在李梁右手虎口画了一串天蓝色的水滴。
李梁沉默一下,扭头看她。
“画我手上?”
其实陈近月是怕自己水平太差毁了这面墙和李梁的画。
但她突然又嘴硬,清了清嗓子,胡扯。
“陈氏符咒。”
“画了以后到六十岁之前都不会再碰到大暴雨。”
李梁不吃这套,扭了扭虎口,反问她。
“期限就到60?你的意思是,我六十大寿会在暴雨里办?”
落单的外星人们最擅长在地球接通脑电波。
陈近月不说话,李梁就看她几眼,突然把画笔换到了右手,不咸不淡一句。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左撇子当多了就想试试右手。”
陈近月突然觉得某些人嘴硬起来真是可爱死了。
画笔攥得发烫,笔尖大胆沾了颜料,她凑上去,在李梁也变得歪歪扭扭的笔触旁边、大胆落笔。
什么时候能找到画画的乐趣?
鼻尖和虎口的颜料同时发痒,三个钟头后,他牵起她脏兮兮的手,放了画笔,回到8号休息室。
小台灯也熄了,暗落落的半盏屋子掉在雨声里。
小牙躺在角落,翅膀上的毛松蓬蓬,看着他们回来,歪了歪头。
茶几边的地毯上,四个家伙躺得横七竖八,难得安静,听不到一点呼吸。
李梁拉着陈近月在他们旁边躺了。
侧着身,地毯硌得耳朵发麻。
雨声没有停歇,慑人的雷裹着时间,很快就悄悄淌走。
清晨五点,仍然无人入眠。
窗帘深掩着,六双紧闭的眼皮能滑稽感知到50%的光和50%的夜。
装睡的行家们心知肚明。
安慰和打气不是丢脸的事,但他们选择默契地噤声。
而四年后的酒桌上,陈近月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突地回想起那个古怪的暴雨夜。
低了头,像在自言自语。
她回答。
“终极梦想吗?”
“嗯,少点失望,就好。”
不用多提,因为酒桌上再没有人看到过——
那一年的4号排练厅。
那些窗帘终年紧闭,在无数个干涸的暴雨夜生了锈,攀附去角角落落。
直到那个无解的清晨,无数潮湿霉败的灰尘被光束托起,墙面上整片金色的雨滴。
熠熠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