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塔》弥留之音

13、那条黑龙（下）

　　涅知道自己被小孩注意到了，出了丘丘的痘痘后便即刻告别了丘丘。随后，涅离开这个世界出去避了几天风头。
　　待到涅回来时，丘丘很兴奋地迎接了涅。

　　“一有什么事都这么激动的话，往后可就没多少动物敢回来生活了。”
　　涅以人型的模样落到离丘丘还有一段距离的山脚向丘丘走来，并自然地和丘丘展开闲谈。涅主要为了来看看小孩的情况，于是使用了人型模样。
　　没有什么客套的招呼，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自我表达，涅与丘丘就这么小别重逢，如同涅与涅所有类似世界的朋友们久别再会时一样。
　　“哼。丘丘现在觉得孤独也挺好！至少还能有漂亮衣服！”

　　涅的朋友们总会在一种微不可查的引导之下开始率先谈论起他们自己，当然，朋友们并不会因此不关心涅的状况。
　　这样的交谈开篇对涅与朋友们而言只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而且对涅的部分朋友们来说，对待这段关系，这种敢于表露自我的坦然相待不失为一种抛砖引玉，能使他们更深地构筑并稳稳把握住这份沁人心脾的、不存在压力与负担的、温暖又安定的友情。
　　就像他们在相处之中对“涅”衍生出的感受一样，非常安全。

　　丘丘披着还未被织完的新毯子蹦跶起来，涅笑了笑，却没有加快脚步，继续慢悠悠有条不紊。
　　“快一点快一点。”丘丘原地小跑，仿佛在帮涅加速。丘丘火急火燎想要跟涅说说自己近几天的遭遇，以及觉得涅一定会很感兴趣的几天来有关小孩与那条龙的见闻。
　　丘丘又激动又烦躁，又高兴又委屈，雾蒙蒙的清晨，细碎的雨露浮在丘丘的脸庞，丘丘觉得自己快要气哭了：“你先看看我的外套！”

　　那是一件破了好几个洞，还留有许多不同程度划痕与线头的老外套。
　　丘丘抖着肩膀，缩着脖子，气急败坏地跟涅指责抱怨起来：“我不喜欢那条龙，它和那些传说里的龙一模一样，是不折不扣的大坏蛋！”
　　丘丘对这件老外套非常有感情，因为是当初爸爸送给丘丘的，丘丘一直穿在身上。也因此，丘丘这几天气愤极了，一直在家大吵大闹着要给龙“很多颜色瞧瞧”，甚至还相信并赞同了那些过客们说丘丘脾气不好的话。
　　我就是脾气不好！丘丘跟家里的山们这么说，也跟自己这么说。

　　伴随着一些其它的奇闻异事，这座山头近期频繁震动的消息早已被传至了很远很远。

　　“我们真是越来越管不了丘丘了！”丘丘的家长们也抱怨起来。涅则笑了笑，挥手让大山们自己去玩。
　　“抱歉。不过看起来这是我和丘丘之间的事，我们会自行解决的。”涅这么对大山们说，“丘丘是好孩子，有自己的想法。”

　　“可是我们山从来不随意惩罚生灵。丘丘太叛逆了，经常违背山的祖训！”
　　涅顿了顿脚，转身背对丘丘，抬头看了看天色：“祖训啊，那可真是伤脑筋。不过你们也多少都违背过，就放丘丘一码吧，留丘丘也去获得一些相关经验。”

　　“丘丘要做大山了，必须学会克制，否则一定会害了自己！”大山对着涅越说越起劲，还没开始着手“自己去玩”的其他山也全被这一句话引了回来。
　　大山们的声音回来了，齐聚一堂，此起彼伏对涅与丘丘说起了那些天花乱坠的经历，讲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劝告着定要引以为鉴。
　　听一遍下来，却又都是以苦口婆心装点的各路苦水。

　　“你们说的都是事实，我感到遗憾。然而这些都是事后的事情了，”涅往身侧抬起当前人型模样的一只手臂，做出源于人类的一种防护身后的姿势，“在学会克制的同时也要学会发泄，否则‘不仅会害了自己’。”
　　“不应当！丘丘眼里真是没有我们！”山们七嘴八舌地说，“为什么你也要和丘丘一样跟我们对着干？你一定不会不明事理。”
　　大山们激动地说了重话，然而涅并不在乎。

　　“丘丘是独立的山丘，眼里确实不应当只有你们。”涅说，“就聊到这里吧，山。点到即止。”
　　涅收回手，回过头。
　　“你们也需要发泄。去吧，不用担心。现在的状况，都是源于那条‘祖训’的误传。”
　　涅仍使用着“山”的语言，山们却从中听出了来自于“人类”的笑音。
　　“这是我的问题。所以，要罚就罚我吧。”

　　“嗬！我们怎么敢！”
　　山们良久沉默之后丢下这么一句，看着涅人型模样的背影，各怀心事地‘自己去玩’了。

　　令丘丘十分在乎的外套是一件粗糙且极具年代感的外套。涅抵达了丘丘的脖颈，伸手摸了摸被丘丘举起的那件外套，又蹲下身拍了拍丘丘的头。
　　“丘丘听过的是关于哪些龙的怎样的传说我不太清楚，不过那条龙破坏了丘丘的外套这件事确实应当受到批评。”涅这么回应。
　　“是啊是啊！太不礼貌了，那条龙。根本只顾自己！”
　　涅笑了笑，以一种轻盈的语调询问丘丘：“那么丘丘想要以牙还牙么？”
　　“想呀，可是好难啊！丘丘不是动物，它都注意不到丘丘。”丘丘比划着拳头，义愤填膺。
　　丘丘盼着涅回来讲这些事，并不是在怪涅，丘丘只是想要得到理解。家里的山们听说了龙，却根本不了解龙。丘丘觉得跟家里的山们完全说不通！

　　“你能看见它，它也能看见你。”涅按下了丘丘的拳头，“这件事是龙的问题，不是丘丘与我的过失。如果你真的想报复那条龙，那么那条龙会意识到这件事的其他意味。”

　　丘丘的老父亲偷摸注意着这边，听到这话后暗自着急，不停往这边吹着风。
　　而丘丘听完却是安静了，丘丘想到了各种传闻中有关山的不好的那些事。

　　“算了……我要做一座好山，为你和我都争口气。”丘丘松开了拳头，低下了头，丘丘突然不再自称“丘丘”了，换成了更正式的词汇，“可是我还是很难过，很生气，还很无奈。做山一点都不好，而且那条龙，即使意识到这件事的其他意味，也不会像我一样受到伤害……那条龙没有爸爸，也不会有爸爸给的老外套。”

　　“你很聪明，丘丘。”涅跃上了一棵壮硕大树的树枝，迎风眺望向河边一块倒下了众多树木的凹陷处。
　　那里有个黑点在忙忙碌碌，变大变小。围着某个细小的“中心”不停转悠，靠近，又远离。
　　丘丘对涅的夸赞道谢，然后告诉了涅这几天龙一直在给小孩喂食，小孩还活着。

　　“五天过去了小孩依然很虚弱，然而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可能是因为状态仍旧没有完全恢复，所以到现在还是需要龙的帮助才能吃掉食物。”
　　听着丘丘的话，涅的人型模样的眼眸里透明深潭开始流转。

　　那一处，缩回小型的龙正用爪子掰过小孩正在东张西望的头，接着抓起几个莓子，确保小孩能看着它如何把莓子放进自己嘴里，咀嚼，然后吞咽。
　　接着小龙抓几个备好的莓子送到小孩的嘴边。
　　小孩虽被迫回正了头，但是没再有任何动作。小孩不张嘴，不吃。

　　小孩还没学会自己进食，不会自己张嘴，自己咀嚼，自己吞咽，自然更不会自己觅食。小孩仍只想眯着眼睛到处乱逛，以一副在龙看来将晕即晕的模样去不停地找光。
　　一不留神就溜走了！龙对此很无语。
　　而且小孩不会说话，也听不懂龙所说的所指的任何事，交流障碍简直极大。
　　龙这么长时间都根本不知道小孩到底想干嘛，只觉得它的人比起人类婴儿还不如，更笨更废物。
　　龙甚至觉得它的人就像那个紫色绒布袋，只能由龙往里装东西，然后捣鼓捣鼓捣鼓。
　　小孩还不会往布袋里装东西取东西，只会一直带着那个布袋。除了布袋闪过光，没有其他原因。小孩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光那么在意，只认为那道光非常特别，还得再多见一眼才好。

　　小龙收了收爪子，又重新伸回去把莓子用力抵往小孩的唇瓣，再张开自己的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
　　“啊——”龙不厌其烦地教小孩，光算今天清晨醒来到现在的次数，也已经到第五次了。
　　小孩没有张嘴，看了龙一眼后眼神又飘走了。
　　“你吃！你吃！”龙气到跳脚，翅膀也不停扑扇，几乎要急到飞起来。它才不愿意以后每天都要灌小孩几次食物，而且还除此之外与它的人一点其它互动都没有！
　　它之后还想吃肉！！！这可怎么喂！

　　龙终于是想要放弃了。闭上嘴，龙低着头看向地面，用爪子拉住小孩的手，把手上那几颗莓子放到小孩的掌心。
　　做完这些。小龙抬头再次望向了小孩并对小孩指了指那些被放到小孩掌心的莓子。
　　“那你喂我。”
　　龙再度张嘴，并往里指了指。
　　龙在想，如果小孩具备学习能力，那么或许能像之前龙曾做过的一样帮它进食。
　　龙希望与小孩有“交流”，有“交互”，龙觉得自己现在想要的只有这些。
　　哪怕是一点点的回应都好，然而龙现在连小孩的视线都抓不住。

　　龙张着嘴，静静等待。
　　小孩没有任何动静，看了一下龙，没听懂龙的话也没看懂龙的动作。很快，注意力不集中的小孩视线又飘走了。

　　龙闭上嘴，最后一次在小孩跟前低下头。龙留下了果实，起身离开。

　　龙不想要它的人了。
　　它的人，那个小孩，至今都没有把龙当做过自己的龙。小孩不在意它。
　　这根本不是人！龙开始这么想。

　　涅定定地注视着那里，却没有继续丘丘有意岔开的这一与小孩相关的话题：“你听到了我与山们刚才的话，却告诉我决定选择对龙的胡作非为回以隐忍与沉默。”
　　“嗯……”
　　“还是很难过对吧？”
　　“嗯。”
　　“那条龙有着其他珍视的事物，丘丘。它会有机会知道你的感受的。”
　　“是小孩么？”丘丘记得涅说过，小孩不是涅的小孩，“现在小孩是它的小孩了是么？它也是小孩的龙？”
　　“我不知道。”涅秉持着这样的答案，“龙或许是这么认为的。而小孩的事，得让小孩自己决定。”
　　“嗯。”丘丘持续低落着。

　　“放任龙的过错吧，丘丘。”涅对丘丘说。
　　即使是朋友，涅也很少会跟朋友谈及涅自身的观点与想法，更不爱对他人的决定做出任何‘左右’的行径。涅只爱谈事实与延伸事实，借此征得一些共识。
　　——除了亲密至极的朋友，或涅有意达成什么目的。

　　山们没有那样的“眼”，山们一直都只能以语言和动作进行沟通与交流。这是山的方式，涅总能知道各种最确切的方式。
　　“解决并发泄掉自己所受的伤之后，放任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放下那些无力回天的无可奈何。”涅以一贯的和缓的语气吐露出山的语言，丘丘静静地听着，“抽身，对自己认为的稳操胜券的事拭目以待。任何事都存在着它们的‘应得’。”
　　“所以……丘丘如果想报复，可以等那些事自己恶化，坐收渔翁之利？”丘丘已经足够大，能够听懂抽象的东西了。虽然平常的丘丘不爱听道理，但是丘丘觉得朋友说的话不论如何都是值得一听的。
　　“会有极大的可能性。”涅回答丘丘。
　　“那就也有没能达成的可能性，这种报复一点都不爽。”丘丘嘟哝着，丘丘只希望所有坏事都得到理想的定论并食得恶果。
　　“并不是爽了才叫发泄。”涅笑了笑。涅就是这么爱笑，毕竟一切都那么有趣，“如果你愿意选择反击，我会支持你，并陪你‘争取’。但你选择了另一边，那么就将‘结果’交给时间，我陪你疏理将暂时沉郁下去的心，让这些随之而来的‘等待’变得更好受。”
　　“嗯……”
　　丘丘发现，涅的一切反应都与丘丘自己息息相关。这位朋友是真的在认真对待着自己，关注着自己。
　　真好啊……丘丘想。这让丘丘感受到了很舒服的东西。

　　“如果你在等待中能借由其它方式提前放手那件耿耿于怀的事，那么你一定足够强大与坚定了。”
　　“嗯。”丘丘含糊地回应，“只是我不强大也不坚定，而且我是座坏山丘，坏孩子，脾气差，没有动物喜欢待。”
　　“诶——”涅的音调滑过几分异样，“丘丘，我所说的好孩子从来不是那种随人俯仰的含义。你不必被那些东西约束掉这些来之不易的珍视、兴趣与个性。”
　　“……”
　　“即便你长成了崖崖，漠漠，而或其他，仍然会是好孩子。”
　　“那些都不好……我想长成你，拥有什么都不是的模样。”
　　“可我也什么都是。”
　　“唔……那你跟我一样可怜了。”
　　丘丘送去了一阵风，风吹起了一些衣衫与长发。丘丘看起来虽并不柔弱，然而被努力维护着的内心其实极度易碎与温柔。

　　“虽然我们只是朋友，丘丘，甚至刚认识没多久。但是我会为你感到骄傲，因为我重视你，也因越发了解而更加喜欢你。”
　　“……我……我，丘丘也喜欢你。”
　　“我更希望听到你说喜欢自己，就像你说喜欢你的疤和你的痘痘。我也喜欢它们。”涅又笑了起来，侧身靠向脚下这棵树的主干中可以被比喻为“脖子”的那部分，“还是想发泄的话就地震吧，我已经抓稳了。”
　　——涅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抓，但是丘丘知道，涅抓稳了。

　　丘丘确实仍然想要地动山摇，山崩地裂。然而情绪汹涌之后，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
　　似乎已经发泄掉了……丘丘想。我并不是非得让龙付出什么代价，也并不是非得毁天灭地地去展示自己的悲伤。
　　这样温暖的，淡然的，保留着后路、希望与体面的发泄，也挺舒服的。

　　丘丘放下了关于那条龙的心事，而那条龙却营造起了自己的心事。

　　那条龙，在自己的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