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她行事乖张》乌长缨

10、值得否

　　“锵——”锣鼓敲响。
　　宗烟的目光连忙看向戏台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每一位角色。

　　两个丑角先登台，哭诉着世道冷漠，平常稍稍打骂一下就能收到的“供奉”，如今都搜刮不到了。
　　接着，是一个鹅黄绣花戏裙的女子，以绣帕擦拭眼泪，声音婉转着说着，皇朝苛政，收成连年不好，家里要将她抵给县老爷。她不愿意，竟然被那两个丑角绑了送过去。

　　宗烟在女子的惨叫声中，猛地将茶杯放在桌面，所幸这套茶具是为她特制的法器，只是洒落了茶，杯身没有碎裂。

　　“怎么了？”云默问。

　　“太过分了。”宗烟隐隐作怒，往常她都不在意戏唱的是何，但今日有任务在身，她看得仔细，却见到每一位出场的人物，怎地都在欺压那个女子。

　　“……”云默讶然，又泡了一杯新茶，递过去，“仙尊未免也太入戏了。”

　　宗烟环抱胸口，靠在椅背，气鼓鼓道：“我知这是假的，但那女子也着实可怜，要我说，既然都不想她好过，干脆拿把镰刀，全部砍过去罢了。”

　　云默浅笑出声，“她是凡间女子，若想活命，自然不能动武，她打不过任何人。”

　　“不行，我看不下去了。”宗烟见那女子无端被冤枉，一番乱审后，被绑上木架上，即将要被抽打，她直接站起来，几欲往外走。

　　“仙尊稍安勿躁。”云默劝阻她，“虽然我看戏不多，但往往到这时，就该有转折了。”

　　“当真？”宗烟半信半疑地坐下。

　　果不其然，在鞭子落下前，一声呵斥：“鞭下留人。”
　　只见一名全身银甲的武生上场，救下了那女子，然后亮出自己将军的身份，一一惩罚了坏人，将那两个丑角打得嗷嗷叫。

　　“好！”宗烟跟着人群大声鼓掌，看到激动处，还扒着栏杆，往前探去。

　　云默瞥了她一眼，轻笑着摇头。
　　仙尊好歹活了千余年，见识得不少，怎地会因一场戏，就这般一会生气，一会欢愉。

　　场上一幕接着一幕，末了，角色们谢幕，然后由戏班主领着，到各桌收着赏钱。

　　“精彩！当真精彩。”宗烟一口气饮尽清凝茶，兴冲冲道，“往日我只当他们吵闹，没想到细看能如此精彩。”

　　话音未落，“咚咚——”
　　敲门声后，戏班子的小戏童走了进来，高举托盘，糯糯道：“哥哥姐姐，随意赏赏，小包子今晚就有饭吃了，不然，我又要饿肚子练唱功了。”
　　是收赏钱来了。

　　宗烟看着小包子单薄的肩膀，以及瘦弱的手臂，隔着短了一截的袖子，隐隐可见淡淡青痕。
　　她瞄了瞄云默，传声问：“你还有现银否？”

　　云默瞥了一眼，仙尊还当真信这话啊。
　　他轻叹，掏空袖袋，摸出三个铜板，全部放在托盘上，“我与这位仙者出门急，略表心意。”

　　“多谢恩人，多谢两位仙者大人。”小包子高声说完，后退离开了屋子。

　　宗烟盯着门口，又见方才戏台的鹅黄裙女子走进来。

　　女子福身，笑盈盈道：“二位看官可喜欢小女子的戏？”
　　说着，她摆摆手，一道隔音结界围住房间。

　　宗烟微讶，看着那女子犹如在自家，坐到了桌旁，猜测地问：“你是丹菱子派来的考官？”

　　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烟烟，你竟没认出奴家？还是我这妆容不好看。”

　　“丹菱子？！”宗烟着实惊讶，细细打量她。
　　那人脸上厚厚一层彩妆，头上五彩夺目的戏珠晃荡，细长丹凤眼挑着，竟真的是丹菱子。

　　她又惊又喜，“怎是你在唱，不是说等我说出个所以然才来见我？”

　　“呵呵，你个没良心的，奴家唱的不好？”
　　丹菱子娇声埋怨：“你竟还嫌弃了。”

　　宗烟立即浮夸道：“药尊大人当然唱得好，天下绝好。”

　　“哼，算你没聋。”丹菱子一甩袖子，自然地坐下，“只是这‘绝好’好在何处？烟烟可有高见。”

　　来了，拷问来了。
　　宗烟神色几转，讪讪笑着，企图蒙混过关，“我一个不爱看戏的，都看入迷了，当然是绝好。”

　　“哦——”丹菱子却不依她，“若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奴家可就走了。”

　　“等等。”宗烟板起脸，却偷偷轻踢了一下云默的腿。
　　须臾，传音就来了，她就跟着复述：“曲词精炼，却句句言之有物，且皆用得恰到好处，不会有歧义，又字字感人。”

　　宗烟说完，打量着丹菱子。
　　好似没啥反应啊，要不，把背下来的话，全部说出来。

　　“开头时，那两丑角是抛砖引玉，引出主角……中间那段哭诉，肯定是为了衬托出世道艰难、人心冷漠……最后英雄救美，那将军肯定是个重要线索……”
　　她不管对不对，更不管牵不牵强，生搬硬套背下来的套话，将整部戏，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通。

　　丹菱子也不打断她，反而时不时点头附和，末了，还揶揄道：“这就没了？”

　　宗烟垂头冥思，狂饮三杯茶，才坚定地摇头。
　　没了！自己肚子里就这点墨水，已经全部倒出来了。

　　“哈哈哈。”丹菱子一挥长袖，掩嘴吃吃笑着，“想当年的淞济仙君，博览群书，学识渊博，何等的风流儒雅，但他徒弟——宗烟仙人却胸无点墨？”

　　宗烟紧握着杯子，愤愤道：“师尊读的书晦涩难懂，何苦浪费时间钻研，再者，当年腐毒肆虐，我自然要精益武艺，哪有闲情逸致读书。”
　　而且她的小木妖读的书够多了，什么事都可以问他。

　　丹菱子满眼写着“都是借口”，嘴里却放过了她，“罢了罢了，淞济掌门于我有恩，饶你一回。”

　　她轻佻地瞟了眼云默，“说吧，他有何奇特？让你屈尊至此。”

　　总算过关了。
　　宗烟松了一口气，概括着：“他有一异能，极为特殊。我来寻你，是为让那异能再进一步。”

　　“什么异能？”

　　“无关紧要。”

　　丹菱子挑眉，“烟烟，你竟如此生分？”

　　“此事有些危险，我说清楚了，怕要拖你下水。”宗烟并不打算提及裂缝。

　　“仙尊真会说笑。”丹菱子娇声笑着，“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参与过对腐之战，世上还有能危险过腐毒之事？”

　　“药修不善战斗，你当年不也只是救治伤员，甚少上前线。”宗烟阐述着。

　　丹菱子颦眉，利落起身转过去，背对二人。
　　“奴家算是看明白了，宗烟你就把我当外人看，想当年在不幽山时，你干了坏事都不瞒着我，如今，却这般遮遮掩掩。难不成你都忘了，你在灵域宝库……”

　　云默闻言，不由看向宗烟，心间忽然有一丝好奇，仙尊会干什么坏事。

　　“打住。”宗烟匆匆打断她的话，“我并非不肯说，只是尚且还有诸多谜团，丹菱子，你是大陆对生灵之躯了解最多之人，你不妨直接瞧瞧，他到底有何特殊。”

　　“仙尊真是好算盘。”丹菱子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鉴体镜，“瞧瞧可以，但要不要告之你，就看我心情了。”

　　宗烟见到那漆黑的圆镜，就安静看着她的举动了。
　　鉴体镜是丹菱子的法器，能探查生灵的经脉血肉原形等，说明她愿意帮自己了。

　　丹菱子摆弄鉴体镜，时不时吩咐云默，“抬手。”“施个法术。”“吃三粒这药。”

　　云默一一照做，十分配合。

　　只是吃过那三粒药后，一阵暖意在体内蔓延，他下意识一模，然后传音给宗烟，“仙尊，小苗又长出来了。”

　　宗烟看过去，在隐匿的空间阵中，一株新生小苗正在舒展双叶。
　　说起来，这小苗也诡异得很。

　　她传音回去，“想让丹菱子瞧瞧小苗吗？她认识的灵植多，说不准能认出来。”

　　“不必。”云默回话。
　　他愿意告诉宗烟，是因她有妖族血统，不至于将他当异类，但旁人他信不过。

　　宗烟没有强迫他，继续等着丹菱子的探查。

　　半个时辰后。

　　“……罕见，着实万分奇特。”
　　丹菱子神色逐渐凝重起来，到最后，沉思片刻，对云默道：“天色已晚，你去寻戏院班主，让他备两间屋。”

　　如此明显地支走之语，云默却没有多问，只是礼数周到地拜别二人，离开了屋子。

　　宗烟隐隐有些不安，“丹菱子，你看出什么了？”

　　“这人你从哪里遇到的？”丹菱子先反问。

　　“凌仙。”

　　“你可知他来历？”

　　“他失忆了，只知在凌仙生活了九年。”宗烟追问，“你可有法子治疗他的失忆？”

　　丹菱子抚摸鉴体镜的镜面，思忖道：“以我之见，他应当不是失忆，而是根本没有之前的记忆。”

　　“他原本的样子，是一棵参天大树，砍掉一根树枝后，嫁接上的一枝嫩芽。”
　　她顿了顿，强调道：“这不是比喻，他就是一枝嫩芽，所以，他不应该是如今的人形。”

　　宗烟无言许久。

　　“换言之，他这样是人为弄出来的。而且，一定是废了很多灵力，用了我都不知道的秘法。”
　　丹菱子严肃起来，“烟烟，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劝你，换个人，他可能很危险，甚至就是个针对你的陷阱。”

　　她不清楚云默有何用处，但宗烟独来独往了几百年，几乎没有再结识新的朋友，突然冒出了一个异类，怎么看，都是刻意针对。

　　宗烟何尝不知，云默恰巧地出现在临渊湖，又碰上了陵西的纸损坏了结界，种种都透着诡异。
　　可是让她放弃救出师门机会，终究是不情愿，即使是个陷阱，但诱饵实在太诱人了。

　　丹菱子见她完全没打算听，微愠道：“你们灵域的人怎么都是这样，一个个都不听劝。”

　　宗烟没有反驳。
　　的确，灵域门人，大多都是犟脾气。

　　她只道：“我有分寸，你帮我寻寻他异能的来源，寻到我们就离开，不会牵连到丹堂和梨花戏院。”

　　丹菱子一愣，随即起身一甩袖子，头上簪花都被晃歪了。
　　“本堂主心情不好了，无可奉告，你爱待这就待着吧。”
　　说完就利落离开了。

　　宗烟又在屋里坐了一会，思索着。
　　若真是针对她，那为何呢？对她有怨言的人确实多，并没有到要报复的仇人。
　　而且云默这种，大陆怕是没几人能做到，将一株小芽，变成人形。

　　她忽然很想见到云默，于是去后院寻了。

　　云默原本在房间里端坐，见她进来，起身问道：“仙尊可有收获？”

　　宗烟坐到他对面，神色纠结，将眼前之人打量得不留一丝一毫。
　　明明事关自己的身世，却一点都不紧张，眉眼平和，仿佛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能接受。

　　她忽然觉得，这诱饵实在是太吸引她了，就算不提救师门，云默本身都足以让她感兴趣，神秘如望不见底的深渊，却不让她害怕，反而想一探究竟。

　　为何呢？内心竟有种蠢蠢欲动，已经千余年没有过的一种感情，想要得到些什么。
　　对，像是看到一朵美丽的花，想要采撷下来，独赏芳香一样，她想将云默收入门中，让他的光芒明亮起来。

　　可是，他会愿意吗？灵域已经不复存在，自己又居无定所，待得久一些的地方，皆在妖族地界里。
　　而凌仙发展势头极好，修仙界将其瞻予马首，闲钰又看重他。

　　不好哄骗啊。

　　宗烟扶额想了想，淞济当年是怎么哄她的，是带她去了灵域宝库，任她挑选了一件。

　　这就试试，反正她不缺珍稀宝物。
　　她翻找空间袋，一件又一件往外抛，各式法器、成堆古籍、一沓高深阵法图……
　　嘴里还念念有词，“师祖炼的法器……书都是孤本，记载了罕见的咒语，啧啧，还有本仙都未彻底理解的阵法。”

　　直到宝物堆有半人高，她才停下，笑眯眯道：“这些宝物，件件都稀罕，别的地方你见不到它们。如何，可有心仪的，本仙送你几件。”
　　当年她师尊淞济就是这样，如今她也照做，然而，结果却不一样。

　　云默摇头，脸上没有半点兴趣。

　　宗烟叹了一口气。
　　还不行嘛，这些已经是她压箱底的珍藏了。

　　云默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开口问：“仙尊，你拿这些东西，是想换什么？”

　　宗烟摆烂了，干脆不绕弯子，直言道：“云默，你当我徒弟吧。”
　　她抬眸，认真盘点着：“本仙乃罕见的空间系修士，又精通各类阵法，修为境界更是绝顶。怎样，考虑考虑呗。”

　　“好。”云默从容应下。

　　诶，这就答应了，未免太果断，不再多想想？
　　宗烟愣了愣，眼前之人却没有半分后悔，看似并非冲动之言。

　　莫不是，小仙友早就被她的人格魅力所折服了。
　　她猛地放声大笑：“哈哈哈，本仙果然厉害。”

　　云默却不觉得是大事，只是依着礼数，深深行了一个拜师礼，“弟子云默，见过师尊。”

　　宗烟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欲盖弥彰地解释：“咳，本仙收徒，并非出于私心，全因裂缝关系大陆安危，否则，我亦不想揽麻烦。”

　　云默目光澄澈，看着那高高翘着的嘴角，淡淡道：“弟子明白。”
　　他清楚，药尊那副模样，所言定然不是好事，而宗烟仙尊指着他解决裂缝，虽然不会杀害他，但肯定不会放走他。

　　但不过是收个徒，师尊至于那么高兴，笑得都快没眼睛了。

　　是的，宗烟着实高兴，还有点不真切的感觉，负着手，左晃晃右荡荡，就差没原地翻几个跟斗了。
　　半刻后，她忽而回身，“虽说收你为无奈之举，但总归是件大事，得好好庆祝，走走走，去城里大酒楼吃一顿好的。”

　　“……谨遵师命。”

　　宗烟当即出了戏院，轻车熟路，走到一家恢弘的酒楼前，正欲抬腿而进。

　　“师尊，我们已经没有钱了。”云默不得不提醒她。

　　宗烟笑颜不变，“为师自有办法，不会让你吃白食。”
　　说着，就兴冲冲进去。

　　店小二热情招呼，“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宗烟手指划过菜单，嘴不停往外蹦菜名，将半张菜单都点了，才意犹未尽地问：“小徒儿，你要吃什么？”

　　云默微叹一声，无奈道：“你方才点的，都够我吃上三日了。”

　　宗烟尴尬一笑，“那就这些吧。”

　　“好嘞，菜马上来。”店小二退出去。

　　三刻后，桌面摆满了菜肴。

　　宗烟一直弯着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嘴里说着“你来尝尝”，手中筷子却已伸到了盘里，飞速夹了一块烧肉到自己碗里。

　　云默举着筷子，停顿几瞬，才夹了一点素菜，就着白饭，慢条斯理地咀嚼。

　　宗烟见状，不满囔囔：“你都快成皮包骨了，还要矜持。”
　　说着，她施法，让十几盘菜飘起来，逐一倒了一点进云默的碗里，直到堆成小山。

　　她一板一眼道：“这里不是凌仙，不必那么多规矩，尽情吃！”

　　云默捧起碗，一口口送入嘴中，仍如蚁虫进食般，细嚼慢咽。

　　宗烟咽下嘴中的烧白肉，正欲继续劝吃，一只金尾蝶飞来。

　　“麻烦了……我好似打草惊蛇了。”洪府主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地混乱道，“……那东西叫‘影符’，凡间商铺有卖……不是修仙界流传出来的，而是他们制的。”

　　宗烟听得一知半解，传话回去问：“你慢慢说，什么和什么啊。”

　　“那群人要追过来了，你来长虹府细说……”急促的话中断，金尾蝶合上翅膀，一动不动了。

　　宗烟眉头一点点皱起来。
　　不出所料，陵西所有的东西，只是冰山一角。

　　她心间烦躁，干脆用手抓过一个大肘子，狠狠啃了一口。
　　影符……嗯，那是什么？闻所未闻，而且在凡间卖的，也不会太过危险，但洪府主修为尚可，那些人竟能追得他逃跑。

　　小半时辰后。

　　宗烟向盘子里夹了几下，没夹到菜，从沉思中回过神，桌面竟已经被她扫空了。
　　她不由瞄了眼云默的碗，才堪堪见底。

　　云默对上了那有些心虚的目光，吃下最后一口，把碗筷摆整齐，说道：“师尊，弟子饱了。”

　　宗烟眉头一动，顺水推舟，叫来店小二，“结账。”

　　“客官吃得可好？这餐一百三十五两，支持银票或现银。”店小二笑得谄媚。

　　宗烟不紧不慢，捻出一颗灵石，放到店小二举的托盘里，“用它结账。”

　　“啊……这是灵石。”店小二咋咋呼呼地举起来，来回摩挲，“乖乖，灵石可是有市无价……”
　　说着，像是怕宗烟反悔，他连忙拿着托盘离开。

　　云默微微蹙眉，“师尊，这不值得。”

　　“嗯？”宗烟挑眉看他，反问，“你觉得不好吃？”
　　她忽然想起闲钰的话，恍然模样道：“对了，你厨艺甚好，瞧不上它们属实正常。”

　　云默摇摇头，“无关口味，只是灵石的价值远远大于这一餐，而且师尊已辟谷，这些食物于你而言，全然无用。”

　　宗烟盯着他。
　　果然还是个小少年，看起来稳重，却不够通透。
　　她清清嗓子，故作深沉道：“你要知道，世间之物，大多都不是等价交换。”

　　“而你……”
　　她猛地起身，双手支撑在桌子上，俯身注视云默。
　　“值得我倾尽所有，别说一颗灵石，就算你想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会去摘下来。”

　　云默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大抵没想到会听到如此直白的话。

　　宗烟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伸手捧起他的脸，笑道：“再说了，我随手凝出的灵石，能换这一大桌，你不觉得赚了？”

　　云默无言，端起茶，浅浅饮了一口，发自内心地感慨，“师尊高兴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