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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那是苏立秋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

  •   第十三章指纹
      南晓回到家,躺在床上,想想真是时间久了,久到他可以去对一个学生讲述“我的爱人已经过世”这句话。
      在苏立秋刚刚过世那段时间里,他压根没办法思考关于苏立秋死亡的一切,更别提与他人讲述。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过的?
      他还在国外的家里,阳台上有苏立秋种的玫瑰,他那段时间忙于处理苏立秋的后事,忙于悲伤痛苦,大捧大捧的花束无人照料,枯萎了许多。
      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会坐在茶几边上,脑袋歪着,顺着光线观察放在茶几上的书本。
      光透过玻璃一束一束打在客厅内,穿过或方或圆的小孔,到了室内变成形状各异的黄色几何。书本上的阳光是个黄色小圆,南晓一动不动地琢磨着这圆是否足够圆润。
      看久了就搞不清圆形是个什么概念,他想自己该去找一枚硬币,好的好的,那就要起身了,好的好的。他觉得自己似乎拿起一枚硬币,比在书上——远远比着,不敢贴在书面上,下一秒还是弄不清楚阳光造物是否是标准圆,因为他的手里空空如也,原来自己根本没有起身找寻圆形硬币。
      至此,南晓意识到他的脑袋有些混沌,这样一来反而清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是在观察这本书,书被翻到三分之一处被人卡在茶几上——那是苏立秋最后一次进医院前的那个午后,躺在沙发上翻阅过这本书,所以应该是苏立秋卡在这里的。南晓想,不知道他看到哪一页了?
      纸张触到茶几的木头被折叠了一下,南晓没敢伸出手指勾平纸张。书脊微微隆起,他想起江苏南部的小山峰就是这样,少见高峻,只平稳秀美地凸起。不过江苏的山都大同小异,西南的山要有特色一些,比如九寨沟的山,南晓心里又开始了第一万八千次的赞叹,时间有些久远了,他隐隐想起原始森林的森森寒意,想起五彩斑斓的河水,以及藏民为苏立秋带上的哈达,但细究起来他回想不起藏民的长相,只记得那是汉人装作藏民来欺骗游客。
      西北的山就大不相同了,裸露的山峰延绵不绝,他坐车经过祁连山脉,不对,好似是秦岭,南晓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过了一会才确定是祁连山脉,因为他想起了霍去病,当年坐在车上的南晓点点头,对的,这野性而裸露的山脉和封狼居胥的霍去病很搭。
      南晓幻想车停下来,让他靠近山壁,他会闭上眼睛把自己的手放在上面,随心抚摸过去,再一睁眼就能看到手心被山壁划伤的痕迹,甚至可能透出丝丝血意。红色总让人触目惊心,南晓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本能地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竟然歪着脑袋睡着了。
      意识里他走了很远,从东南到西南,再从西南到西北。跨过大半个中国后,他睁眼发现已是黄昏时分。客厅被夕阳笼罩,从白日的宁静变成了落寞,南晓一时间有些心慌,他细细地跟着心慌的线索,追问自己在慌什么。
      “我忘记煮饭了。”南晓张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完蛋了,没有准备好饭菜,苏立秋下班回来肯定要生气。
      他想立刻起身,手撑在卡着的书上借力,南晓低头看去,又忙拿开了手,这膝跳反应式的躲避,让他弄清楚自己一天都干了什么:他在观察这本书。
      书的封皮被拿掉了,放在哪他也不知道,硬质纸板的封面显得苍白又缺乏设计感。南晓发现自己又飘忽起来,好像坐在云朵里一样,他忘记身处昏暗、忘记煮饭、忘记苏立秋下班后的愤怒。专心地扫着纸板封面的字,一字一字地读出声。
      法国,M.普鲁斯特,著,徐和谨,译,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卷。
      在,斯万家,这边。
      凤凰出版,传媒集团,译林,出版社。
      书本在茶几上放了太久,硬质封面上积了一层灰,南晓想吹走那些灰尘,想了想又没动。他不舍得动。
      他盘腿坐在地上,尽全力靠近书本,天色黄昏,那块印记不如白天那么明显,南晓指的是封面上的那枚指纹。
      他还记得那天午后的情形。
      苏立秋精神不错,躺在沙发上,找南晓要了一本普鲁斯特,随后便安安静静地读了起来。南晓坐在书桌前,他能清楚地看到苏立秋阅读的样子——左手支撑着书,右手轻轻翻页。那天阳光也很好,一切都很好的。
      南晓问:“你这么看不累吗?书桌给你用。”
      苏立秋从沙发里探出头看看他,眼睛里有些复杂的情绪:“不需要。”
      南晓记得自己那时候一阵心慌,走到苏立秋身边。苏立秋从书里抬起头,对着他笑一笑,将书本卡到茶几上,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浅浅淡淡地接了个吻。
      苏立秋拍拍南晓:“我要睡会儿,帮我拿条毯子吧。”
      南晓去卧室找毯子,余光扫过茶几上的书本,封面上有一枚圆圆小小的印记。南晓知道,读久了,书的封面上便留下了苏立秋的指纹,格外清晰。
      那毫无疑问是苏立秋在家里的物件上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看久了,南晓就会走神,他觉得那指纹像是蜘蛛网,是主体长久耕织后才能留下的标志。
      南晓记得,这是大学时候买的书,这本他看的不多——看完的那本他保留在老家的书橱里。这本都是苏立秋在看。
      苏立秋异常钟爱意识流小说,南晓问他为什么,苏立秋戏谑道,助眠。
      南晓叹了口气,初识时,苏立秋的睡眠就不太好,从兆京到梧州,在从梧州到国外,苏立秋的睡眠严重程度不断加深。
      为这事儿南晓费了不少心。
      不工作的时候南晓就在家里琢磨吃的,有几次他回国,拜托马长原联系了可靠的中医,问到些清心解压、利于睡眠的药材,用在苏立秋身上却毫无成效。
      南晓仍旧无数次夜半伸手触不到枕边人,走出卧室一看,苏立秋静静地坐在阳台的躺椅上,黑暗中,他的脸上印着光。第一次碰着这场景的时候,南晓以为他在玩手机,走近一瞧,才发现苏立秋捧着他的Kindle在读《到灯塔去》,那会他们还不算太亲密,南晓腹诽这人太不客气,拿走自己的电子产品竟不询问一下。
      苏立秋好像明白他的不满,委屈道:“你白天自个儿放我口袋的。”
      慢慢地,南晓就习惯了,还会在躺椅旁放些梅子,苏立秋不爱吃酸甜的东西,但读书时却很愿意久久地含着话梅。有些时候,南晓会梦到自己身后空空荡荡,昭示着空荡的符号可能是一丝寒意,也可能是树叶落地的声音。他就会醒过来,伸手向身边摸去,果真苏立秋不在。
      南晓会走出卧室,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就能看到躺椅中苏立秋露出的脑袋。他走近阳台,把手放在那毛茸茸的脑袋上揉一揉,苏立秋最初被吓了一大跳,本能地用兆京方言骂他。后来几次竟头也不回地捉住他的手,有时放到嘴边吻一下,有时放到胸口按住。还有几次,苏立秋开心地对南晓说,你来看,这一段贼有趣。
      把看书当助眠活动的苏立秋难得看到有趣的内容,那是哪年?是哪本书?南晓觉得这两个月自己的记忆力简直崩坏了,他坐在黄昏中捶捶头,那似乎是个有关晚晴覆灭的片段,还有些词,四川乡绅、保路运动,他记起了苏立秋觉得有趣的片段,可实在想不起书名,更罔提年月,一时之间南晓甚至怀疑那是他们在国内的事情,又或者干脆是自己把看书有趣的记忆强加到苏立秋身上罢了。
      他早已分不清了。
      当然,还有几次苏立秋放下Kindle,他们在黑暗中接吻,那些吻是话梅味道的,久而久之整个阳台都变成话梅味了,有一次他独自回国工作,会议上低头查看文件时,莫名其妙地闻到话梅味。南晓嗅嗅纸张,身边人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有股子话梅味。朋友嘲笑他神经病,会场出门左转有间三甲,看看鼻子去。
      他劝苏立秋少在黑暗中看kindle,电子设备的光总归对眼睛不好。
      “你可以打开客厅的灯看实体书。”南晓劝他。
      “会打扰你睡觉。”苏立秋拒绝。苏立秋常睡到半夜就去阳台看书,所以他们几乎不会关上卧室的门,南晓睡觉怕光,这是事实。
      南晓那次在国内开完会,与朋友去当地出名的古玩市场转,看到一座雅致的台灯,珠帘垂落好似轻盈流苏,南晓想放在躺椅旁给苏立秋照明。价格也合适,于是买了下来,细细地包裹好运去海外。可惜苏立秋铁了心不开灯,依旧捧着kindle数羊,雅致的艺术品不知放在哪里积灰。
      南晓忍不住思考他从国内带来的灯到底放哪儿去了,大概率是苏立秋收在仓库里,这个男人只会暴殄天物。
      南晓想砸他一拳,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搞得他莫名其妙,哟,怒气,不煮饭的话,只怕是苏立秋先发火。
      南晓终于站了起来,他这次避开了书本,只是扶着茶几借力。南晓觉得世界黑了一秒,耳朵里叮的一声,那声音围着他的脑袋不停打转,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这本书一天了,滴水未进,粒米未食。
      冰箱里没什么食物,只有一瓶过期的酸奶,还有一些不知放了多久的蔬菜。南晓叹了口气,看到橱柜里还剩下一些面粉,他决定做面条吃。
      对南晓来说,这是有些耗费时间的食物,苏立秋则轻车熟路。他凭着记忆,幻想自己就是苏立秋,那个兆京男人在和面的时候加多少水?这些应该差不多了。苏立秋会一边揉面,一边歪脑袋和南晓聊天,天南地北地瞎扯。
      “你昨天煮的排骨汤还有没有剩?端出来当汤底。”
      “听说要涨工资不知道真假。”
      “你朋友给你寄了个包裹,我还没拆,你自己去拆一下。”
      “天天吃面你腻不腻?明天我们煮米饭吃好不好。”
      南晓把自己当成苏立秋,就会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厨房的门,因为南晓会站在那里看苏立秋和面。
      门边空空荡荡,这种空荡的符号让南晓一时之间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周公给自己的提示,也许他挣开梦魇,走到黑暗中,就能模糊地看到苏立秋毛茸茸的脑袋。然后两人又可以就着书本内容聊聊天,接一个话梅味的吻。
      煮面的空隙,南晓切了些香葱,排骨汤底肯定是没有了,连香菜都找不到。只能简单地调了料,他想苏立秋可不会满意这么简陋的汤面。于是又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两杯。
      他在黑暗中晃着高脚杯,不经意地碰了一下苏立秋的杯子,“干杯。”
      好多次,南晓从空荡中醒来时,并不会立刻起身去阳台,他会在床上躺一会,瞪着眼睛描摹天花板和家具的线条,脑子里想着一些从前经历过的事情。可能是童年时候的考试,也可能是中学的课间,那时候他每天都需要跑操,如果想到这个,南晓就会让自己在脑袋里绕着操场一圈一圈跑起来。
      不过随着岁月流逝,这些年少记忆出现的频率渐渐降低,他开始想一些更近的事情,例如他上次回国开会在福州吃到的手工鱼丸,非常鲜嫩多汁,他听从店家的建议,买了真空的半成品想煮给苏立秋。
      苏立秋对于这些不以为然:“下次我们一起回国再去吃,你大老远带回来肯定不如堂食。”
      南晓不介意苏立秋的不给面子,因为半成品煮出来确实难敌在福州吃的鲜美。但苏立秋很少回国,所以等到南晓再去山东,又忍不住带回几棵大葱。
      苏立秋被人高的大葱唬了一跳:“宝贝儿,别再带吃的了。”
      可是南晓从北京带回来的雅致台灯仍旧被苏立秋束之高阁。南晓在黑暗中摇了摇头,他俩必须一起行动才行,不然苏立秋永远有奇奇怪怪的意见。其实他们一起在国内走过很多地方,祁连山一带、九寨沟、厦门和江苏,南晓觉得这些地方有些热乎,他拍拍脑袋,这正是今天下午自己趴在茶几睡觉时梦到的地方,也不能说是梦,南晓觉得自己当时还是有意识的。
      可惜,下午他在回味这些时,苏立秋从来没有出现在自己的意识范围内。
      南晓翻了个身,对着苏立秋睡的那半边床,轻轻说:“来看看我。”

  •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知道可能没有人看,但还是想在这章说两句。当作写给自己吧。文章的脑洞由来就是某日我躺在沙发上看《追忆似水年华》,拇指在硬质的书皮上摁久了,就有了一处明显的指纹。我想如果此刻这枚指纹的缔造者离开世界,那么这一处指纹就将是一个主体存留于世的最后一丝痕迹。无人在意的痕迹。只有ta的爱人才能够珍视这一不足为道、茶杯风波般微妙的存在。三年前,这一章我是想放在第一章的,很努着劲儿想试着用意识流的方法写。以南晓崩塌的感知和不可靠的记忆来讲述他和苏立秋的过往,以及苏立秋死后南晓的精神状态。但今年再看时,还是调了章节位置,减弱了意识流的方式。也许还是不好读,但我自己很喜欢这一章~~~~超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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