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斓柒

4、久远的故事

　　我被她环抱住，动弹不得。往她身后看去，阳光透过破窗照在我身上，让我恍惚间闭上眼睛。
　　春天到了吗？可是这房间里如此阴冷，一切都仿佛是黑色的，唯有她身上那一点红色，那窗外施舍的小点橙色，还有角落里阴湿的绿色玫瑰藤。
　　她告诉我春天到了。我抬起酸痛的身体，灵魂仿佛在这一刻归位。在她的搀扶下，我如同一个残疾人那般艰难直起身，第一次接近那扇高窗。
　　我不够高度，只能摸到窗户边那层积了许久的灰尘，感受到颗粒抹在手上，冰冷又肮脏。
　　身下突然传来一股推力，仿佛正托着我离开水底——那是景声环住我的腰，把我抱起来。
　　罕见的，我没有惊讶，没有拒绝。窒息感随着眼界抬高逐渐磨灭，我感到自己如同浮出水面的溺水者，在橙黄色的天空下，大口呼吸着空气。
　　我用力攀着窗沿，为了减轻一点重量满头大汗。身下的景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往上抬了些，直到稳定下来，那股溺水的眩晕终于结束。
　　我看到了外界。不是在梦中，那是确确实实地，在破窗内看到了春天。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伸来一根桃枝，在春日的阳光下摇晃着，茂密的绿叶下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远处似乎是公园，那边的长椅看上去被照的很暖和……
　　再远一些……那是什么？我扒着窗沿的手再次用力，手下却一滑，于是重心不稳地向下倒去，我没有惊叫，没有感到糟糕，我只是在想，原来春天来了啊。
　　只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扶住我的后脑勺，于是我安安稳稳地降落在景声身上。
　　“你有没有受伤？”我抓着景声的手腕，目光在她身上探寻，那红裙包裹下的皮肤那么白皙，甚至一尘不染。
　　她摇着头，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很好看，就像玫瑰在我眼前盛放。毫无疑问，我再次看呆了。
　　等到意识回笼的时候我们已经恢复了正常的姿势，她站在我面前，而我坐在画架前的凳子上。
　　我看到了春天。那里的人们过着自由的生活，那里没有阴湿潮冷，那里是阳光笼罩的天堂。
　　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习惯景声的存在了。她从天而降，用蹩脚的理由留在我身边，穿着一身鲜艳坠落在这片黑暗，如同仙子掉入凡间。
　　就在这里，在我的画架前。玫瑰的芬芳笼罩了我，在这个铁锈味的房间里循环往复。
　　这让我不禁想到了我的从前。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或者说，我为什么从前从未离开这里？这个残缺了，让景声失去歌声的我，到底因为什么失去了斗志？
　　我不知道。好像一闭上眼睛，那梦里的场景就横陈在面前。
　　整个世界空无一人，冰冷又无情。我一个人抱着手臂走在亮着昏黄路灯的大街，服装店可怕的塑料模特透过玻璃看着我，小吃店门口的锅失去热气……
　　这世上的一切，都仿佛透过什么在注视着我。
　　我感到自己皱了皱眉头，视线集中了一下才发现一支细画笔滚到脚边，抬起头，景声正在看着我。
　　她不怎么说话，好像我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她就在看着我，那双眸色浅淡的眼睛里藏着笑意，温柔地婉转开，抚摸我紧皱的眉头。
　　于是我在这无所遁形的目光中艰难开口。
　　“我想出去看看……景声，我看到外面了。高大的树下是散步的人群，桃花枝条伸进了我的房间。”
　　“外面，是可怕的吗？”
　　“我梦到过外界，那个时候我一个人走在街上，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怕的爆炸声，又好像离我很近。”
　　“景声，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咽了咽嗓子，这才感到自己的语气那么悲伤，就好像我在对景声哭诉着什么。对面长久沉默着，就好像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也不期待她的回答。冰冷如影随形，我用颤抖的手用力环抱住自己的身体，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冻结了。
　　外面是可怕的吗？景声？我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画出泥泞中挣扎的，绝望的玫瑰？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柒绘。”我抬起头，对方那双温柔的眼睛撞进我的视线，她随着破窗吹来的那阵清风，缓缓开口，“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景声深吸一口气，温柔的声嗓包裹住我，好像母亲的摇篮曲。
　　在一个小村庄里，生活着仅有的夜莺。为什么是仅有的呢？那个村庄太贫穷了，穷到那里除了牲畜就是人。
　　夜莺是在一个深夜，从村庄里所有女孩的梦里飞出来的。它有一身棕灰色的羽毛，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是它来的时候，衔着一支玫瑰。
　　玫瑰是完整的，上面甚至到处是刺。夜莺就这样叼着带刺的玫瑰，飞到了村里最高的建筑上，站在那唱了一曲。
　　它的声音太嘹亮了，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一只夜莺。它就站在那里，唱着动听的歌，直到它的嘴角开始流出鲜血——玫瑰刺刺伤了它，让它口腔溃烂，让它口齿不清，让它疼痛不堪。
　　可是它仍然唱着。它实在是太爱这个世界，太爱唱歌了，所以它从女孩子的梦里飞出来的时候，竭尽全力只为了歌颂这个世界。
　　玫瑰很愧疚，是它请求夜莺带自己出来的，因此刺伤了夜莺歌唱的声嗓，它明明可以更嘹亮。
　　夜莺却不以为意。贫穷的村庄不止没有夜莺，同样没有玫瑰，只有无尽的黑夜和行尸走肉般的人类，只是因为有玫瑰，所以这个世界才如此美好。
　　它希望玫瑰在这个黑暗的世界扎根，来年开出一片旖丽的花海。
　　夜莺仍然歌唱。它不懂植物，不知道玫瑰终究会枯萎。当玫瑰的叶片已然有些萎靡的时候，它终于担心起来。
　　玫瑰告诉它，你带我走，带我到最高的那座山上去，只要到了那里，我就能生根——我便永恒。
　　于是夜莺照做了。它用鲜血淋漓叼住玫瑰，任凭它的刺扎在自己的皮肉上，直到来到最高的山。
　　玫瑰在冷空气下耸动花苞，最终——无力地掉落了满地花瓣。那些鲜红色的，沾着夜莺血的花瓣甚至被风吹走，撒向村庄各地，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玫瑰藤条。
　　它逝去了。花瓣洒在这世界，让这个黑暗的村庄星星点点的，满是花瓣。
　　它真的开放在这个世界，在每一个角落。它变得好美好美，变得好轻好轻，它又回到女孩子的梦里去了。
　　可是夜莺呢？它站在最高的山上，看着泼洒的花瓣，忽然意识到玫瑰撒了一个谎，这根本不是它的花海，这只是一株玫瑰的枯萎。
　　它被欺骗了。它带着美丽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后却亲手葬送了美好，夜莺应该何去何从呢？
　　这个在人人眼里都美好的世界，在它眼中会是什么颜色呢？每看一次这世上为数不多的鲜艳，就是它深爱的，用永恒来欺骗了自己的红玫瑰啊。
　　景声的故事讲完了。她停下话头，看着我的眼睛。那双眼睛如今带着让人无法回避的悲伤，透过我的双目，如同子弹打中眉心。
　　我感到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直到听见她的声音。
　　“如果你是夜莺，你还会爱这个世界吗？”
　　“你为了她鲜血淋漓，她却欺骗了你，声称这世上有永恒，自己却先枯萎在这个夜晚，如果你是夜莺，你还会歌唱……”
　　“别说了！”我止住心脏的抽动，用尽力气打断她，“我和她……”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眼泪再次顺着眼眶流下，来得毫无征兆，如同短线的珍珠。我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摸，泪水是冰冷的。
　　于是我想起来了。它并非夺眶而出，而是在景声的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落下。
　　我在哭，我为什么要哭？
　　“可以救她……没错，只要收集起所有的花瓣，她还能活……对吗？”
　　多么荒谬，柒绘。我听见自己正在嘲讽自己，遍访村庄，收集起所有碎片，让它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景声看着我流泪的样子，无奈地笑了一下。
　　“可是它就不是它了。它就是一株，死去的假花。”
　　“假花……假花就有永恒了啊……”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索性不再管满眼泪水，絮絮叨叨地说，“只要它还在……”
　　“柒绘。”景声喊我的名字打断我，“你知道夜莺怎么做的吗？”
　　“它为玫瑰写了一首歌，日日传唱，直到再也发不出声音，仿佛这样，它就还在自己身边。”
　　仿佛这样，那用玫瑰，用深爱的生命铸就的旖丽世界，属于每一个人，同样属于夜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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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假花和真花是我很喜欢用的一个意象，花的枯萎太快，假花能永远鲜艳，可是它没有应有的生命力，而真花只会在盛开的那一刻静止于时间，但是永恒较之虚假，哪个更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