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洲洲大王

10、囚鸢（五）

　　他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

　　看到了尚在襁褓中的自己，而抱着自己的那个女人，那个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的女人正是他的母亲。

　　母亲紧紧的抱着他，以蜷缩的姿态将他全部掩住，滚烫的泪水滴在幼小的他的脸上，那个时候的他早已记不清当时的感受了，却让如今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他心如刀割般绞痛。

　　如同金丝一般的灵力从母亲的体内溢出，又悉数送入他的体内。

　　直到此刻，他才知晓原来母亲将他的灵力都封印在了记忆中，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灵力不断增长，突破了母亲设下的屏障，恢复灵力的同时也恢复了之前的记忆。

　　所以，这就是记忆被封存前的最后的画面吗？

　　他有些颤抖的伸出手，虽然明知道面前的母亲只是残存下来的虚无的记忆，但他仍是想要感受一下，触摸一下。

　　然而，一柄淬了毒的长矛毫不留情的刺入母亲的身体，他的呼吸一窒，手脚不受控制的像前扑去，想要阻止这一切，可显然都是徒劳，这面前的一切不过是重现了已经发生过的场景，他无力的跪在地上，看着母亲含着最后一口气，对他道：

　　“活…下去…记住…娘永远爱…你…”

　　雪仍不知疲倦地下，埋藏了大地，埋葬了他全部的家人。

　　母亲的身形在逐渐消散，与大雪融为一体，却在最后一瞬化为数条金丝缠绕在长矛上，他顺着金丝延伸的之处看去，终是看清了长矛的主人，那张他几乎每日都能见到的面孔——老顾。

　　他蓦然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脑袋因接收太多记忆而剧烈疼痛，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娘在最后用仅剩的灵力干涉了老顾的思想，让其放弃了杀他的念头。只不过，老顾却又为了顾盼盼产生了收养的他的想法。

　　他冷笑一声，却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到了，他抬起那双与人类完全相同的双手反复辨认，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化成了人形。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又很快的换回了原来的样子，毕竟刚刚恢复灵力，很多事情他还未完全适应，而且也不想让盼盼和老顾看到他人类形态的模样。

　　他不清楚顾盼盼会怎么想，但老顾势必会杀了他，但在他们之间不会存在什么“你死我亡”，一个普通的中年男子又怎能敌得过如今的他呢。

　　“小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顾盼盼嗔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面对顾盼盼尚且能像往常一般，装作乖巧的样子走过去蹭了蹭她的小腿，就怕见到老顾后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和恨意。

　　先下手为强吗？可顾盼盼在，他下不了手。那就等他外出打猎时动手？他在内心设想了十几种方法，但始终确定不下来。

　　让他犯难的是顾盼盼的病，他始终不知道顾盼盼得的是什么病，吃的又是什么药，以及每年冬天老顾高价买来的到底是什么神药。

　　那就先等到冬天吧，先把心中的疑惑弄清楚。既要动手，那就要做到事事都万无一失。

　　如他所愿，今年冬天来的比以往都要早些时日，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日也不见停歇，屋内一片寂静，除了供暖的柴火不时的发出“噼啪”声，只剩下顾盼盼急促的呼吸声。

　　今年的大雪使得顾盼盼的病来得更早更凶猛。积雪封死了村里所有的路，老顾一早去求药，也只得个空手回来。

　　“不管了，我自己去采药。小黑，照顾好盼盼。”老顾撂下这么一句话就出门了。

　　可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也未见他归来。

　　尽管他用灵力缓解了她的痛苦，但仍无济于事。看着外头肆虐的风雪，他的心像细细密密地刺入无数根针般，无法呼吸。

　　“小黑…”听到床上的人的呼唤，他立马抛开杂念，跳上床趴在她的身边。

　　因为病痛的缘故，顾盼盼的眼神涣散，她强撑着一口气，支开了一点窗子，刺骨的寒风顿时抓住空隙向他们扑来，但顾盼盼却扯出一抹浅笑，手本想指着窗外，却因无力又垂下，“是不是…春天…到了，小黑，你看，梨花开了。”

　　他听不懂，只是愣愣地凝视着那一棵挂满白雪的梨树。

　　饶是这一系列动作，顾盼盼也累得起了满头虚汗，半靠在床头，喘着气。

　　“爹是不是已经有一整天没回来了。”她伸手去抚他的后背，“小黑…我很担心…”

　　就这么两个人都怀揣着不安的心又过了一天，可老顾仍是不见回来。

　　明明他恨不得老顾出事，可现在他却盼着他能回来，能带着药草回来。

　　他感觉到顾盼盼的气息越来越微微弱，仅凭他的灵力甚至来她的意识都维持不了，他慌了神，看着昏迷不醒的盼盼手足无措，脑海中不断闪过母亲临死前的画面，那种窒息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小……黑…”顾盼盼的声音轻若细蚊，虚弱到连眼皮都无法掀开。

　　“能帮我把爹爹带回来吗……”他仰头蹭她手心的动作微顿，“我知道…你可以的…”

　　“其实，那天我看到了小黑你…人类的样子，但我知道…不论…小黑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家人，所以…求你…把爹爹…带回来吧……”

　　听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了，旋即幻化成人形，紧紧握住顾盼盼纤细的双手，“我不能走！”

　　听到他的回答后，顾盼盼悠悠睁开了双眼，她笑了，笑的宛如那年初见时明媚，“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等你…回来…一起看…梨花…”

　　“你一定要等我回来！”只是盯着她的眸子，他感受到顾盼盼的眼神迸发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实在无法拒绝她的请求，只得给她渡了些许灵力后，确保她能撑到自己回来。

　　他出了门，不顾一切地用灵力破开了一条路，查取了周围事物的记忆，以及凭借微弱的气息，终是在天黑前于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顾。

　　他站定在老顾面前，夺了他死死攥在手中的药草，内心翻涌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终是从地上捞起了老顾，扛在肩上，带着他回家了。

　　“救你的不是我，是盼盼。”

　　“盼盼！”回到家，他立刻甩下了老顾，冲到了房内。

　　可眼前的画面让他定在了原地，不敢迈出一步：顾盼盼倒在床上，一只手中握着一张纸，另一只则垂在床沿。

　　他就这么静静站着，直到眼前发黑，跌坐在地上，他才发觉自己连呼吸都忘了。

　　“明明说好要等我回来的。”他喃喃道。

　　失控的灵力自他体内由外四溢，闹的屋内的物件横飞，一片狼藉，顾盼盼手中的纸就这么飘到了他的面前，他抬起眼皮，乜了一眼：

　　对不……

　　或许他走之前和他说的那段话就已经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她是不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不想让他见到自己死去的样子的？

　　他伸出手，用指腹摩擦这句未写完的道歉。

　　对不起吗？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她没能遵守诺言等他回来？对不起她骗了自己？

　　那如果我原谅了你，你能回来吗……

　　他踉跄起身，将顾盼盼搂在怀里，明明屋内这么温暖，可怀中的人怎么那么冰凉。

　　“让盼盼安心走吧。”老顾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在整个房间内，他皱眉回头看去，老顾靠在门框上，脸上毫无血色，血液浸湿了衣裳，而他的左腿处空荡荡的。

　　他用灵力摄取了老顾的记忆，原来那个药草生长在崖壁上，老顾去摘取的时候，不慎踩空，万幸的是坠落在了一棵高树的树枝上，昏迷了片刻。醒来的时候又恰逢大雪，找了个山洞去避雪，不料惊醒了正在冬眠的黑熊，前面消耗了太多体力，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让这暴怒的黑熊咬掉了他的左腿，得亏他是个猎户，忍住了剧痛，恢复好状态，找准黑熊弱点，将其一击毙命，才活命下来。只不过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他一时无言以对，最后看了一眼仿佛只是在睡梦中的顾盼盼，替她理了下有些凌乱的鬓角，就像她曾经在很多个夜晚安抚他那般，有节奏地轻拍她的后背，“睡吧睡吧…”

　　顾盼盼被葬在了她最爱的梨花树下。

　　春天依旧会来，花也会开，可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失去了一条腿的老顾再也无法打猎了，日渐消沉，总是出神地望向远方，“我现在就是废人一个了，要杀要剐随你便吧。”他有天对他这么说。

　　原来他早已察觉到了他的真实身份和对他的恨啊。是啊，他明明十分痛恨他的，但现在似乎不是那么想杀他了。

　　不过，即便如此，老顾也在两年后病逝了。

　　他将老顾和盼盼葬在了一起。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明明只是一间小小的院子，为何如今在他看来，却那么的大，怎么也填不满内心的寂寞。

　　这个小家到最后，便只剩他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