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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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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空低垂沉郁，仿佛一幅被粗暴揉捏、沾染着铅尘的污秽帷幕。在这幅令人窒息的画卷上，凌乱的云块如同一块块被撕碎的旧棉絮，厚重而凌乱地堆积，遮蔽了天光。
细密的雨丝如同密集的针线，一针一针地穿透衣物，带着丝丝冰冷，无情地扎入肌肤深处。
湿寒的雨滴无声地夺走森林中残留的温暖。雨水在大地上汇聚，沿着滑腻的泥路缓缓流淌，绕过雕刻精细的墓碑，那光滑的石面上映照着无言的悲凉。一张张黄白相间的纸钱在泥泞中沉沦，变得膨胀失形，模糊了它们原有的轮廓。
春撩寒独自伫立在墓碑前，半长的发丝被雨水打湿，贴在他的脸颊和脖颈，显得凌乱而沉重。
他身着的黑色校服吸满水珠，变得更加沉重，仿佛要将他身上的一切热意全都吸走。衣服的颜色变得更深了，如同沾染了天空的阴郁。胸前的金属校徽在湿润的空气中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被雨水打上斑驳的痕迹。
他英气的眉毛因湿重而略显凌乱，眉头紧锁。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鼻梁滑落，汇聚成颗颗晶莹的水珠，在他精致的下巴边缘凝聚，然后一颗接一颗砸入领口。
雨水冲洗着墓碑上的黑色大理石，那上面灰白色的照片里，老人僵硬地站立，双眼紧张而期待地凝视着镜头，嘴角勉强挤出一个不自然的微笑。
……
接到老头的电话后，春撩寒连夜从县里的高中赶回家，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当他冲进院子，闯入屋内，便看见老人安静地躺在那张破旧的竹席上，宛若沉睡。尽管是闷热的夏夜，老人却如同畏寒的孩童般，身上盖着两层厚重的冬被，一只干瘪的手却紧攥住被角。
老黄狗就蹲坐在床沿边，一双水润的黑眼睛眼巴巴地望着他，嘴巴里溢出好似哭声的呜咽。
春撩寒静静在竹床边站了许久，然后弯下腰，花废了许多力气才让他从蝉蛹般的紧缚中解脱出来。
他搂着老头干瘪冰冷的身体，走到隔壁放置闲杂物品的屋子。
那间屋子很早之前就被老头清理了出来，专门安放他买来的棺椁、花圈、墓碑、纸钱等葬礼物品，光是那些价格昂贵、造型逼真的纸人他就一口气买了七个。
老头在去世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的死做好了打算。他活着的时候觉得生活很不如意，所以在死后他想在阴间当个被“众人”伺候的老爷，梦想下辈子能够投个好胎。于是他依据一本破损的风水书在后山上搜寻了大半个月，终于找到了一处“宝地”。
老头曾拉着春撩寒让他发过毒誓，在他去世后一定要完完全全地按照他的指示去操办他的葬礼，不能随随便便地葬了他，该烧给他的祭品一件也不能少，否则他做鬼都要回来找他。他那双黄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春撩寒，像是一匹皮毛疏松、眼神浑浊的老狼。
夏日的夜风带着湿热的水汽，越过墙垣与原野的交界。春撩寒俯身将老头放进粗糙的木制棺椁中。随后，他转向靠墙的木架，取下了一件深蓝色的寿衣，替老人更换掉那身沾满汗渍的衣物。
当他做这些的时候，尚且带着几分稚嫩的脸上没有一丝不安与伤心。他那双干净清澈、仿佛盛夏晴空所折射出的天蓝色眼眸，透着纯净清冽的美，却似乎缺失了情感的波澜，比无机质的玻璃珠更加寒凉冷漠，平静到令人心寒，。
周遭的静谧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呼吸声清浅可闻，门外没有正常村子里常常能够听见的鸡鸣狗叫声。
一切都如同被静音，整个村庄沐浴在一片死寂之中。
……
这是一座空村，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生活的痕迹。
村落地处偏远，资源贫乏，年轻的一代纷纷外出，从未回来。老人们或是随着岁月长眠，或是被子女接走，最终，只剩下了一位脾气古怪、偏执的老头。
老头鳏寡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有亲戚朋友愿意接济他的后半辈子。就像这座空荡荡的村庄一般，被人遗忘在浩瀚的山林之中。
不过，老头的力气很大，就算是生命已经如日沉西山，也仍然能将田地打理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
他独居在村子里，不愁吃不愁穿，然而对于孤独和对死亡的恐惧，却如同庞大的幽灵般笼罩着他，无声又沉重。
在一个平静如常的午后，老头正在院中除草，耳边突然捕捉到遥远山谷中传来的异样响动。
老头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丢掉了手里的农具，着急忙慌地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
家里的老黄狗听见动静，吐着舌头也跟在他的身后，似懂非懂地摇着尾巴。
跨过沟壑，穿过密林。老黄狗耸动着鼻子，循着陌生的气味来到溪水边的一处隐蔽的灌木丛旁，在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半米深的土坑。
老头急切地靠近，蹲下身体探望。坑里，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儿正躺在坑底，挥舞着白嫩的胳膊像是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他发出的嘹亮啼哭声切割着寂静，那哭声凄惨悲怆地就像是一只被迫离开雁群的幼鸟发出的惨烈啼鸣。
……
春撩寒被老头从土坑中抱起，从此便成了他的养子。
老头没有将他送往警局，去寻找可能存在的亲生父母。因为老头需要有人为他处理后事，而春撩寒恰好在这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老头没有养一个孩子的经验，他只养过猪、养过鸡、养过狗。他给春撩寒提供食物和住宿，偶尔会跟他说说话，但除此之外，那份关怀和温暖，却显得异常吝啬。
……对于陪伴自己多年的老黄狗，老头还会抱着它，用手指给它梳梳毛、抓抓跳蚤。他心情好时，还会笑着地喊它：“小黄啊——嘬！嘬！嘬！”。
但面对春撩寒时，老头总是板着一张脸，表情严肃得宛如是在恐吓。
他故作严肃的样子总会让春撩寒想起老黄狗，某天它在院子里遇到了一只偷溜进来的黄鼠狼，明明被吓得尾巴毛都竖起来了，却还装出一副龇牙咧嘴的咆哮模样。
没错，老头打心底里恐惧着他。虽然老头从未明言，但春撩寒那敏锐的直觉告诉他，老人时不时闪躲的目光中隐藏着深深的恐惧。
他害怕的或许是春撩寒会为了寻找那对未曾谋面的亲生父母，再一次地将他留在这个村子里，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个曾见过他们俩的人，都不会轻易相信他们之间有着血缘关系。他们之间缺少那种祖孙间理应有的相似之处，这让老头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因此，老头总是不遗余力地在春撩寒面前强调他的恩情，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易。
“你要记得，你欠我的恩…”老头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沙哑和坚持，像是一根绳子，想要将春撩寒牢牢绑在他的生活里，绑在这个孤寂无人的小村子里。“你要发誓，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替我完成最后的仪式。”
春撩寒望着老头。他知道，无论怎样，这份恩情他都必须要还。
……
当春意融化了残冬的顽寒。春撩寒成长至长板凳般的高度时，老人便开始命令春撩寒帮忙耕种土地、挑水和烹饪，全然漠视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在劳作中可能遭受的伤害。
老人的脾性如同春日变幻的天气，任性且难以捉摸。一旦春撩寒的劳作未能达到他的苛刻标准，便会遭受饭碗被夺、被赶回房间孤独关押的惩罚。
春撩寒曾经无力反抗，只能默默忍受，孤零零地坐在床上，环抱着双臂，眼神空洞地盯着墙壁，他的内心如同那片荒凉的墙壁一般荒芜。
他从未被告知，作为一个孩子，他无需肩负如此沉重的负担，更不必去逢迎一个远比他年长的成人的多变情绪。
然而，事情的转机却在春撩寒十四岁那年悄然降临。
一位野生动物摄影师踏入了这片山林，他来这里寻找并拍摄一种罕见的保护动物。他在山里兜兜转转迷了路，猛然看到远处升腾的炊烟，宛如大漠中迷途者看到了一片绿洲，让他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欣喜。他快步冲下山岭，来到山下的这个偏僻村落。
当他发现整座村庄的居民居然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时，他几乎以为自己步入了某个超自然的灵异现象中。然而，那个小孩的容颜惊人的美丽，宛如西方教堂壁画中描绘的纯洁天使。
摄影师被春撩寒的美貌深深地迷住，以至于他将原本的目标抛诸脑后，留在村中，不断请求小孩允许他拍摄他的照片。
老头对此感到勃然大怒，企图将摄影师赶出村子，不准他在此逗留。幸运的是，这位摄影师家境富裕，用一笔丰厚的住宿费暂时平息了老头的怒火。
在拍摄的过程中，摄影师惊讶地发现春撩寒长这么大，却一天书都没念过，一个字都不认识。他的心立刻涌出同情，像这样一个漂亮的孩子，在外界肯定会受无数人追捧和喜爱。然而在这座偏僻的荒村里，他甚至连被教育的机会都没有。
在他们共同度过的拍摄日子里，摄影师给春撩寒讲了许多有关外面发生的事情，并告诉他接受教育有多么重要，甚至私底下教授他读写的技能。
春撩寒的学习速度让他诧异，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孩子竟然是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而这更让摄影师起了惜才之心。
他瞒着老头，悄悄带着春撩寒前往邻近的小镇，为他办理了身份证，并联系了一所学校，请求校长的帮助，为春撩寒在学校里报了名。
得知这一切后的老头，怒不可遏，差点把碗筷都给砸了，连老黄狗都躲在门外，不敢吭声。
但是春撩寒的主意已定，他并不需要老头的金钱，自己就能在镇上一边打工一边上学。他为自己取了新的名字，名叫春撩寒——代表了他在春冬交际之时被人捡回来，而他终会熬过寒冷的冬天，拥抱明媚温暖的春光。
经过一个暑假的努力和积蓄，他用自己的钱在镇上购买了两部二手手机。
一部带到小山村给了老头，让他有事给他打电话，这是他对老人的救命之恩和多年抚养之情的感激之意，也是他踏上新的生活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