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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心猿意马 ...

  •   历经辛勤跋涉,四支小队伍终于抵达了玉鳞群山的第一座山头,彼时天色渐晚,薄暮冥冥,缥缈的丝雾虚笼在远远的一片澄江之上,分外苍茫。又像纷飞的缎带,滞空了,只待烟霞夺了碧水的颜色,直叫那波光粼粼的江面显出片片橙红。两江一衣带水,汇入天际,谁人道: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面朝百尺高楼,怎敢轻佻地吟唱流传千古的诗句,唯有留到此时脱口而出,方才不算失了敬意。傅海卿确信,他再不会凑热闹,听城市公园里的老爷子作些什么虚头巴脑的陈词滥调。有时,他的确觉得自己是一个假模假样的空壳,厌憎着什么人,同样厌憎着自己。假如不把话说透了,反而得以突出若隐若现的魅力,倘若把一颗心完完全全解构,辅以不明意味的过度追加,便使一切空洞而索然无味。所以他想打住,到此为止,长烟落日,大约是且只是长烟、落日而已。
      贯穿半个山顶平地的长栏杆一侧,稀稀落落站了不少人,结伴同行的游人们,赏弄风月的男男女女,每每相隔不过两三人宽的距离,就有一堆。他把脸侧过去,观察神态各异的同学和夹杂其中的游客,沈怜婕与顾晚照靠在一起说话,原来刚才吟诗的正是她们。顾晚照有些习惯性驼背,看起来仍比沈怜婕高上半个头。她穿着潮酷宽松的黑色夹克,两手插进长裤裤兜里,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在一众穿着衬衫短袖的人中格外惹眼。真应了一句话,时尚的弄潮儿从来不知冷热。沈怜婕是以坏脾气出了名的,在外有千金大小姐的称号,事实上她脾气不坏,不过是外人以讹传讹罢了。至少在他看来,她对亲近的朋友,尤其对顾晚照可谓体贴备至。曾有人四处造谣沈怜婕来头不小,背靠大家族,通吃黑白两道,他忍不住拍手称赞,编故事的能力真强啊!学校里没有比这更搞笑的传闻了。
      关于她们二人的谣言,多到难以数清,真真假假掺和在一块儿,没人敢拍胸脯打包票说哪个真哪个假。当然了,凡事皆有例外,有一说一,顾晚照的真名的确不叫顾晚照,而叫做顾梦娇,此为唯一经过考证的事实。但班上压根没人敢叫她顾梦娇,除非老师点名,否则一旦她恼羞成怒,接下来的就不止是结仇那么简单了。她总嫌梦娇二字太过脂粉气,喜欢据说是谁送的名——晚照,颇有诗情画意。她对任何人都不抱有好脸色或者惺惺相惜的期待,冷漠到即使你救了她的命十次,下回再见到你,她照样不会对你打招呼。就是这样十年如一日乖张的态度,让她和沈怜婕在学校里成了被敬而远之的人物。
      若说她们有什么共同特点的话,必然是离经叛道加热爱音乐,你甚至可以质疑她们长得难看,却绝不可以质疑她们的音乐品味。她们同为音乐社的得力干将,包揽了学校各项文艺演出的压轴,听说正打算组建一支自己的乐队,参加海选,将来或许会签约经纪公司也说不定。
      大部分老师们喜欢把好好学习挂在嘴边用来规训同学,叫大家别成天幻想手可摘星。傅海卿觉得她们说的是不错,可什么话也没有万能通用的理。他听她们唱狂野的歌儿,玩吵翻天的电吉他,想起自己似乎也有个梦来着,他热爱的梦,以为永不会忘却的梦,不想沉迷在助人为乐中,早把它忘记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提起画笔了,因为学业繁忙吗?不,董越泽不会因为课业繁重而忘记打篮球,他宁愿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打球,然后第二天早上提前到学校抄别人的作业,以应付老师。抄作业固然不好,重要的是篮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未改变,他会打乒乓球、羽毛球,会踢足球,打拳击,依然不假思索地在同学录中最喜欢的运动一栏上提笔填上:篮球。
      换了他一定犹豫很久,不知所措,直到后面来人拍了拍肩膀说:“天,你只会学习而已?真羡慕你。”抬起头,对方面带一种不知道名叫傲慢还是轻藐的微笑跚跚离去,不露声色,含沙射影,既高明又具备迷惑性,即使被发现了大可以补上一句:“啧,开玩笑呢,小心眼。”
      噢,不出意外的话,就会立即被打上无趣、神经质的标签,迅速传遍班级乃至年级,从此形象定格,被排除在大部分人的交友圈之外。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多么令人沮丧啊!学校里向来没有怪咖的容身之地,更别说一个不是怪咖硬生生被打入怪咖范围的家伙,连在怪咖的圈子都会被排挤。
      无论读书还是画画,它们于自己而言全是普普通通的爱好,根本不算最高的热爱,最高的热爱是刻进DNA的东西,就算哪天摔坏了脑袋,醒来第一件事想到的也是它。他偶尔想学着顾晚照梳偏分头,研究酷炫的滑板,学董越泽运球上篮,学许亦燃写作,学周祁矜烘焙,新鲜劲往往不超过三秒。
      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究竟在哪里呢?管闲事能算兴趣爱好吗?有人说,行善不过是享受行善给人带来的正能量的回馈而已。主动助人的次数多了,哪怕只是随手布施的小事,紧随其后的义务的桎梏,终有一天渐渐替代满足,乐善好施自然失去了快乐的意义。他不想为了理想的世界一念成痴,但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如果说大同即是最高的热爱,应该怎样把大同落到实处呢?连崇尚大同的校长先生都说,大同是个遥远空泛的概念,如他这般普通且平凡的一份子,不应当把大同作为热爱,而是把它当成深埋心底的种子,坚不可摧的信念,高悬头顶的剑,时刻警醒自己,走好脚下的路。
      傅海卿问,您既说以大同为人生目标只会走向虚无,那您的现实生活以什么为目标呢?校长先生语重心长地回答说,他啊,老了,能做一位尽忠职守的校长,坚持站好最后一班岗,就像正对校门的梧桐树一样,忠诚坚毅,此生足矣。
      犹记得某天和冷君兮聊起《王子与象牙塔》这本书,想不到她居然看过,还说:“文中的主角好高骛远,一味追求空洞无物的价值,不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注定水中捞月,好梦不长。他放弃了一切,投身于改造世界的研究中,闭目塞听,看不见眼前的实在,不出所料地疯掉了。做人须得脚踏实地,去干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事,内心才会充实。”现在想想,她的话同校长先生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尽管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但最后,还得要落在脚下啊。”
      晚霞明处暮云重,几多心事不言中。凭栏远眺,二三飞鸟轻掠过波涛涌动的江面,不知不觉思绪飘得很远。一晃已到晚餐时间,观光赏景的游人大多散去,特色小吃摊前排起了长队。人头攒动的山顶原来热闹,现下更加热闹,单单位置不同罢了,却无意衬得自己孤零零的孑然一身,势必有一瞬间的落寞涌上心头。虽时常混入人群,恰如其分地涂上一抹保护色,不至于太过显眼,然终究不是其中一员,以至于发生变化也浑然不觉。食物的香味从美食街飘散出来,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两声,抬脚刚想离去,却见先前结伴游行的沈怜婕与顾晚照二人亦未离开。
      几棵流苏树和错落的平台将她们的身影遮去了大半,但黄昏肯舍一层金边,赠与不舍离去的人儿。喧嚣褪去,看台静静的,任由安闲的时光流淌。
      “阿照,你瞧河面上,好像谁信手洒了一把金子似的,金光灿灿。”女声娇俏,浅笑嫣然。
      顾晚照怔怔的,她对所有散文和又长又臭的诗歌皆感到腻烦,什么诗啊,不都是没本事的文人发牢骚吗?散文也是,直抒胸臆就像能要了作者的命似的,委婉着旁敲侧击,比古时待嫁的闺秀娇羞几倍不止,一句话的事非说十句话,长篇大论不知道给谁看。
      排比啊,修辞啊……理解不了,理解不了。
      浮生短,欢愉少,闲愁太多,坦率太少。后人引用前人的诗句,怎敢说毫无私心呢?爱钱财、轻欢笑,本意有轻视的意思,为何不能说成,轻轻一笑?她想,问笑……笑在眼前,多好。哪怕不改变字眼,稍稍换种心态,诗歌的情感便大不相同了。
      所以啰啰嗦嗦的诗文显得不那么腻烦,毕竟谁不想把前人写好的东西直接照搬过来表达今日的感受呢?所谓引用,多半是借别人的嘴,说自己的话罢了。
      沈怜婕从头发丝到脚底跟,没有一处不完美的。她对着天际遥遥一指,笑问:“美不美?”
      “唔……”顾晚照有些魂不守舍。罢了,那词的前半阙不重要,始终记得后半阙便是了。
      二人相视一笑,后者痴道:“美,美!”
      朦胧光晕与流苏洁白如雪的花穗遮蔽下,转角处影影绰绰的轮廓,究竟使人双目疲乏。他垂下眼皮,任意咀嚼着个中滋味,忽然心头一颤。掉队没什么不好,迷茫更没有关系,黄昏自会善待每一个驻足的人,烂漫的山花会治愈失落的心灵,黄鹂的歌声会牵引迷失的心走回。总以为小说里的才是青春,动漫里的才是青春,其实,没有轰轰烈烈告白的,是青春,汗水黏在脸上的头发是青春,抬头所见夕阳也是青春,躲闪的对视、不及格的考卷、便签纸上的心灵鸡汤,是青春,未曾送出的手写信也是青春。他想,他的青春应是由烦恼和遗憾构成的一抹忧郁的蓝,正如夏季的晴空,又如明黄色的阳光铺满大地,故事的转折悄然发生。青春本身就很美了,即使惆怅、惨淡,无悲无喜,亦是一种缺憾之美。
      天空倏地暗下去了,不慎恍惚,再看去,她们业已离开原地,垂直相交的栏杆处仿佛仍留有她们的影子。而他刚刚观看完一场猝不及防结束的,女孩子们惺惺相惜的微电影。好的电影让观众不舍离座,无限回味,穿过荧幕的双手触及了内心。哪怕不随大流的举动,有人一起为这婉约的黄昏降临而庆祝,是怎样地欢欣鼓舞啊!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夕阳无限好,好就好在近黄昏。
      爸爸说,一段精神契合的友谊甚至比天长地久的爱情罕见。家人、朋友、亲故的兜底,足以让人大着胆子去做想做的事,因为……至少他们在,情况再坏坏不到哪里去的。
      “超市货架上奇奇怪怪口味的零食,居然有人喜欢?不,它们不奇怪,小众不是怪。或许我也不怪,单纯太小众了吧。”陌生的声音擦肩而过。
      设若以一百分为满分的计算方式,充当衡量友谊的单薄又贫乏的尺度,董越泽作为最好的朋友,至少可以打上九十五分,那么——他的确可以被称为非常棒的小伙子。尽管他喜欢篮球,却从来没说过喜欢安静待着下棋有什么不好,他有很多一起打篮球的玩伴,但最好的朋友是傅海卿,一直如此。纵然他不懂得半分傅海卿常常瞎琢磨的晦涩难懂、玄而又玄的概念和意义,却极少多嘴,顶多满不在乎地嚷嚷,你高兴就好,爱干什么干什么。若没有傅海卿的存在,他定可以学着其他人见风使舵混日子,做根墙头草,不求自在真我,但求隐入芸芸众生,不出差错即可。
      傅海卿有次问他,后悔吗,他蹲在地上,揪着胸前的背心上下扇动蒸干汗液,说:“呸,你看我像吗?啊?天底下没人束缚得了我。我想干嘛干嘛,想走哪儿走哪儿去,我乐意跟谁好跟谁好,我见不得谁就见不得谁!”
      “见不得我吗?喊你多少遍了,好歹回个头吧。”夏月没好气地招呼道。
      “啊,夏月啊,”傅海卿抱歉地冲她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才出神了,没听见,有什么事吗?”
      她把口袋里折得皱皱巴巴的明日行程安排抽出来一抖,再随便往他手上一塞,拖着懒懒散散的音调说:“蓝老师说吃完饭七点钟指定位置集合,她要给我们安排住宿的房间,还叫大家入夜之后不要乱跑,以免发生意外。”重复完该交代的部分,夏月自认大功告成,转身抬脚,视线立即捕捉到两位‘待办事项’。
      “喂喂喂,那边的两位,你们还不去吃饭?浪费时间。”夏月一边嫌弃着她们,一边又从袖子里弄出两张卷好的明日行程安排递给她们,小声嘀咕为什么偏偏倒霉遇上蓝老师,当场指派了分发传单的任务。
      顾晚照交叉抱肘,重心放在左脚上,啧了一声:“哈——怎么嘛,我喜欢浪费时间,时间就是用来浪费的。”说话声充满锐气,天生带有几分尖酸刻薄的嗓音,杀伤力之强,无须多做说明。
      “别拿你的歪道理来糊弄我。看清楚,我发给你们了,弄丢了没有第二份。”夏月不甘示弱,趾高气昂地仰起脑袋,绑在高马尾上的红丝带翩翩起舞,神气十足。
      顾晚照差点儿笑喷了:“道理?哈,笑死我了。你的道理该不会是说,一堆看似富有思考,朗朗上口的垃圾短句吧?整天把道理挂在嘴边,非蠢即笨哟。哈哈哈,为什么我十万个乐意做游离群体之外的怪咖,原因不用解释了吧。”
      “你笑什么,装怪!你不就想拐着弯儿骂我们大家蠢,以此来凸显你最聪明吗?切。怎么跟传闻中的一样不好相处,早知道我让别人来通知你们了!”夏月斜着眼睛,声停嘴不停,嘟嘟囔囔的好似嚼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她果然还在那小小声地反唇相讥,自娱自乐。
      “干嘛所有的怪咖都要演你们喜欢的设定?表面奇怪内心温柔善良,谁稀罕?不怪的怪咖配叫怪咖吗?”
      “哪有怪咖自称怪咖啊!”
      二人争辩尽收耳畔,沈怜婕听着,笑一笑,抖抖扇子,不予理会。她脸型流畅,嘴唇微翘,笑时勾起的线条若有似无,想什么,做什么,旁人好比隔着面纱去瞧,猜不透。周身散发出贵妃般温润柔和的意味,上面镶嵌的一双明理的眼睛,又使她的面相由单一的和善转变为矛盾的精明。成绩虽不能与冷君兮争第一,论相貌却常常并列,这个漂亮娇憨的女孩儿,内心十足的城府,她看得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故而深谙世故之道。往下说,马屁有多少种拍法,往上说,人生的智慧与学问,无不精通。时而圆滑,时而犀利。她的心眼有多大,取决于来者的心有多净。
      她大约看得清楚夏月愚蠢纯白的心,并不打算咄咄逼人,等一个恰如其分的时机,抬手拦住阿照:“夏月不必为我们劳心了,我们晚上出去吃夜宵,不耽误事。”
      谁想到沈怜婕出马,夏月反倒更来劲,凑近脸神秘兮兮地说:“你们不知道吧,晚上出去的话,容易撞到脏东西!听说几十百把年前,玉鳞还是一片荒山的时候,当地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严禁未成年人出入此山。因为荒山上没有可以用作农耕的有价值的地,久而久之,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将山上作为埋死人的地儿。不论谁家新丧,通通抬了上山去,随便开辟出一小块平整的地皮,就草草下葬了。时间一长,山上到处都是旧社会时期埋下的坟墓,虽说现在墓碑全被移平了,可谁也不知道下面的鬼还在不在!”
      余下三人皆表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
      于是,她干瞪着眼睛继续阐述道:“你们别不信!旧社会有遗弃婴儿的陋习,好多家里养不活的小孩子,直接被丢到这儿来,连个坟包都没有,它们是山里怨气最重的鬼!经常半夜啼哭。有的因为迟迟不愿投胎,尸身竟化作石头和大地长在一起,当地人唤作‘石婴’。据见过的人说,那些石头全然一副栩栩如生的婴儿模样,有鼻子有眼,有手有脚的,蜷在地上,非常可怕!”
      “别胡闹了,什么年代还信这些没根据的奇闻怪谈,传播封建迷信!”董越泽从后面走来,“老傅,我猜你在哪儿,你果然在,嘿嘿。怎么不去吃饭?我刚刚吃了两串孜然羊肉,可香!”
      夏月转过身:“你才胡闹呢!我在山脚下打听过老人家,她们叫我们上山千万小心,玉鳞景区她们本地人从不光顾,只有被坑蒙拐骗的外地人才来。她们还说,未成年人,尤其女孩子必须加倍小心,有些厉害的鬼会使妖法把人带迷路,然后趁虚而入,附到你身上!”
      来找夏月的许亦燃吓了一跳,说:“天呐,我们今天就迷路了!”
      “所以我担心你啊。”由于夏月的学号较小,所以被分到了第一组,并没有经历他们的迷路事件。
      “亦燃你别怕,”董越泽凌空挥舞着拳头,“什么鬼啊怪啊,胆小的才怕呢,比方说夏月这种呆瓜!你们想啊,如果鬼不存在,那根本无须担忧,如果鬼被公开证明是存在的,那么鬼的存在就已经可以用科学来解释了。既然是科学的,又有什么害怕的必要?”
      “你说谁呆!而且,你忽略了一个事实,既没有人能证明鬼存在,也没有人能证明鬼不存在。”
      “那行吧,你自己去探一探,心里不就踏实了吗?”
      夏月嘟着嘴巴:“探了照样不踏实。有可能我们没有遇见鬼,但鬼实际上是存在的!”
      “算了,跟你说话无异于对牛弹琴,先回去了。明天活动超多的,”她掰着手指头一个个数,“又是钓鱼,又是捉泥鳅,滚轮胎,钻木取火,空中木桥……听说明儿中午不备饭,给工具自己包饺子,哈,想想就好累!亦燃,我们走。早点回去歇着。”
      夜晚,傅海卿犯了失眠的毛病,平时明明沾床倒的,一旦有心事或者换了不熟悉的环境,紧张的神经永远摧不出困意。山间民宿的床垫柔软舒适,三人一间,起码比学校的上下床强上不少,毕竟交了钱,园方不敢怠慢。可失眠从不会为你有钱没钱给予区别待遇,失眠对众生一视同仁。
      他轻手轻脚地捡起凳子上的外套,披在肩上,趁夜出门闲逛。更深夜静,一路上没遇见任何阻拦,顺顺利利摸黑离开了民宿。他看见小餐厅的方向亮着灯光,应是通宵性质的,方便旅客半夜饿了前来垫垫肚子,他决定去瞧瞧。
      拉开玻璃门,餐厅亮如白昼,除去几位埋头干饭的大叔大婶,其余的座位全部空着。冷君兮站在出餐口却不点餐,傅海卿问:“你不吃点什么?”
      “不,我不吃。”她说。
      他自顾自说:“我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外面保安拦着出不去,我就在围栏里面转悠。”
      “我自小认床,实在睡不着。你呢?你为什么出来?难道,夏月跟你说了?”
      她笑了:“她是说了没错。但我不怕鬼怪传说,我来是因为……”
      “因为……你饿得睡不着吗?”
      “嗯。”她咬了咬下唇,颧骨爬上三分绯红,似乎在男生面前承认自己需要吃很多东西饱腹是一件值得羞耻的事,必须鼓足莫大的勇气。哪怕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假如不幸被目睹大口进食的狼狈模样,依旧能使她羞愧而死。
      入口处叮咚一声,音响说着欢迎光临,沈怜婕和顾晚照挽着胳膊出现,看她们东转转西溜溜的脚步,多半也不是来吃饭的。
      “你们……”
      没等他说下半句,顾晚照已经扬起手臂:“嗨——你们想干嘛?有没有兴趣和我们一起去冒险啊?”
      “冒险,什么意思。”
      “别装傻,当然是验证夏月的说法了。”顾晚照插着兜笑嘻嘻地说。
      “不好吧,天黑容易出事。”
      “你不敢算了,”顾晚照撇开视线,手指套着钥匙圈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它们,使其发出清脆不悦耳的碰撞声,“冷君兮,你怎么样,你怕不怕?”
      “呃……”冷君兮捂着肚子,犹豫地看了眼菜单。
      他摇了摇头:“我去,我去。”
      噗嗤,沈怜婕发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声,她把长发甩到背后,高兴地拍拍手,不等阿照便潇洒离去。顾晚照立即跟上去,脸上没有特别值得关注的表情,步伐非常快。他头也不回地步入了黑夜,期间三人没有进行过多的交流,说得好听叫雷厉风行,说得不好听——他们确实没有能说到一块去的话题。
      不费吹灰之力,三人很快找到一处不易被巡逻发觉的位置,齐心合作翻了过去。顾晚照拿出提前备好的手电,按照规划的路线走了好长一阵子,皆没有异样,树林里窸窸窣窣的,知了叫个不停,根本不存在婴儿啼哭的声音,和致人迷路的鬼怪。傅海卿对此行从头到尾没抱过希望,大半夜跑出来验证一个百分之百为假的民间传说毫无意义,可来都来了,还能怎样呢?沈怜婕和顾晚照倒兴奋得很,一个跑得比一个快。思来想去,唯一的心理安慰,左不过捎带着破除夏月心中的困惑罢了,省得她明天继续传播无稽之谈。
      后来他们当真从老树下寻到了一块婴儿模样的石头,也确如夏月所说,有鼻子有眼,两条胳膊两条腿儿,只是轮廓模模糊糊的,算不上多细致的雕刻。傅海卿一点不觉得它恐怖,相反,它的模样很安详,用手电筒打了光细看,它的脸庞肥嘟嘟的十分可爱,身体蜷缩,窝在高高的草丛里酣睡,凑近一些仿佛能听见它平缓的呼吸声。三人皆屏住了呼吸,生怕打扰它的休息,传出哭闹来。
      谁不知道,它固然是“死”的,同时它又“活”生生的,它的睡态愈憨态可掬,它的生命愈真实、触目惊心。扒开深深的草,再打眼看,原来下边筑有底座,底座上篆刻了三行小字,大意说,为祭奠无辜死去的孩子,警示后人勿忘它们的惨剧,为它们充满希望的来生祈愿所立下的石碑。署名,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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