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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的开始 ...

  •   芙蓉西北有座大同中学,正对校门一棵梧桐树,终年屹立不倒,试问多少学生曾在此乘凉,只能说不计其数。
      这座历史悠久的校园里,留下了学子们数不清的青春靓影,有多少人进来,就有多少人舍不得出去。人们都说,那棵标志性的梧桐树深深扎根地底,吸取天地灵气,守护一方净土,倘若哪天梧桐树枯死了,便也意味着不幸的发生。
      树下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碑上深深篆刻着《大同赋》一文。坦白说,大同这个概念并不深入人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又是宣传什么真善美的东西,没有听便已感到无聊厌烦。专家学者们用缜密理性的角度分析,最终得出结论,大同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八月三十一号,前来报到的同学多如牛毛,傅海卿好不容易挤到了前排,方才看见白板上用吸铁石固定的花名单。他费了一番功夫找到自己的名字,用手指向右一划,写着:初一年级六班。他高兴地打了个响指,心说:“六好!这数字吉利!”
      也对,谁会傻到相信如此过时滞后的空谈?痴人呓语罢了。大同可能存在口号、标语里,存在一梦华胥里,唯独不存在现实生活中。在大同社会里,利他其实就是利己,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事实上的确有人愿意舍己为公,而有的人却只愿为己。于是发生一种怪象,不为公只为己的人,照样能享受到其他为公之人所带来的好处,甚至因为他们一开始没有选择为公,反而占到了更多便宜。凭什么自私的人得到更多?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果此类现象不加遏止,原本愿意为公的人也会渐渐放弃为公的想法,投入利己主义的怀抱。凡事总爱替别人着想,坚信你好我好大家好,原本善良正直的品质,变成了需要人为纠正的缺陷。人们似乎正在拼命将身上利他的标签摘走,打造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形象。在人际交往中看重对方的利他性,是再自然不过的了。要命的是只要求别人利他,却不保证自己为公,这样的时尚风靡大街小巷,深受迫害的本分者不愿再付出真心。那么任何温和的劝诫听上去都像道德绑架,任何诚恳的建议听起来都像刺耳的命令,注定不被世人所接受。
      凭借低矮的个头,他灵活地从人群中蹿出来,背着与自身不太相符的黑色大书包,奔向广场后高高的台阶。爬完两段楼梯,眼前呈现宽敞明亮的厅堂,横约二十步,纵约十五步,正前方直通教学区。他跟着其他同学鱼贯而过,走进貌似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笔直的长廊,长廊的两侧左右间错开来,分出四条岔口,根据平面图显示,每个岔口排布有两到三间教室。
      他想,或许确有那么一个世界,他是无论如何也幻想不出来的。因为除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以外,一个十二岁即将满十三岁的少年,不可能想到任何有关国泰民安的方式。目前,他所期待的大同世界,不过就是能使他快乐地读书上学的地方而已,如果能有知心的好友相伴,便再好不过,还需要奢求什么旁的呢?
      一进教室,里面已经有好多同学了,傅海卿随意找空位坐下,放好书包,抬头就看见黑板上彩笔写的四个大字:欢迎回家。笔锋凌厉,行云流水,多半出自老师之手。环顾四周,只有一位身着蓝色上衣,留短发的老师符合要求。
      她三十岁左右,体型微胖,肤色偏黄,左边嘴角生了一颗媒婆痣,格外惹眼。正与一两个前来送学的家长攀谈,虽距离稍远,听不清说些什么,但由她不停比划的双手和笑意嫣然的脸可得知,他们相谈甚欢。
      距离规定的时间尚差十分钟,然而教室里的空位已经不多了,围作一团相互介绍彼此的同学,个个流露出开朗的笑容,热情得好似能把人融化。傅海卿急忙拍了拍自己呆怔的脸,尽量别显得太颓丧。在大家一齐笑起来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哪里好笑,也跟着开怀大笑。偶有个别人神情透出淡淡的厌倦,他于是暗暗紧张,心想千万别是自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面上仍一如既往地展现自信大方的姿态。
      前来上学前,他奶奶的二侄女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平日最是疼他的那位四舅爷,也教他为人不要自视甚高,积极融入集体,嘴巴甜一些,否则将来啊,进入社会定要栽跟头。家里的一众亲戚长辈们把他从小看到大,对他的性子再熟悉不过了,说这小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须得好好锻炼锻炼。平日里各种教诲只多不少,见缝插针的活儿融会贯通,运用到了极致,吃饭当讲,睡觉当讲,上厕所当讲……耳根子没个清净,逃又逃不掉,憋了吧屈的熬过小升初暑假,傅海卿终于跟爸爸回到了城里。
      回程的大巴车上,他就忍不住跟爸爸倒苦水,却没想过爸爸心里一样不好受。亲戚们责怪他把孩子带得跟他一个德行,活脱脱一小号的傅知延,焦死个人!说他难得娶个老婆,杀千刀的还让人跑了,不中用的东西,怎么都不中用。俗话说生儿像块宝,生女像棵草,幸好生了儿还有点盼头,天晓得他儿成天读书读傻了,老实巴交的不爱与人打交道。造孽呀,难怪他娘不愿带,将来讨不着媳妇怨不到娘,啧啧啧,丢下父子俩孤苦伶仃的哟……
      望着父亲压抑的脸色,傅海卿识趣地闭了嘴,随后爸爸再说什么话,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点头应下。他爸爸察觉他心不在焉,人情世故一点儿不愿学,便打算开口劝劝他。
      “卿卿,你听爸爸说。你觉得叔叔婶婶说话不中听,其实他们的本意是为你好,话糙理不糙,你大了,应当能理解才对。答应爸爸下次别再那么别扭,好吗?”
      “好好好,是是是。”他头歪眼斜,感受着大巴车一阵一阵的颠簸,尾气、柴油和呕吐物混合的闷臭味,没得叫人恶心。
      爸爸口气稍微加重了些:“傅海卿,怎么可以没有礼貌和修养呢?你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样子,任谁都不会喜欢你的,你的情商怎会如此低下?”
      他讨厌把圆滑当清醒,总觉得低三下四,俗不可耐,事实上爸爸一向就是这么教的,可每每到了乡下,爸爸便绝口不提那些话,全当从未说过,如此两面派的作风直叫人气得发毛。如今竟好意思腆着脸皮替当初骂人的三姑六婆们说话,真把他当没记性的傻子了!即便这样,他也仅仅是扭过脸,带着赌气的口吻问:“怎么区分高情商和谄媚呢?”
      “为了利益就是谄媚,不为利益就是礼貌。”爸爸给出了浅显易懂的解释。
      “好,我记下了。如你所说,我不为利益,”傅海卿皱了皱脸,调整好坐姿,以便从狭窄的窗缝中获取一点儿新鲜空气,“那我应该有权利不展现情商的。况且我不认为他们说得对,不能顶嘴,表达一点抗拒总没问题吧。”
      爸爸的手越过他打开阀门,用力扒开窗户,外面的大风瞬时呼呼直灌进来:“长辈的观点,不论对与错,不要轻易的去反驳他们。你知道,他们很惧怕有人挑战他们的权威,如果你做了,无疑会伤害他们的自尊心。毕竟血脉相连,何不表演得顺从些?”
      好吧,他姑且承认爸爸的说辞说服了他,但他心中仍有一处疑问,爸爸你口中的长辈,包括自己吗?你既然说你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为什么非但不阻止而继续加注到我身上呢?答案不得而知。看样子,只能拭目以待了。
      “表演……表演……”他琢磨着最后的字眼,“实际上呢?我怎么做?”
      “凡事别单凭想象和猜测,不试试怎么知道?听话,爸爸给你选了一所很不错的学校,它、它……怎么说,非常特殊。你不用担心在里面受欺负,好好享受你的初中生涯吧。”
      胳膊拗不过大腿,爸爸又那么好声好气的劝诫,他怎敢辜负?最终心软下来,答应好好学习,努力融入班集体,争取改掉独来独往的臭毛病。
      现在想想,大同中学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除了环境漂亮,其他哪点比得上本市颇负盛名的四七九三所名校呢?难道就因为它的编号等于四加七加九,仰仗数字玄学的力量便可力压重点中学?爸爸聪明睿智,怎么会突然信了邪,好好的公办学校不读,偏把自己送到眼前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同中学。
      教室里蓦然涌入一群打高中部来的学生会成员,他们负责把欢迎新生入学的绿植吊在墙上,并给新生们发放校徽校牌和学生手册。刚拿到手,同学们便纷纷大呼小叫地翻看,触摸学生手册那过分柔韧富有弹性的封皮,爱不释手,并与身边人分享指甲在上面挂蹭的痕迹很快消失的神奇现象。不等老师吩咐,校徽便都已别在胸前,它精美繁复的纹样,在阳光下金光灿灿,格外惹眼。
      此情此景,在高中生们眼里根本习以为常,粗略搞定工作,便无所事事地扎堆在一旁喝水聊天。不难发现,他们当中有不少神秘学研究协会的成员,科幻社社员,甚至还有实习占星师,常常把一些故弄玄虚的术语挂在嘴边彰显能耐。由于身份性质特殊,他们目空一切的行事作风远近闻名,一力促成了大同中学高中部“魔法学院”的称号。
      傅海卿架不住好奇心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些人究竟有何高见,他们正大张旗鼓地讨论一号被科学界视为学术通缉犯的奇葩人物。其论文主要发表在不入流的学术期刊上,主流学派认定为臆想之作,毫无科学依据,因此不为大众所熟知。据说此人自诩为研究梦和潜意识的专家,疯疯癫癫,来路不明,常以君梦蝶自称,作品大多一言难尽。
      倏忽一阵铃响,滞留在教室的高中部学生瞬间作鸟兽散,望着他们仓促离开的背影,傅海卿心中意犹未尽。
      放眼全班,座无虚席,他从各位同学貌似智慧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人才济济的繁荣感,可惜没有一个认识的,交友压力倍增。正纳闷呢,前门这就冲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瞧他的脸,神勇如八百米冲刺过线,大步流星,挥汗如雨,扬言:“迟到不是罪过,罚站不是洒脱!”
      初识或许惊奇两声,谁人这般大胆,然则对他小时候尿过几次床都了如指掌的人来说,卖弄小伎俩不过是他迟到的标准配置罢了。俗话说干一行,爱一行,专业的迟到人士应该有迟到人士的素养,连表演什么节目都提前想好,可不面面俱到吗?没等站在讲台上的老师发话,董越泽便自作主张把包往地上一扔,当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唱起来:“学习学得撕心裂肺有什么结果?你说到底为什么?都是我的错……”
      一曲唱毕,从口袋里掏出一朵餐巾纸折的玫瑰花,赠与嘴唇微张茫然不知所措的老师,左手贴胸俯身献礼,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招招致命。拿他自己的话说,练功最是误不得时辰,一旦错过机会,下一秒情况便是另一回事了!当他得知老师决定不予追究的时候,眼神快活得,好似唱戏班子里被点到拿手绝活的小生。“谢谢老师,我叫董越泽,老师辛苦了!”
      一番操作下来,董越泽顶着无数道眼光,捡起书包,大摇大摆地走进后排,坐入了傅海卿斜前方的空位。傅海卿真想问问他,万一咱班是个男老师,你打算送什么,他似乎猜到了弟兄心中所想,悄声回答道:“不要紧,我兜里还有另一件儿好东西!给你看!”
      傅海卿好奇地把脖子伸过去,竟是一把戒尺,好家伙,杀敌一万自损八千呐!以后谁敢迟到,拜你丫所赐,不挨几尺子怕跑不掉咯。幸亏老天眷顾,要不然,不仅绝了别人的后路,还绝了自己的后路。
      “你有功夫准备这些,为什么不早点起床啊。”
      “嗐,天不遂人愿矣!”董越泽两指捏着不存在的符凭空比划,“天要作怪,不怕,他奈何不了我迟到大王,过五关,斩六将,七进七杀,哼哼哈哈——咦!”
      “好啦好啦,快转回去。”
      那位认真中带点憨态的老师已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名,搭配所有大人统一批发的标准微笑,自我介绍道:“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如你们所见,我是一位女老师,同时也是‘男’老师!”
      在座的同学先是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随后注意到老师背后的名字,顿时明白了这则冷笑话的意图,咯咯笑起来。等笑声渐渐小了之后,她说:“没错,我姓蓝,蓝天的蓝,大家不要分不清前后鼻音喔。”
      同学们乖乖坐正,齐声道:“蓝老师好——”
      蓝老师点点头,侧身指了指黑板上的大字,说:“相信你们都看到这个了。孩子们,你们觉得,蓝老师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台下,董越泽天性好动,根本没办法专注听讲,光惦记着他一路狂奔而来,周身早已被汗液浸湿,黏黏腻腻的附着在皮肤上,好不叫人痛快。加上他这人极不讲究,牵起T恤下摆,当块抹布似的到处擦,衣服都快扯变形了,四溢的汗臭很快激起了后座夏月的不爽。本来初次见面,寻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下可好,管他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先抬脚给他一记猛踢,长长记性再说:“警告你!下次再满身汗臭,别怪我不客气。”随后面色嫌恶,捏着鼻子扔垃圾一样施舍给前桌一小包湿巾。
      傅海卿心想,若非他来时座位所剩无几,恐怕那位女生一定不会允许他坐在自己前面的吧,于是忍不住发起了无情的嘲笑。“笑笑笑,有什么好笑?”董越泽一面假装苛责他,一面喜滋滋地享用白来的湿巾擦脸,丝毫不觉得丢人。
      言归正传,不难看出蓝老师在期待什么样的答案,难的是克服举手回答问题的紧张。四下稍稍沉默,不多时,有人一马当先。“好,你来回答!”
      肩膀垂落两条小辫子的女孩利落地站起身,昂首挺胸,侧跨一步到走廊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势在必得。她推了推金丝圆框眼镜,声音洪亮,有如诗朗诵一般,回答说:“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欢迎回家四个字,意思是说,希望我们能把学校当成自己的家。所以今天不是开学,而是回家!”
      “非常好,”蓝老师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老师希望大家把咱们初一年级六班当作一个大家庭,在里面和谐相处。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向嘉兴!”她神气地扬了扬下巴,眼看小辫子翘得越发高了。
      “好,老师记住了,请坐下。”
      后来蓝老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开学有关的事项,军训啊,入学测试啊,量尺码订校服啊,傅海卿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只盯着黑板上的四个大字,渐渐陷入沉思。不是开学,而是回家……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像家一样的学校,真的存在吗?

  • 作者有话要说:  【观前必看】【重要预警】:因为含有少量cp向所以才放到了言情区,实际上感情戏较少,主要是写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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