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枫》浮云听霜

4、茶馆，老板娘叙述

　　那是一个冬天，各位，像现在一样，用他们文化人的词儿……叫风雪大作！像这样的天气茶馆儿生意总是格外的好呢！记得那一年，我还是个小姑娘吧，当时…我正在泡茶！门口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收了洋伞抖了抖皮靴上的雪走进来，我猜测这可能是城里头京师大学堂——早改名儿叫北京大学了——的学生。这个人好生奇怪，自个儿挑了张桌子坐下，既不喊茶也不和旁边的客人聊天，就直勾勾盯着窗外看。要知道，当时那雪下得忒厚哩，外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猜测，他看的方向连着城南，陶然亭好像在那个方向。

　　我走上前探问，就说：“先生，要喝点什么吗？”

　　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一样，依旧望着窗外。各位，这人真是我见过最英俊的客人。您问比那影院儿看的都好？那是自然！但他的眼睛，我甚至不敢看。太忧伤！太忧伤了，让我那一晃眼儿觉得这人准是经历过什么大灾大难的吧！

　　我讨了没趣儿，只好自己走开了。

　　可我后来发现，他每一年的这天都要来我们茶馆，同一个旮旯儿，能看到郊外的位置，看一个饷午。有的时候还是要点壶茶，但茶冷了都不见他喝一口。终于有一年，唉，茶馆已经日渐冷落没得啥子人了。那天他依然来了，竟然第一次自己到柜台点了壶茶。

　　怪吧？反正我确实不太懂。那天我没忍住就问了，“先生，您年年来，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

　　那是他早就换上威风凛凛的军装了，却没有那些丘八们嚣张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今天，是他的祭日啊……”

　　我愣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探问：“是…爱人吗？”

　　那个人扯出一丝苦笑，“怎么敢说是爱人呢？最多，算兄弟吧！”

　　我才知道，他怀念的是一个男人！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各位继续听我讲。那客人见我诧异的表情，自顾自从大衣口袋里翻出一张相片，我这么多年就见过这一次呢！他递给我看，是他和另外一个人的合照。另外那个，一看就是极其明朗活泼的。我一边看，一边听他讲。他说他们俩原来都是北京大学的学生，他同学，因为投了当年的“赤c/匪f”，被逮捕了，听他口气，多半是死了。哎哎哎，这可不比现在呢！你们知道，前些年哪条胡同里没有特务警察啥的？谁敢带点红色，那人头是要落地的啊！其余的，我也不太清楚了。

　　从那以后，这个客人就再也没来过了。

　　我还一直记得他俩的名字，是在相片两个人的衣服上看到的。后来偶尔听到客人们闲聊，提到过他——哎呀，都说他傻呢——他是国民党一个大官儿的儿子，独苗苗，据说跟蒋…委员长还有点儿关系，结果一个人偷偷跑去投靠共产党，不晓得后话了。你们看这十来年兵荒马乱的，这人分明是走了死的那个的老路呢！

　　我们这茶馆儿运气好，一直没关门，也不知道能不能拖到共产党打进来。…唉，谁来不是来呢？只是，这么多年，我还真再没见到过比这更独特、更奇怪的事了呢！

　　什么？……您问那位客人在看啥子？我猜就是陶然亭吧！我记得那张照片的背景就是冬天的陶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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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后便再无什么可讲的了。”妇人揩了把被炭火烧红的脸，停住话。

　　时间缓缓流逝。

　　“真是奇怪啊！”一个年轻学生模样的人打破短暂平静，“他一直没喝过那些他点过的茶吗？”

　　“我问了他。”妇人刚出声便沉默了。

　　“什么？”

　　“他说，茶是那人最爱喝的茶，但他尝过，是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