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089 蝴蝶梦 二 ...
-
此后,每隔三个月,何梦访就会独自爬上玉山,从初一待至十五,将遗子春与糖炒栗子交到景憧手上。
他不记得爬上过多少遍玉山,不过总体算了已有八年。
景憧的脾气也温和不少,对他的态度也越来越熟络、放得开了。每每看到他的到来,都会带着灿烂的笑容主动迎上来。
景憧在玉山殿的房间里,他正一颗颗地剥着糖炒栗子。
他从不吃栗子,也不喝遗子春,只是将剥好的栗子,放到何梦访手边给他吃;将酒杯斟满遗子春,送到他手里给他喝。
何梦访看着认真剥着景憧,心里暗自怀疑:叔父怎么像换了个人一样……
这个想法已经在他的心中盘旋良久,他很想知道答案,但又怕知道答案。
感知到他的视线,景憧抬眸,清澈而专注的杏眼注视着他,笑道:“怎么了,我脸上沾了什么吗?”
眼角泛起纹路,何梦访对景憧挤出一个端正的笑容,说道:“没有。”
景憧奇道:“那你在想什么?”
何梦访道:“我在想,算来我们已经在玉山殿秘密相见有八年了。刚来玉山殿时我才二十,今天却已经二十有八,有些老了,叔父却没有大的变化,而我……而我再过个五、六十来年,我就死了……”
“不许胡说!”立即将沾满糖炒栗子的甜桨的手指捂住何梦访的嘴,景憧说道:“人神族的死叫飞升,届时,你又会是一副少年郎的模样。再说,二十八岁算老吗?是你的心变老了吧。”说着,放下手指。
何梦访暗自舔了舔景憧手指刚刚覆上的嘴唇。
骤然间,一种隐秘的甜味在舌尖泛滥。
他脸色煞白,猛地站起身,带倒身后的椅子。他不停地在倒地的椅子、景憧之间逡巡,不知道应该先扶起椅子,还是……
他恨恨地咬上下嘴唇,对景憧抱手一揖,结结巴巴地说:“叔、叔父要……注意一下我们的关、关系。”
景憧沉下脸,说道:“我们之间毫无任何关系。”
何梦访道:“是亲不是亲,非亲却是亲。”
景憧奇道:“今天你是怎么了?情相亲者,礼必寡,我们虽没有血缘关系,可也是朋友,对感情很深的朋友,不用讲究过多的礼节。”
“我……”何梦访脸颊涨红,无言可答。
“哎——”半晌,他长叹一口冷气,欲言又止,拂袖离开。
……
再次来到玉山时,站在玉山殿外的何梦访被一阵惊雷吓得一退。
那惊天动地的一声霹雳,震得脚下的土地微微颤动,厚厚的雪层如柔软丝滑的绸段般泛起褶皱,簌簌往下滑动。
一时好奇,何梦访出殿查看。
闪电劈开翻涌浓厚云层的天空,往镇魔塔塔顶劈去。
一道,两道……
镇魔塔塔顶迎风立着两个人,一位青衣白发,另一位就是婖妙。那雷却只盯着婖妙劈下,好似在惩罚她。
何梦访奇道:“玉山上的古神也会遭雷罚吗?那个青衣白发的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有天在保护?”说着,远眺而去。
下一秒,那位着青衣的白发之人踉跄几步,从塔顶坠落。
何梦访心下一惊,飞升上前,接住那人。
放眼瞧去那人的脸,他惊道:“叔父?!”
两人缓缓落地,沈渊急忙推开他。
沈渊眼前系一条白绫,纤长的睫毛从织布的缝隙中刺出。发丝稍显凌乱,嘴角一条未干的血迹。
“发生什么?!”何梦访迫切地追问,“为何婖妙娘娘会遭天罚?你嘴角的血,还、还有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明明三个月前我见到你时,你的眼睛还好好的!?”
“呵呵,原来是梦访侄儿——”沈渊风轻云淡地一笑,伸出拇指将嘴角的血迹抹去,冷声道:“不关你的事。你只要时刻记着是我杀了你父皇母后,你应该恨我才对——”说罢,伸出手掌,小心翼翼地探去周围。
半晌,才摸到镇魔塔的墙壁。
正当他要扶着墙壁回到塔内的时候,何梦访猛地扳过他的肩膀,用力抵在墙上。
沈渊喝道:“注意些分寸!”
闻言,何梦访松手,沈渊刚要起身离开,他又重重地压住他的肩膀,问道:“叔父是为三个月我不辞而别在生气吗?”
沈渊嗤笑一声,“玉山殿又不是我家的,要走要留你随意,我干嘛跟你生气。”
何梦访认真地问:“那为什么叔父今天对我这么冷漠?以前你不是这样对我的。”
沈渊道:“我说侄儿,我们从小到大的相处模式不就是有什么说什么,随性而为嘛。什么叫我以前不是这么对你?只一个杀你全家之仇,难不成你还叫我给你当牛做马啊?”他故意气煞何梦访。
肺里火烧火燎的,何梦访既气愤又想哭,委屈地问:“这些年……叔父都是在假装逗我吗?……”
沈渊低声喃喃自语:“八年……哦,算来是有个八年了……”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探寻到何梦访的脸颊。
一摸,满手泪水。
随即,他逗到何梦访:“哟!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哭啊?”
说着,给何梦访擦去眼泪,不着调地说:“我这模样太落魄了嘛,呵呵——我之前那、那是不想叫你看见我这样儿,你肯定会取笑我。”
何梦访吸溜鼻涕,沉声严肃地问道:“眼睛怎么回事?”
沈渊挠挠鼻子,“那个……镇魔塔里太黑,用不着眼睛,就……退化了嘛。”
“胡说!”何梦访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他,“退化?你怎么不说进化了?既然塔里太黑,你的眼睛得进化得更能看得清了才对啊!”
沈渊扭了扭鼻头,“那有些人会进化,有些人会退化嘛。我就是退化了,你说说我能这么办嘛真的是!”
何梦访做足了一次深呼吸,淡道:“这八年你一直住在玉山殿里,怎么会在镇魔塔里?”
先前婖妙要抽沈渊的神骨,结果没抽成,倒引来了天罚,害得他白挨了一遭,以至于疼得脑子嗡嗡的,只想着怎么应付何梦访,一时间忘了婖妙叫景憧骗他的事。
“这个……”他不知如何圆回去。
何梦访猛地将沈渊往后一推,“你说啊!你又骗我是不是?!”
后脊骨撞在镇魔塔塔壁上,沈渊咬紧后槽牙忍痛,“不是,你听我说……”
何梦访根本不听,一次次推着他,“汪盼说的一点没错,你就是个无心的。八年了,这八年我每隔三个月就上来玉山上,还不能焐热你,你他妈还骗我!”
“侄儿,你稍微轻点儿……”沈渊眉头紧蹙。
何梦访心中有气,但不是很愤怒,“轻点儿?嗷,你现在知道疼了,那你做事前怎么不想想我们呢!?现在要轻点儿了,我告诉你,晚了!”
“侄儿……我跟你说啊,你再这样对我你可别后悔……信不信我吐你一口老血……”沈渊刚启唇,吐出一口气鲜血,径直倒何梦访身上了。
“叔……叔父?……”何梦访一愣。
少顷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抱上沈渊去见婖妙。
见婖妙脸色也不甚太好,何梦访本想问问关于那几道天罚的具体原因,她却直接接过沈渊,还道:“几道天罚而已,不用太担心。”说罢,将殿门关闭,留何梦访一人在外。
等待半晌,景憧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迎上前,直盯着景憧的眼睛,奇道:“叔父,你的眼睛不是退化了嘛?”
不明所以,景憧思付一会儿,笑道:“刚才我的眼睛已经叫娘娘治好了。”
何梦访半信半疑。忽然,景憧揽过他的胳膊,抱在怀里,问道:“你今天有没有带遗子春和糖炒栗子过来给我呀?”
这八年,景憧一直是这么迎接他。他一直没有对此表示过不妥,可今天在镇魔塔外与沈渊一见一交谈,景憧再这么做的时候,他居然感到奇怪别扭。
他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抽出,说道:“那自然是带来了的。”
后来,沈渊与婖妙打了那个赌,返回了妖域。
景憧与何梦访又一起度过了十七年。
十七年后,何梦访见到了勒石。
一开始,他断定勒石是假,玉山殿上的那位才是真,这才与其提剑相对。
真相大白后,刹那间,与景憧相处的二十五年时间如一场笑话般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他在心中暗自发誓:定要亲手斩了骗他的景憧!
若木华庭建好,不死咒也学得如火纯青,他捞出净潭下沈渊的尸身。
在沈渊离开水面的一刹那,他的魂魄从勒石身体中回归,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何梦访。
何梦访如愿地救了他,将如一张白纸的他困在若木华庭的一小方天地中,再赶去玉山殿,去见景憧。
“当年沉岛的是你!”他手握画影剑,咬牙恨道,“画影诛杀了一位最不应该死的故人,如今我便要用它斩杀你这位最该死的!”
景憧似乎预料到了这般结局,淡道:“你动手吧——”说罢,闭上双眼,完全不做反抗。
事出反常必有妖,何梦访犹豫了。可不死咒是以他生命的代价下咒,他的心一阵抽痛。他就快要离开了。
此仇不报,他定死不瞑目。
他双手紧紧捂住画影剑柄,横在胸前,咬牙往景憧心口送去。
……
天降大雪。
辞叶镇四季如春,从未见过雪,一瞬间,所有人都聚集在宽阔的闹市中赏雪。
想不起来任何的沈渊跌跌撞撞地跑到门边。
咚咚咚!——他拼命地敲打若木华庭的大门,大声喊道:“有人吗?来个人啊,放我出去!!”
话音还未落地,小腹一阵刺痛,紧跟着,整个五脏六腑都如沸腾了一般,剧痛异常,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疯狂冲撞。
一时间气血上涌,他咬紧牙关,拼命下咽血水。
他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关着他、叫他不得死,又不得活得很痛快?
他的双臂死死压住小腹,抵着若木华庭紧闭的大门,缓缓滑落身体,虚弱请求道:“求你、放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