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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黎明破晓中(The dawn after the dark) ...

  •   江苡无法平安度过任何一个不去祁江边的夜晚。哪怕是零下十几度的深更,没了人影的荒石堆上也总要留下她的印记。是血也好,是泪也好,不可告人的忏悔也好,总之就要留下些什么。
      而留下的大抵只是为不可告人的忏悔所疯狂压榨出的东西,除过在良心的面前尚有其价值,余下时刻都是废料。按照玄学的逻辑,付出什么东西,就得到与之相等的交换。江苡从不信这个。
      和以往深更不同,这日她罕见地怕了冷,黑漆漆的夜开始折磨她。她带了手电筒出来,脖子上系了围巾,心底生起一团愧疚的火。夜也更冷,偶有车闪着灯风似的驰过,像根针朝她身上戳了一下,半秒后又在凌冽的风中变得无知无觉。
      又走到江边,脚踏荒石堆。和往常一般安静,江水从不咒骂她,或者说它的咒骂也不是海浪那么放肆的,就是轻缓的水声,拍击石堆给予她不可告人的忏悔一丝怒意。
      一阵麻木下,窸窸窣窣的风里夹杂着呜咽,时明时暗,上一秒将被风吞没了,下一秒又乍耳地划破浓墨似的夜。江苡定住,那声音时而形单影只,时而和另外几声熟悉的啼哭重叠,浓墨似的天际下,什么也不可见。目光徘徊间,耳孔坐实了,这不是熟悉的,会勾起她不可告人的忏悔的那个声音。然而确有那一阵阵的呜咽。她不知是庆幸还是发觉不幸,只本能般缓缓将头转向左边。平静的江面,一个影子朝那一团黝黑里移动着,一点点的变矮,变小,身后水中的余波离岸越来越远。
      江苡浑身发麻,像被电击了一阵,模糊的眼前,那影子变得清晰,耳边的呜咽也变得清晰。她猛然撒开腿,朝着左边的河岸狂奔。
      那么远那么远的距离,像是这辈子也达不到,下辈子也达不到,生生世世都无法跨越的可怖的鸿沟。
      她顾不得喊,顾不得做什么,一脚踏进刺骨的江水。前面的影子定住,像是愣了一会,哭声突然响亮,是沙哑的响亮,嘴里说着什么她听不清的话。不知是那江水的冷还是那忏悔在作祟,江苡仍不管不顾地往前趟着,直到浑身没有了知觉,而那哭声却越发清晰,越发乍耳。
      那影子触手可及的时候,她走近了,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唯一的念头驱使她伸出双手去抓,然而换来一番反抗。她不管,也不放手,直到手里已经紧握住两只纤细的臂,这才听清了哭声里夹杂着的一句:“疯子,你也自杀吗……”
      她顾不得怔愣太久,却也是在短暂的一瞬慌了神。麻木一瞬间被冲刷殆尽,她清醒地觉察到那人在死命揪着自己握住她胳膊的手。那声音很细小,很年轻,很鲜活,很不像是该出现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这样刺骨的江里,这样不可告人的忏悔面前。
      眼前也清晰了。黑漆漆的夜里,只看到一双闪着泪光的眸子,大概是齐肩的发,不大的年龄。江苡没说话,使出这辈子最大的劲把她往岸边拉,像是只被暴力输入一条程序的机械。已漫过腰身的水如同来回拉扯的漩涡,多次她险些站不稳,脚却像钉入泥沙的石柱一般怎么也倒不下去,两只手只管使着最大的力气去拉,去拽。那人挣扎累了,带着怨气和叫骂的呜咽渐渐化为低声的啜泣,也不反抗,像是软绵绵的布娃娃般被不准她去死的神扯上来。
      与祁江共奏的毫无和平气息的交响逐渐息声。浓墨似的天际下,愤怒的浪掩盖沉默。
      上了岸,江苡觉得自己像死了一回。她一把松开那胳膊,一辆车此时从身后的公路上一闪而过,一瞬亮起的光里,那张狼狈的脸倏然清晰。
      那孩子跪倒在荒石堆上,肩膀一抖一抖。
      江苡惧怕看到鲜活的生命,尤其是未脱稚嫩的,年轻的,站在那里就焕发着生机的生命。而她数月来不敢踏上大街小巷,不敢直视妇人怀中的襁褓,这荒唐又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不安却没能阻止这个疯子在这一夜踏进愤怒的浪潮。
      良久她开口:“谁才是疯子?”
      孩子闻言抬头,也像丢了半条命,半晌,沙哑的嗓子挤出一句还尚且不平静的话:“我要谢谢你……但你就是比我疯。”
      江苡愣了愣。
      “你家在哪?”
      她不应她。
      江苡又扯她起来,那瘦小的身体越发瘫软,险些站不住。她将湿透的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恍然记起,手电筒竟被她带进江里。她回头一望,昏暗的水面,已无一丝亮光。
      “是……手机掉进去了吗?我刚看到有什么在里面闪。”她问她,哆哆嗦嗦的声音毫不能掩盖语气的认真。
      “不是。”江苡没多讲什么,一只手揽住她,朝路那边踱步。

      祁江大概是整座城最孤独的个体之一。它身后的公路不常有人迹,夜间出没的车辆带着一束束微弱的光疾驰而过,似乎都不愿过久地逗留。连两边的路灯也是昏睡着的,弱到近乎与暗夜融为一体的亮光只是其为证明自己尚且存活的呼吸,久久的微弱,也久久地不熄。
      孩子不问江苡要去哪,即便有了昏暗的光,也不抬头来看她。江苡从余光瞥见她消瘦的脸,大大的眼睛闪着险些熄灭的光,下颌上的创可贴溅上了水,即将脱落的样子。她整个身体不断地在抖,呼出的气息遇冷成团团的白气,又在昏暗的光下消散。
      江苡不记得回到家用了多长时间,直到那孩子在自己的搀扶下瘫坐在自己的沙发上,顺衣摆而下的滴滴答答的水声才叫她醒过来。她挪到卧室拿来大衣,没等她动手,女孩便一把扯过来,迅速地披在自己身上。
      江苡望着她,女孩仍不抬头。她淡淡地开口:“看这样,也不是真想死,挺好的。”
      “你叫什么,家住哪?”
      良久,才看到女孩缓缓地摇着头。江苡长出一口气,转身朝卧室走,撂下一句:“你不说,我明早也会送你去公安局。”
      她刚撂下话没几秒,身后一阵迅疾的动静。她闻声回头,上一刻还哆哆嗦嗦说不出话的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像她在江里死命拽着她一样握住自己的双臂。
      “不要。”那女孩的声音顷刻间变得坚毅,像是续满了力量。“我都告诉你,别送我走,求你。”
      江苡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怀有怎样的感情,那双手攥得那么紧,湿漉漉的衣衫紧贴手臂的皮肤。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是自己失去已久的生机,忽就退脱柔弱成了把利刃,此刻就抵在她的心尖。
      之后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松开她的手,拿来干净的衣服给她。她续满的力量在感受到江苡的妥协后又顷刻间流失殆尽,坚毅的眼神又回归柔软,被江苡牵到沙发边,又被按着坐下来。
      “所以,叫什么,为什么不想活?”
      这次没有迟疑便听到她回应:“宋禾易。”
      江苡想了想:“禾易长亩那句?”
      “是。”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问她。
      江苡淡淡地回她:“你不知道最好。”
      一阵沉默。江苡又问她:“第二个问题呢?”
      她索性不答了,只是说了句:“我很困了,我可以睡一觉吗?”说着斜躺下来,蜷缩在沙发上,将那件大衣往自己身上盖。
      江苡没再说话,起身要走,身后又传来一句:“你还好吗,会生病吗?水很冷……”
      江苡看了看她:“没事。”之后走进卧室。
      那一夜不是江苡以为的那样难眠,直到阳光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外洒进来,她才睁开眼睛。短暂地清醒过后,昨夜的种种历历在目,江中的浪瞬间漫上她的脑海。她掀开被子走出去,这幅慌张的样子对上一个略显平静的身影。
      她停下来,见宋禾易站在她的书柜前面,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身看着她。见江苡不说话,缓缓开口:“你还要送我走吗?”
      “你先回答第二个问题。”
      宋禾易垂下头,嘀咕了句:“记性怪好。”
      “那我说了,你就不报警了?”
      “你不说的话,我肯定会报警。”
      宋禾易顿了顿,朝她这边走过来:“自杀,肯定是因为不想活了啊。”抬头却看见江苡翻了个浅浅的白眼,随后听到冷冷的一句:“我想听些有用的话。”
      她只好撇撇嘴,接着说:“我继父虐待我,我母亲是他的帮手。”话语间,她瞥见江苡眼中流露出一丝柔软,趁机说:“你要是送我回去,我会死掉。”
      “如果你留我在你这,我保证他们不会来找我,他们不在乎我是死是活……”
      她意识到面前这个女人显然不吃她这一套,便停下来,静静看着她。江苡微蹙着眉,良久才开口:“要终止他们的恶行,需要去找警察,而不是赖在我这。”
      面前的女孩不开口,只是看着她。
      江苡也愣了几秒,呼吸有些急促,抬手抚了下凌乱的发,开始提高声音:“听着姑娘,我不是什么好人,我说真的。”
      “我比你继父和你母亲更可恶,你能明白吗?”
      宋禾易仍只是平静地望着她放大的瞳孔。
      江苡冷冷地笑了几声,朝她走进几步,宋禾易始终迎着她,没有后退。
      “我再说一遍,我是个坏人,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分别,你留在我这才该当心你自己的命,你听懂了吗?”
      江苡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起伏跌宕的呼吸,有些眩晕的目光前,那人没有过大的情绪波动,只是面色凝重。
      她不知道该多说什么,大概是平静的日子太久,偶然间续满了一口气,倒比孑然一身还有种飘飘然的感觉。她晕得厉害,险些看不清那孩子的面孔,直到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坏人要做了坏事才算是坐实罪名,除非你告诉我,否则我不会信。”
      江苡近乎说不出什么话,泛酸的眼眶生疼。她撇过头不看她,几近正午的阳光比夜里祁江边的车灯更刺眼,放肆地从窗子投进来。
      她深吸了口气,用疲惫的声音跟那孩子说:“你听到后会尖叫着自己跑出去报警。”
      宋禾易闻言皱了皱眉头,轻咬着下嘴唇,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总算有些孩子气的纯真和讨人厌。江苡看着这幅样子,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又或者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感受,她心中难耐,抽开怀揣在胸前的两只手:“好,我告诉你,尽管我和你根本就不认识,尽管我是个杀人犯你还要赖在这不走……”
      她不会在白日里去祁江边。但临近正午的此刻,江面大概有了罕见的、异常汹涌的波涛。
      “你听到了,”她摊摊手,“我告诉你,我杀了我的孩子。”她不知是怕她不信还是出于什么本能地补充:“我亲生的孩子。”
      江苡无心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去看宋禾易是什么表情,她说不清是想笑还是想哭,下意识地耸肩,在一个地方来回踱着步子。“你没听错,我是个禽兽。”她说。
      “现在你可以走了。”
      她对面的人似乎确是短暂地惊愕了几秒,放大的瞳孔又很快缩小。她不再望着江苡,缓缓将视线移向别的地方,良久,在江苡停住脚步,望着窗外轻微喘息的时候,低声道:“你没有杀他。”
      江苡那时不知道人的一生有多少瞬间值得铭记,但那一刻她转过头,在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面前,像个被赦免的犯人。她的嘴微张着,唇齿轻颤,而惯性使她始终算是平和的状态。
      “什么?”
      “我是说,杀他的人不是你。”
      一字一句,她一直口齿清晰,哪怕是在酷寒的祁江边,刚经历濒死逢生也能说出极有力量的话。
      江苡不知为何就笑了,笑得不可置信,笑得莫名其妙。她讲不出一句话,紧蹙的眉怎么也无法舒展。她看不清这个孩子,不只因为眼眶的模糊。
      “禽兽会称自己是上帝,以此对人施以暴行,还会让他们觉得是恩赐。”
      宋禾易朝着江苡走近,离她还有一步的时候,她停下来:“你是生病了吗?”
      江苡闻言抬眼看她,眸前渐渐清晰。宋禾易不再说什么,只是站在这个位置,不再靠近,也不走开。江苡良久地望着她,不知多久,不忍再看,不敢再看。她转过身,缓缓走近房间里。

      江苡永远都记得,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曾在她罕见地发火时这么形容:“你就像温顺的小兽,即使偶尔发狂,也比常人要温和几分。”
      在她心里,母亲像一缕烟。只是在四岁那年,于她面前,悄然无声地飘散。她不记得她的样貌,不记得她的举止,只是徒留这么一句清晰的话语,日日在她耳边回荡。
      而宋禾易是一阵风。
      是春风,或者秋风,她言不明。
      像春风的时候,大概是她冲进房间的那一秒。江苡每每在发狂的夜晚,脑海里都回荡着母亲的那句话,她那么温和,手持刀片的动作,头撞墙壁的过程,不由自主落下来的巴掌,都似乎要缓慢几分。她觉得没人听得见,没人看得见。只要她不言,这会是永世的秘密。
      而宋禾易闯进来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那么温和。她对自己实施酷刑的动作、过程,在一个敏锐的人眼中,也不再那么缓慢,而是像浪,像怒吼,像无可遮掩的咆哮。
      她的双臂被宋禾易紧握的那一刹那,她似乎魂穿回祁江边的那一夜,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怎么握住她的手,怎么一点点拖她上岸,她又是怎么从奋力的挣扎到心甘情愿地被自己拉上生的道路。江苡不敢抬头看她,手里的刀滑落在地上,她的肩随着刹那的声响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而这微小的动作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下一秒肩头便扶上来一双纤细的手。
      “疯子,真是疯子……”她听到她小声地骂,又感受到她边骂边不由分说地抱住她。江苡的手悬在她单薄的脊背后,一时不知该不该拥上去。
      半晌,她听到低声的呜咽。
      “你不准我死……你自己寻死做什么?”那孩子在哭。
      江苡不答她,只是等她环抱自己的手松开后,才缓缓开口:“你为什么会进来?”
      “你动静大得像装修,鬼才听不见。”
      “这么说的话,这么多年来我遇到多少鬼。”
      “本来就没几个真的人……”
      江苡淡淡地笑出声。
      “再说,我哪里寻死了?”她说。
      宋禾易眼眶闪着晶莹的泪,用她不曾改变地有力的嗓音怼了句:“你这么割,血早晚会流干。”
      她低头看自己臂上的伤疤,本是习以为常,却在这一刻惊奇地发觉,这一道道伤痕是那么刺目。她又顷刻发觉,方才那孩子的呜咽没有和那个日夜缠绕她的声音重叠。
      “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是真的生病了吗……你现在清醒了吗?”她焦急地一句句问她。
      她没有答她,平息呼吸后,缓缓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怕我?尽管我说过我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究竟在问谁,“虎毒不食子……你为什么希望我活着?”
      宋禾易用力地摇头:“我有眼睛,我有心,一个人或好或坏,不是靠谁的三言两语。”
      江苡笑了笑:“一个可以杀害自己的孩子的母亲,怎么就不该死。”
      “一个人是母亲之前,要先是她自己。”
      这么安静的夜,神明都不愿开口言语。恶意肆虐的广袤土地之上,那细微的缝隙中偏就冒出那么几根固执的细草。房间里没有开灯,临近全黑的夜幕慢慢地降落,慢慢地笼罩连同她们在内的所有生命体。终将被吞噬的微光下,眼眸的星点久燃不熄。神明终于言语,说对于熄灭这眸中的星点,他将永世无能为力。
      “我不知道你的经历,不知道你因为什么才会这样,但那晚拖我上来的人是你。”
      “所以,认为你是好人,是我的敏锐和私心合二为一的结果。”

      曾有无数人踏进过她充满怀旧气息的房间,驻足于那一排排装有红色书籍的书柜前。其中有经她拒绝甚至训斥却仍执意闯入的亲戚人家的小孩,有读不懂她却仍愿热心地给予“规劝”的成年人。当她在数月前埋下那颗罪恶的种子,当她的双手沾染看不见的鲜血,她的房间,她的内心,在得到无从消散的煎熬之下,却意外地生了一丝宁静。
      数月后第一次有人再次站在那高大的书柜前。江苡站在离宋禾易几米远的地方,视线随着她仰头,从顶端扫到底部。她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她的瘦小,立于书柜前,仿佛被吞掉了一半的年龄,纤细的骨架似乎在顽强支撑着她的身躯。可她仿佛永远不会倒下,仿佛下一秒又能徒然变得高大。
      正出神,她看见她的视线从书中抽出来转向她,后听到她问:“或许我能叫你‘同志’?”
      江苡愣了愣。宋禾易见她这样的神色,微微歪头:“所以同志不允许我这么叫她吗。”
      宋禾易没得到她直接的回答。在她脱口而出下一句话之前,宋禾易真的短暂地认为她是个寡言的人。
      “我叫江苡。”她忽然说。
      话音刚落,她补了句:“草字头。”
      对面的人展颜一笑。
      “我们的名字都很朴实,一听就很劳动人民。”
      江苡也笑。
      她很久没有过心里不贮存着什么的日子了。上一秒她对遇见一个试图自杀的、陌生的年轻人的困扰,对不知如何在自己都留有一身罪孽的情况下对别人伸出援手的恐惧,似乎也都不存在。她此刻的思绪难得的干净,仿佛一个还未被通缉的杀人犯和一个离家出走的少女在她偏僻的住所里瞒天过海正是命运为她书写的剧本。她逃不掉这样的剧本,她也不想逃。
      “如果我不是个罪人,我会带着你逃。”她说。
      “如果罪孽的造成并不是你的本意呢?”
      江苡听到她这么问,这个声音又和另一个声音重叠,那大概是自己日日夜夜的发问。
      这一切是否是她的本意?她把一切倒回到两年前,看到一个荣光满面的男人为自己戴上戒指,挽着她的手从众人的欢呼声中走过,道旁喷涌出漂亮的彩带,一切都美得不像是梦境,却真真实实的一触即碎。她看到自己在某刻暗自告诉自己,要做个母亲。然而怎么做个母亲呢?她不记得自己的母亲,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嫁给无比陌生的父亲,但她成人了,她顺理成章地懂了性,像无脑□□的动物,只麻木又充满幻想地生拉硬拽来一个合格的伴侣,顺理成章地走进婚姻的殿堂,而这一切从起始到至今,她都说不出它开始的缘由。
      后来她真的有了隆起的小腹,她觉得母爱一定是本能的一部分,她忘记自己年轻时也激进地抨击过玄学,她到底也成了它的信徒。
      她真的诞下一个健康的男婴,一个哭声嘹亮、从出生开始就吹着刺耳的号角宣布自己诞生的男婴。当护士将梦中那个可爱的襁褓递给她,当她亲眼望见那张自己诞下的皱皱巴巴的脸,她皱着眉,微张着唇,怎么也露不出一个柔和的笑。
      她的母爱呢?她的幻想呢?本能为何到了她身上便不奏效了呢?
      那张脸分明那么陌生,那么可怖,那阵阵的啼哭分明像恶魔的嚎叫。就是这样一个可爱的生命,生生撕裂她的□□,剥夺她的健康,吸食她的尊严。她的病房里堆满了各种毫无营养价值的食物礼盒,直看得她想要作呕。它们一个个被笑容满面的长辈们提进来,摆在各个角落。人们随后凑到那可爱的生命面前,就好像他的诞生只是靠那不值一提的神力,和一个在濒死边缘走过一回的女人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们嬉笑着站在原地,大声地恭喜她,热情地教导她怎么面对不敢走近的卫生间,怎么在产后不久便能下地干活,怎么在众人面前撩起自己的衣衫,让那可爱的生命去吮吸。
      似乎就是在这样可爱的生命面前,一切都暴露无遗。
      她出了院,却进了另一个囚笼。手机里是不敢再接起的电话,一个个单身朋友的邀约被正在为腹部紫色纹路、为不支的体力、为无法终止的啼哭烦恼的她推掉。她的丈夫回家的时间日渐的退后,面对一量曾崭新华丽的新车,卸货后也似乎没了丝毫的价值,连容颜也无法依旧,让人没有继续观赏的兴致。
      她记得他的母亲怎么把咀嚼过的东西送进孩子的嘴里,记得他斜躺在沙发上,手中是即使见她滑倒在橱柜边也要迟疑半晌才放下的手机。她清楚地记得她发过火,那是一次再也没有温和的雷霆震怒,随后便是他按了千里耳的母亲从卧室里冲出来,给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之后她嘴里骂什么,她的儿子说什么,江苡听不清。
      只听清那一刻,那襁褓还在不断传来嘹亮的啼哭。
      这一次之后,一张诊断证明落在她手里。生产后保健的药瓶中,又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她忘不了它们的副作用,忘不了自己是怎么抱着不住哭嚎的孩子爬在马桶边干呕,接着襁褓从怀中被抽走,啼哭声中夹着那么一句:“吃这些个药母乳都喂不成,当你儿子真够可怜的。”
      “生个孩子,还能生抑郁了,天大的笑话。”
      应果报应她从不相信,直到看到她整日早出晚归的丈夫和浓妆艳抹的女人倒在路边的血泊中,撞毁的汽车旁是众人低声的议论。那一刻她笑了,抱着那襁褓站在路边,哭声神奇地在那一刻一同静止。
      她脱离了。自此拖着那襁褓离开那座城。她不知为何要带着这个会发声的东西,他分明长开了点,白净圆润的脸庞证明着她养育的细心,可她生不出一丝名为母爱的情感。她一次又一次细细地端详他,守着他从早晨到夜晚,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眸中生不出一束星火。
      于是,在她似乎无法停止彷徨的人生道路上,她终还是站在祁江边久久地徘徊。她听不清所有的声音,那哭声在她缓缓放开的手中悄然隐匿,在她眼孔逐渐清晰的时候,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那个刚刚张开了的,白净圆润的脸庞,那个被她赋予了生机的无休止的啼哭声,永远地被她亲手封存在深不见底的江里。
      自那刻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只是一个执行着“生存”指令的机械。她不再讲话,不再见人,她甚至觉得一死了之是她应做的、必然的事情,而不知是什么促使她一次又一次决定苟延残喘,周而复始地在她这间为自己工作而生的大房子里耗费着生命的光阴。
      江苡找不到答案。她又将思绪扯回更早的时候,她看到母亲模糊的葬礼上,父亲点了根烟,高大的身姿立在自己的身旁,没有看自己一眼。她感受到十岁那年,被父亲揪住头发甩在浴室门上的痛,听到他夹着恶毒的诅咒,让她尽早去找自己的母亲。再往前走,她听到十五岁那年一位意气风发的女老师在讲思政,从她口中,她了解着一手托起新中国的那个伟人,那抹红就在她心底这么无声又有力地铺开,染成一条大道,给了她继续走下去的理由。
      她看到她选择心理学专业,不顾父亲的反对毅然离开家,只身立起她现住这间无比宽广的房子,立起她红色的书架。她记得还未奢望爱情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从不冷清。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伴着不同的年纪,不同的工作,不同的烦恼来找她,又喜笑颜开地走出去。
      她解得开那么难那么难的谜题,三言两语就点起他人眸中的星光,却无人看出,她不过是个不懂爱的傻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不懂,也无从渴望谁来教导。她腹中的那个婴儿却成了这一切的证明,赤裸裸地揭开她不懂爱的真相,剖开她的心来看,内部却赫然一片空空荡荡。
      之后便是她不可告人的忏悔,她无休止的自我折磨,还有祁江边画不上句号的夜晚。
      她不记得之后究竟花了多少夜晚的时间和她一起倚靠着书柜席地而坐。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大部分时候像个大人,她平静地听完江苡所说的一切,似乎在读完这个淹没于苦海的故事后,不感到丝毫的陌生。
      “如果我说我懂,你会信吗?”
      “你懂什么?”
      她掀起她的袖子,她的小臂布满着罪恶的印记,多半是烟头的烫伤,下颌的创可贴下是小刀的划伤,已经几近康复,留下浅浅的疤痕。
      江苡似乎看不到那一晚在江里求死的那个人。她详细地讲述每一段她记得的过往,为她指出每一块伤疤的来历,仿佛不是在诉说苦难,而是历尽千帆的人在娓娓道来。
      没人敢说这一切已经画上了句号,江苡从始至终没有保证过她的这间房子可以保护她多久。可她神奇地不再畏惧。
      她竟然开始痛,开始发自内心地痛。她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痛了,那一手自己亲自创造的伤痕也能证明她是个无比冷血的人,然而她此刻真实地感受着久违的痛。
      “如果是这样,你不该懂。”她说。她没有转过头看她,宋禾易随即把头靠在了她肩上。江苡颤了一下,那瘦小的身体没有躲开,就这么静静地依着她。
      缺爱的人通常贫穷,当她们遇见交心的同伴,能彼此交换的也只有伤疤。当宋禾易看到江苡同样布满印记的小臂时,她说:“这不会都只是你做的……”
      江苡弯下眉头,意味深长地看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宋禾易这次没有露出那副乐观的面孔。她垂下头:“为什么善良的人总过得不如意?”
      江苡垂眸思索,她下意识觉得自己不配回答这个问题,但还是鬼使神差地说出来:“因为他们往往背负的更多。普通人只会想独善其身,而善良的人,不论得志与否,都会想着兼济天下。”

      后面的几天,太阳好像也能照常升起。
      她们像寻常的朋友,在厨房中打闹,依着书柜谈天说地,闷在被子里讲恐怖故事。她不是比她大多少的人,她不是差一岁才步入成人之路的少年,仿佛只是两个最平凡的人,在持久的疲乏之后结伴休了一个漫长也短暂的假期。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与现实格格不入。
      那是两个熬着生活苦刑的女性,存活至今唯一一次展露放肆的贪婪。
      江苡知道她,看她眉飞色舞地谈起她还不甚了解的哲学和政治,她似乎明白了几近熄灭的生命之火为何久燃不熄的原因。她后面也不插什么话,只是一直静静地听她讲述,不论是关于学术见解,还是偶尔吐露那么些让人隐隐作痛的心事。
      “我这样的人,不配追随这样的信仰。”江苡曾说过这么一句。
      后看见宋禾易使劲皱了皱眉,摇头说:“真正不配的人,表面上像捧圣经一样捧着它,书柜里却不见它。”
      江苡听到这句后笑着望了她很久,在她歪头表示疑惑后才开口:“我不敢想象如果你日后从政的话,会有多大一番作为。”
      宋禾易展颜一笑,浅浅的梨涡在嘴角荡漾开,总算像真正的年轻人。
      她看得透她,她不曾开口问,却也知道宋禾易也是同样的感受。她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过日后的打算,但也清楚这只是暂时铸就的乌托邦,然而都心照不宣地谁也不去讲一句。
      直到有一天,江苡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宋禾易正斜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书,她一直以来惧怕的阳光投进来,洒在她齐肩的黑发上。那一刻她怔住了,那分明是一丝也不瘦弱的躯体,内在也不是奄奄一息。那分明是本该生在艳阳高照之下,本该无比灿烂的女性。
      那阳光的暖意不知怎么就传至她的眉梢,她感到有些刺眼,却倔强地望上去,用一双不再麻木的瞳孔去迎接它。

      江苡知道,她要出口的事情,前一秒便会被宋禾易心领神会。
      这次她选择了一个黎明。
      她们那日都起得格外早,近乎是面对着彼此同时睁开眼。她们彼此无言,有些震惊的眼神很快地平静。江苡坐起身,留给宋禾易一个沉默的背影。
      “我想我们该谈谈了,小思政家。”她轻声说,话里藏着笑意,尽量让这一切变得轻松些。
      宋禾易轻咬着下唇,良久也轻笑了一声,眼孔泛上一层水汽:“别这样,”她轻轻摇头,“你知道的,看到你这幅表情,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江苡抿了抿唇,她看到她不再看自己,似努力压制着一股即将冲垮堤坝的洪流。
      “该结束了,我们都要走我们该走的路了,你也明白的,对吗?”
      宋禾易只是摇头。江苡忽然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
      “我不明白……”
      “你明白。”
      江苡很少用“一生”这样的词,她太疲惫,以至于不擅长铭记住大部分的事,甚至于她曾信以为真的婚礼誓言,都未曾想要下定决心终生去铭记。但这双眼睛,这双年轻的,不屈的,有时夹杂着恨意和爱意的眼睛,她一生都无法从心底抹去。
      从祁江边的那一夜开始,它的光点便也似乎疯狂地跨越了时空,久久地照亮着无数个夜晚,不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此刻这双眼睛就这么注视着自己,镶在已经泛红的眼眶里,被泪水浸湿。
      江苡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我要去自首,去赎罪,你也要去报警,结束他们的虐待,然后开启新的生活……”
      “不,不行……”宋禾易只是生硬地摇着头,溢满的泪水始终倔强地不愿流出,江苡便一遍遍说,说到自己的下颌逐渐被浸湿。
      “我该去赎罪,我要迎接我应受的惩罚。”
      “不!”这个坚强的年轻人终于败下阵来,她吼出声,倔强的头颅垂下来。再抬起头,江苡看到一张泪流满面的脸,那双眼睛却还是留有不可磨灭的一丝倔强。
      这一刻她黯淡得像秋风。“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你只是生了病,你没有杀人,凶手不是你……”
      “不,是我,”江苡紧蹙着眉,握住她的双肩,“我的意识不受控制,但杀人的就是我,实行动作的就是我,这就是事实……”
      “可你已经赎罪了啊!”宋禾易筋疲力竭地最后朝她喊了一句。
      “你救了我……是你,是你拖我上来啊……”
      “为什么恶人至死都不承认自己的恶行,而好人就要承担全部……为什么好人赎再久的罪也觉得远远不够……”
      她突然用力握住江苡的手,像江中她握住自己的手一样:“你救了一个人,活生生的人,你让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能够寒灰更燃……难道这还不够吗……”
      江苡渐渐看不清她的脸,听不清她的话。她说不出一个字,脑海里却是那日照在她发丝上的阳光。
      “宋禾易,你听我说。”她反握住她的手。
      “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天,我已经获得了我自儿时到现在……所有苦难的补偿。”她含着泪笑。
      对面的人渐渐地平静,肩膀仍在轻微地抖动,垂下来的头始终不肯抬起。
      “你让我……感受到了爱,还有恨,还有很多的情感,这是我曾经不敢奢望的。当我和你在一起,我不在是个麻木的机器了,你明白吗?”
      “这份情感里,大概也有我被病魔驱散的良知。”
      宋禾易缓缓抬头,通红的眼睛注视她。
      江苡微微笑着,接着说:“我心里清楚,只有去面对我所做的事,折磨我的漫漫长夜才会结束,我才会迎来我的新生。”
      “我们不是朋友吗,”她轻拭她的泪,“如果你的朋友能结束她的苦痛,你该为她高兴,不是吗?”
      宋禾易静静地听着,晶莹的泪仍一颗颗滚落,良久,用沙哑的声音开口:“如果那样,就要丢下我……”
      “我不会,我永远都不会。”
      “我会让你安全,让你好好地长大,为你找一个你随时可以去疗伤的地方,你不用再害怕。”
      “你会成为一个灿烂的女性,像史诗,像巨人,走上你梦想的岗位,为人民服务,努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残缺,你会比任何人都闪耀。你本就应该如此。”
      江苡看她不说话,微微扬起嘴角:“我知道,你会信我说的。”
      宋禾易抱住她,用她那双瘦小的手用力地抱住她,像盖一个永恒的章,像在拼死定格一个能够使她铭记终生的瞬间。
      江苡这次没有犹豫地拥上去。
      她肩头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如果你死了呢……”
      江苡轻轻呼出一口颤抖的气,一行泪划过眼角。她抚上她的头:“我们都是在遇到彼此之后,才疯长出血肉。”
      “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在爱我,在努力记得关于我的一切。”
      “这是每个人真正活着的前提。”
      她怀里的人在不住地颤抖,那一声声的啜泣却没有彰显一丝脆弱。那是一股力量,一股即使在恶意滋生的贫瘠土地上也能肆意生长的力量。
      她们慢慢松开手,谁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彼此,像第一眼,像最后一眼。那是她们看似无力的人生中最有力的举措,剔透的眸光似出鞘的利刃,在战斗前诉尽所有的温和,所有的希冀。
      “我会记得你,永远。”
      “我知道你也会。”

      立夏之后,一切尘埃落定。
      当宋禾易再见到江苡的时候,隔着一扇玻璃窗,她远远就看见她在冲自己笑。
      她也笑,坐下来,久久无言。鼻子泛酸了,下意识撇过头,却被她捕捉到。
      “我知道你要说没关系。”却被宋禾易抢先一步接上话,两人一同笑起来。
      “上学了吗?”江苡问她。
      宋禾易点头:“还有人想资助,我拒绝了。”
      “我跟他说,把钱留给还不够年龄打工的孤儿。”
      江苡扬起嘴角,轻轻点头。
      她们说了许多,像那些躲在江苡家里的日子一样,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也能忽略那扇形同虚设的玻璃窗。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宋禾易说,话音刚落就笑着耸肩:“我想你猜到我要问什么了。”对面的人也低下头笑了笑,以此证实。
      “你让我去找的那个人,她说了一句话。”
      “她说‘我在你身上看到了爱的具象传递’。”
      “她跟你一样,很会讲话。”
      最后的分别后,她按照江苡所说的来到一个地址,开门的是一个女人,比江苡大许多。待宋禾易说明来历,将江苡托付的东西交给她,女人同样平静地听完她的转述,泪一点点落下来。
      她后来握住宋禾易的手,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良久只哽咽地说出一句:“都过去了,以后的路都是康庄大道,孩子……”
      那个女人后来像护着自己的孩子一般,在宋禾易指证犹豫地间隙,投给她一个令人心安的眼神。她眼中的利刃顷刻间锋芒出鞘,猛得掀开自己小臂上的衣衫。那一刻,伤疤就成了荣耀。
      “她看了你给她的信后,就说了那句话。或许我懂她的意思,但我需要有语言艺术的人帮我‘翻译’一下。”她有些调皮地眨眨眼。
      江苡一笑,回答她:“其实很简单。”
      “她眼中的我,就是我眼中的你。”
      宋禾易微怔半晌,微红了眼眶。
      “或许你也会遇到那个属于你的‘我眼中的你’,这是一种注定的接续,永远不会断开。”
      “对了,其实我没有只给她写。”江苡说。
      宋禾易闻言抬眼,又是心照不宣地四目对视,倏然一笑。
      她那日再走进她的房间,从她书柜中一本书里抽出一个信封。那时是傍晚,夏日夜黑得迟,祁江边的路也多了些人影,几个骑车的孩子打打闹闹地过去,牵着狗的情侣也不忘记接吻……她身后背着书包,两只手怀揣着那封信。回去的路很远,她慢慢地坚持走着。
      往后也是如此。

      其实,最令宋禾易难忘的是她拆开那封信的时候。
      她这么想的时候,正坐在电脑前。她敲完最后一个字,便抬起头看窗外。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经历的那场冒险,那场盛大的救赎,想起那日她回家之后还是没出息地大哭了一场,然后拆开了那封信。
      想着想着她便笑了,伸了个懒腰起身回卧室。她太忙了,忙到不大有时间追忆往昔。有时她习惯性地担忧,自己是否会忘却什么,可但凡轻微回忆,便是映入眼帘、栩栩如生的画面。此时她就正在这么干,片刻后她便能安心。
      她要去好好地休息,迎接她一个又一个崭新的黎明。她还要准备明日的代表演讲,要想怎么和固执的下属讲道理,要思考对于不作为的干部该怎么批判……还要思考如何回怼那些希望她相夫教子的,认为女性不应如此的世俗中的声音。
      “不过好像也不重要。”想到这她笑了。
      她脑海里又过了一遍她刚打过的字,那是她一篇散文的最后一句:
      “我似乎带有一种原生的偏见,那就是,女性生来就有一种懂得爱人的天赋,如果习惯性地感谢赋予天赋之人,我也并不会抬头向天致意。因为传播此般天赋的女性,正顽强而蓬勃地生长在我平视即可见的辽阔土地上。”
      其实宋禾易今晚并没有追忆一件事。
      自那次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面。宋禾易没有去看过她,心中的思念也没有促使她去这么做。至于其中的原因,只有她们心知肚明。
      但她偶尔还会是当年那个哭红眼的孩子。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从珍藏的一本书中抽出那封泛黄的信。看过后她便会满血复活,便会继续抬起一张有笑颜的脸,往前走的同时她深深地明白,和她重逢的日子将越来越近。
      然而等待的日子也不显得很漫长,她一直都站在她身边,未曾改变
      比起她们已经道尽的所有,这是一段不能再短的话。
      “小思政家,我知道你我已是一种‘无言’的关系,但我想你需要一个具象的礼物,在今后的日子里能够做你的慰藉。我只想说,良善之人本应与暗夜无缘,望你用剔透的、利刃般的眼,好好去看这个世界艳阳高照的一面,也去打磨不堪的一面。”
      “请你先替我,站在黎明破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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