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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北疆边境,刚过酉时,四下便已然昏沉,唯风雪不停,冷风怒号。

      白茫茫的雪地上,独有一粒黑点。

      卫扶桑孤身一人立着,整个人裹进黑色的大氅中,似要融进这蒙蒙夜色。

      她僵在原地,目光沉闷而又死气沉沉地盯着东南方向,许久,才轻轻地眨了下眼睫,黑而长的蒲睫颤动几许,抖落一点积雪。

      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最后放弃了什么希望,拖着沉重的步伐,踏着积雪走回了帘帐。

      四周的帘帐的灯火大都暗了下去,正是日冷的时候,北疆人多早早睡下,少有在外活动。

      走回王帐,门前的侍卫为她撩开帘幕,卫扶桑恍然回神,才惊觉遮在兜帽中的脸颊早已湿腻不堪。

      她顿了一下,稳住声音,吩咐道:

      “不必在这守着,退下吧。”

      侍卫们皆高大粗狂,带着北蛮人特有的蛮野,手持一柄寒光凛凛的长刀,杀气十足,全身上下光是铠甲就约莫数十斤重,在风雪中像是两具硕大的石像,更衬得卫扶桑柔弱堪折。

      “世子吩咐我们寸步不离。”

      卫扶桑嘲讽似的勾唇:“怎么,怕我在这种天气逃走吗?”

      侍卫对视一眼,他们北疆人性情直爽,向来有话直说,若是心中有不满,管他男男女女,打一架也便好了,唯独不知该如何应对这阴阳怪气的世子妃,只得挠挠头,老实地劝道:

      “世子妃还是赶快进去吧,世子吩咐我们不允您外出,刚才出去这一会儿已是破例,叫世子知道,必叫我们好看。”

      卫扶桑顿了一下,沉默中带着一丝复杂,不愿再多说什么,矮身走了进去。

      帐里温暖明亮,四周围着大红的狼旗,地上铺着的熊皮地毯在火光中依稀可见油润的光泽,床边垂着帘幔,看不清里面的东西——这是卫扶桑搬到这里来后,强烈要安上的,为的便是称病不见客。

      莲落本在擦拭案前的红木奁盒,见她回来,便走来为她脱下大氅,又用温水打湿手帕,替她抹干身上的积雪。

      “公主,可是还未收到消息?”

      卫扶桑目光放空,半响,才一点点地收回神志。

      “没有。”

      莲落手里动作一停,心里猛地揪了一下,她抬眼见着卫扶桑明显削瘦下去的身子,忍不住红了眼眶。

      自太后那和亲的懿旨下来后,公主便没一日笑过。

      边疆苦寒,这些蛮族又野蛮粗鄙,和文雅端正的中原人相比,活得像是茹毛饮血的野人——公主嫁于那北疆王,怕是还不如嫁于这京城里小门小户的正经人家呢。

      何况,那人还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没等成亲便暴毙族中,本来心存死志的公主又起了希望,渴望朝廷的能一纸诏书招她这“寡妇”回去。

      可没想到,朝廷的诏书没等来,反而等来了这北疆世子,说什么按照北疆王族的惯例,父亲死后是可以嫁给他的儿子,要与公主成亲。

      公主闹过抗争过,这些天争的形销骨立,那蛮子仍不肯松口,反倒是铁了心要公主嫁于他。

      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朝廷早日回信,有了圣旨挡下这婚事,料是他下一任的北疆王也不能强行结亲。

      “公主……”

      莲落声音一开口,便带上哽咽,往日俏皮活泛的眸子也盛满了伤心。

      卫扶桑却早已流不出眼泪,只静静地坐着,仍由漆黑冷意一点点渗透全身。

      “……见过世子。”

      蓦地,外面传来侍卫的问安声,并着一起的,还有一道低沉的男声。

      “起来吧。”

      卫扶桑整个人一怔,刚还死寂哀伤的眸光,此时业已积起痛意。

      她往后缩进帘幔里,遮住自己的身形,深吸一口气,道:

      “莲落,说我已经睡下,不见人。”

      莲落拭去泪珠,不愿叫人看出异样,只道:“是,公主。”

      只是还未等她出门,门外那人便信步走进,带起帘帐又重重落下,门口那一豆灯火猛然闪动几分,终是受不住这冷风,熄了去。

      尽管心里不喜,莲落依旧不忘礼数,敛衽一礼,道:“问世子爷安。”

      孟毓微微抬手,食指上碧绿的翡翠戒指闪过一抹光亮,也不需人侍候,自顾自地脱了大氅,显出笔挺的身形来。

      他身高约莫九尺,白衣轻裘,到不如平常蛮人那样粗狂,大概因着母亲是中原人的缘故,不仅不显蛮横,反而还添上几分京城里世家公子没有的意气劲朗。

      “卫扶桑呢。”

      只是一开口,却并不平缓,倒像是来找茬的。

      莲落不敢起身,她打心里惧怕这位年级极轻,却也极强硬的少年世子。

      可公主已吃尽了苦头,她咬咬牙,道:“世子,我家公主已经睡下,世子要是没什么事……”

      “没事?”年轻的男人转过身,微冷的眸光射向重重帘幕,并着一道的还有记微不可查的冷笑,“我来找她,自是有事。”

      说罢一甩衣袖,直直地向床幔走去。

      “世子,世子。”

      莲落凄凄然跟在后面,一颗心又惊又惧。

      孟毓斥道:“出去。”

      莲落不肯,泪水往外涌着,忧心着这世子莫不是要和公主动手,心一横,眼一闭便要挡在床前。

      只是身形刚动,卫扶桑暗哑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莲落,你先出去吧。”

      “……公主。”

      孟毓挑着眉笑,语气里说不出的嘲讽。

      “你家公主,这不就醒了。”

      莲落恨得咬牙,可也知自己身单力薄,什么法子都没有,只是就这样孤零零的站着,颓然地看着孟毓挑开床帘,抓着卫扶桑的手腕将她拽进怀里。

      床帘微颤,珠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回头,孟毓的声音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还不走,是想留在这继续看吗?”

      孟毓的手抓得很紧,卫扶桑眸中闪过一丝痛色,强装镇定。

      “回去睡吧,今日你也累了。”

      莲落声带哽咽,不愿自家公主更加狼狈,行过礼后转身离开。

      “你们倒是主仆情深。”孟毓冷冷地看她,不顾卫扶桑的挣扎单手将她按在床榻上,俯身撩起一缕黑发,修长的指尖穿过冰凉的发丝,讥讽似地一勾唇。

      “喜欢我送你的礼服吗?”

      卫扶桑颤了颤,目光情不自禁偏过去,落在那挂在屏风前的红色绸纱衣裙,被刺痛般地收了回来。

      “孟毓,我不嫁你,我要回去。”

      “回去?”

      孟毓凑近些许,一双眸子极黑极亮,只眼尾狭长,平白的给那冠玉似的面颊上添上一丝凌厉。

      他眼皮很薄,就这么垂下来盯着卫扶桑,唇边勾着笑意,可卫扶桑瞧一眼,却只觉遍体生寒。

      她心中绝望翻涌,婚期就在三日后,可直至今日都未收到朝廷的回信,屋漏偏逢连夜雨,塞外又下起大雪,北地本就音信艰难,如今只怕无论如何都收不到御旨了。

      卫扶桑将手臂撑在孟毓胸前,不愿与他靠近,却反被那蛮子轻而易举地抓住拉向他。

      “卫扶桑,你做梦。”孟毓声音轻地好似喃语,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残忍,“我死也不会放你走。”

      一瞬间瞳孔剧缩。

      卫扶桑如遭雷击,倘若先前这人还有三分余地给她希望,此刻怕是半分也不剩了。

      “你……你。”

      卫扶桑忍不住眼圈泛红,细白的手死死地抓紧了孟毓的袖口。

      可她什么法子也没有,心中气极还要想着此处已不是皇宫,他们两人身份也早不如当年。

      “你先前不是这样说的,孟毓……”卫扶桑声音哽咽:“你说这只是权宜之计。”

      孟毓低头看去,按在身下的美人双眸泛红,黑发如泼墨般撒在色彩鲜妍的被褥上,整个人如同风中凌乱脆弱的花枝,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他也确实升起一点爱怜,那不冷不热的笑意从他面颊上散去,无声地看着卫扶桑哭泣,手中扣住的细腰微微颤抖,半响,孟毓一蹙眉,终于压下心中薄怒。

      “卫扶桑,我应允过你,只要与我成亲,若日后你想回中原,我定会陪你一起。”

      “……可我不想跟你一起。”怀中人声音陡然放大。

      就算以后能回去,那又怎样,卫扶桑越发崩溃,推开孟毓。

      嫁于那七十岁的老翁已让她在京城受尽嘲讽,更勿论再嫁北疆世子,就算是活着回到京城,她也再没有脸见任何人——倒不如死了算了。

      她木木地坐着,细长的手指揪着衣裙,怔愣半响,而后慢慢从床上爬起,转向孟毓,神情凄然。

      “以前,以前在京城欺辱你,是我之过,我愿意补偿你,只要你肯放我回去,我什么都答应你。”

      孟毓被她推倒在床案前,并未急着起身,反是曲起一条腿,刚还带着暖意的目光此刻冰冷似风雪。

      “孟毓……”见他不语,卫扶桑忍不住膝行向前,将手搭在他的膝上,垂下眼眸,尽作讨好之势。

      “你想打我,骂我都可以,万不必用这种法子折辱我……反倒,反倒赔了你一桩姻缘。”卫扶桑要被折磨的疯掉,轻轻呢喃:“太后下令我和亲,我阿弟并不知情,他一定也再想法子让我回去。”

      “……孟毓,算我求你,让我走吧。”

      手中捏着的布巾骤然碎裂。

      孟毓咽下一口气,缓缓直起身体,目光阴冷的可怕,语调却依旧平淡。

      “你觉得……我只是在折辱你?”

      不是吗?

      卫扶桑茫然地抬头,昔年孟毓被送去京城为质,两人之间多有龃龉,眼下她无可奈何落在这人手里,属实后悔当年骄纵蛮横,平白招惹这阎王,如今后悔,却也是来不及了。

      见她那副样子,孟毓只觉冰冷的怒意要将他整个吞噬殆尽,反手挥开她的手臂。

      “那你就当我是在报复吧。”

      帘帐落下,遮住二人身影。

      “卫扶桑,你好样的,我这就叫你看看你那好阿弟,到底有多期盼你回去。”

      言罢,孟毓便从胸口掏出一封白翎红封的函柬,摔在卫扶桑胸前。

      上面的漆火封已经被打开了,乳白色的绢帛纸露出一角。

      从看清的那刻起,卫扶桑的手便颤抖不停,喜悦与惊惧交织,迫不及待地拆开来,却又因着孟毓的话无端恐慌,终是不敢打开那一页薄薄的纸。

      “不敢?”

      孟毓却不肯放过她,步步紧逼。

      “那我就念给你听。”

      孟毓飞快地掀开那一页,卫扶桑想闭眼,却也来不及,与之同时,耳畔也传来字字清楚的三个字。

      “从、其,令。”

      卫扶桑身躯一震,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

      那字迥劲沉着,丰神逍散,稳稳地添在她的陈情之下。

      这是她阿弟的字。

      泪水流过斑驳的面颊,一滴滴落下来,洇湿在她满怀期望写下的墨字上。

      “臣夫已死,世子复求,实有乖伦,臣不可妻,愿陛下怜惜,听臣归乡。”

      帛纸最下方,那赤红的章印途径数月依旧鲜妍,她盼望良久,此刻却当真如一柄利刃,狠狠地刺进她的胸膛。

      心神巨震,一时痛不堪言。

      偏偏孟毓却不停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她的肩膀,俯身压上来。

      “此事已成定局,卫扶桑,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夜便行夫妻之实吧。”

      “不,不……”

      泪水滚滚而落,卫扶桑目光中升起一丝怨恨,无数不可发泄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疯了似的想将这一切怪罪在眼前人身上。

      若不是……若不是他打了胜仗,若不是他坚持娶亲,一切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孟毓,孟毓,都是因为你。”

      卫扶桑反常的没有挣扎,青白的手死死地抓住孟毓的衣领,倒叫他身形一顿。

      “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破碎的希望摧毁了卫扶桑的理智,她痛苦地盯着孟毓,一字一句地道:“当年,我就不应该救你。”

      咣当——

      心中仿佛一记重锤落下,

      “你说什么?”

      “我当年……我当年就应该去参加夜宴,我就……不应该去那里。”

      泪水模糊了双眼,无数过往纷杂的记忆潮水般涌上来,卫扶桑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目光渐渐涣散,恍惚间好似在孟毓的眼中看见一丝痛苦。

      ……

      你又在痛苦什么?

      当年我救你一命,便挟恩图报,逼你做尽不喜之事,如今我遭受背弃至此,你还有何不悦。

      ……雪白的床褥上忽然染上星星点点的红痕,浓稠的血液一滴滴地落下来。

      卫扶桑捂着嘴,竟是急火攻心吐了血,她的眼前渐渐昏暗,孟毓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扶桑!扶桑!”

      “医师,医师,快叫医师来。”

      安静的夜晚陡然嘈杂起来,可这一切声音却在卫扶桑耳际渐渐消散。

      她双眸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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