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光年》Ciel Mu

1、上

　　（上）

　　地勤人员战成一排，快速地交叉挥舞手里的指示灯，紫色的流线型飞船缓缓降落在停机坪上。飞船下排出的气流把周围插着的旗帜冲击的迎风招展，而飞船本身则好像一尾紫色的丝绸一样轻飘飘地落下。

　　天气很好，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里偶然飘过几朵白云。飞船身侧用金色书写的“苍龙”两个字也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晃得人睁不开眼。

　　船身上的指示灯完全熄灭之后，飞船静止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喀”，船腹裂开一个口子越长越大，从里面吐出舌头似的暗红扶梯，稳当当地延伸到地下。一个穿着暗紫色军服的挺拔人影出现在舷舱口，伸手按平了领子，缓步走下扶梯。

　　还没等他走到地面，一名头发乌黑，穿着墨绿色军装的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就快步迎上前去，握住来人的双手，难掩激动地招呼：“欢迎回来，北辰舰长！”

　　“你是……弄潮生？”被握住双手的北辰胤仔细打量着对方，犹豫地猜测道。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墨蓝色的短发修剪到耳根以上，整齐地贴着头皮。以一个男人来说，他的皮肤有些太过苍白，显露出常年缺乏日照的痕迹，不过五官倒可以说是英武不凡——斜长的剑眉，深邃的眼睛，挺拔的鼻梁，最引人注意的是刀削似的浅红色嘴唇，将他说一不二的坚韧性格衬托的淋漓尽致。
　　“是我，舰长大人！”被认出的弄潮生很高兴，将北辰胤的手握的更紧：“上一次在您的指挥下工作，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呢。不过，我一直在期待您回到地球的这一天。”

　　“对我来说，却不过是三年多的时间。”北辰胤笑笑。他并不太喜欢长期星际旅行的原因之一，就是近光速的飞行速度会将时间变得与地球脱节。对他来说只是由二十三岁变成二十六岁的区别，当年比他还年轻的副官弄潮生却已经成了需要以“前辈”称呼的中年将官。

　　“啊，那是当然了。”弄潮生接过他的话说，语气里有些羡慕：“您还是这样年轻。”

　　“哈哈，可是我错过了二十多年的丰富生活啊。”北辰胤笑起来，注意到弄潮生的左手无名指上戴了铂金戒指：“所以你现在转到地勤部门了？”

　　“是啊。”弄潮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墨绿军服，尴尬地抓了抓头：“结婚以后，妻子说不放心我整天呆在飞船上。后来有了儿子，就更没法长期出差了。——这同我从军官学校毕业时候的理想完全不是一回事儿，说起来好像挺没出息的？”

　　“不，这是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北辰胤对他点点头，低声说道，一面有些好笑的思考，为何三年前，或者说二十年前的自己没能意识到这个简单的道理。当时他以优异的成绩从军官学校毕业，在一年内通过了通常需要五年时间的各项航舰操作考试，成为了北嵎基地最年轻的舰长，也在那个时候拥有了现在同他形影不离的“苍龙号”。他按计划同青梅竹马的女友结婚，婚后妻子很快就怀孕了。在外人看来，他的生活简直光滑的就像水面一样，毫无障碍。人们都期待着他在不久后成为北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总督官。

　　然而不幸的来临往往毫无预兆。他年轻的妻子死于分娩，给他留下了一个不足月的瘦弱男孩。也许是妻子死去的打击过分沉重，也许是孩子半夜里的哭声让他无法安心工作，总之当基地为一项远星巡航任务招募舰长的时候，年轻的北辰胤毫不犹豫地将孩子托付给了妹妹北辰泓一家，逃跑似的踏入了苍龙号的船舱。

　　他还记得临走的时候，北辰泓和她的丈夫玉阶飞抱着孩子前来送行。他们无法接近停机坪，只能站在基地大楼里面。孩子在不停地尖声哭泣，北辰泓给他怀里塞了个奶瓶，他立刻用双手捧住，嘬地欢天喜地，完全没有意识到父亲即将远离。

　　“真是个不懂事的小鬼。”这是北辰胤看儿子最后一眼时候心里的真实想法。后来在航行途中他也曾接到过北辰泓发来的信息，汇报着外甥的茁壮成长。北辰胤觉得高兴，却一次也没要求过要看看儿子长大后的模样。不知为何在他心里，总觉得那不过是个拥有自己一半DNA的陌生年轻人罢了。

　　弄潮生注意到北辰胤收敛了笑容的脸色，猜想他可能想到了过世的妻子，于是也便掐住了话头。他本来想跟北辰胤聊聊他儿子的近况，现在打算将话题暂时推后。他们并肩向基地大楼走去，北辰胤军服显然比弄潮生的制服要显眼的多：简洁精神的单排扣，外翻的黑色袖口上系着印有北嵎标记的金色袖扣，而左肩上披着约十厘米宽的浅银色绶带，昭示他的舰长身份。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大楼里面。虽然从外面望去全不透光，站在室内却好像是站在玻璃房子里，可以清晰的看见外头的一举一动。北辰胤抬头打量了一下高敞的屋顶和周围墙壁上宛若洛可可复古风格的精细装饰，由衷的感叹道：“和我记忆里的完全不同。”

　　“是啊，联盟发展的很快，基地也在不停地翻修。”弄潮生解释道。北嵎原来是位于苦境星系和魔界星系之间的重要基地，主要作用是为来往飞船提供补给。随着星际联盟的扩大，基地的功能也逐渐多样，在北辰胤离开之前已成了规模盛大的城市。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往接待处走去。这时候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喧哗。

　　“这里实在太无聊了。大哥，我们早点回上天界吧。”

　　“白帝，不要说无礼的话。”

　　“这是事实啊……三哥你说是不是嘛？还有你，紫芒星痕，你也帮我说句话嘛。”

　　“四哥……”

　　“你很烦。如果我再听到你说一个字，我就把你飞船上的太阳能切断。”

　　“哇，二哥，我不过就是抱怨几句，说得那么吓人干吗……喂，二哥，二哥你该不会是认真的吧？二哥啊……”

　　北辰胤转头去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五个年龄、身高、样貌、发色、穿着风格、甚至走路姿势都完全不同的人正排成一列朝他迎面走来。走在第四的人大概二十多岁年纪，金色头发戴了单边耳环，正一叠声“二哥，二哥”地叫。最为诡异的是这五个人脸上本应是眼睛的位置，似乎换装上了高能镭射灯泡，从眼窝里直射出笔直的光束；而且五种颜色各不相同，分别是黄红绿白紫。红眼的那人面容硬朗英俊，但大概是因为眼睛颜色的缘故，看来尤其不友善，浑身上下弥漫着一股“生人止步”的气势。

　　他们经过北辰胤身边的时候，从制服上看出他是北嵎的舰长，颇为礼貌的依次向他点头致意。北辰胤一时间只觉得置身迪斯科舞厅，浑身上下被五色的旋转光球照了个遍。他条件反射地回礼，压低声音问弄潮生道：“这是……最新的仿真机器人？”

　　“不是，这是御天家的五兄弟，来自上天界星系的皇族，联盟最新的建交对象。”弄潮生同样低声回答，看到北辰胤有些难堪的表情，强忍住浮上嘴角的微笑：“他们应该是上天界的最高统治者了。这次是途径北嵎，准备前往苦境。”

　　“五兄弟……？”北辰胤愣了一愣。这五个人——不，外星人——无论从哪方面看来，互相都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那为什么要在眼睛里装上交通灯？”

　　“那据说是天生的。”弄潮生告诉他：“据说发光的双眼是他们皇族的象征。——我还听说，他们第一次来到联盟，发现红黄绿三色的交通灯到处都是的时候，觉得非常的不高兴。”

　　“原来是这样。”北辰胤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像老人一样感叹道：“虽然我一直留意新闻，可联盟扩张的速度还是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谁说不是呢。”弄潮生笑着摸摸鼻子：“我们还是先去接待处的餐厅，吃点东西吧。”

　　北辰胤点点头，跟在弄潮生后面，一路上留意着路过的行人，看看有没有自己没见过的外星面孔。又走了一段距离，走廊左边的会议室大门突然打开，从里面飘出一股令人战栗的冷气，简直好像冰柜一样。北辰胤穿着薄呢的套装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动作敏捷的向旁边让开，接着就看到房间里走出两个穿着长袖衬衫的人，都长得高高瘦瘦，目测在一米九十以上。一个银白色的长发，脸上戴着遮住左眼的眼罩。另一个的头发半边浅黄半边深红，整个脸都遮在个蓝金色混杂的奇怪面具后面。他们也向前面的五兄弟一样向北辰胤他们点点头，然后转身快步走开。

　　北辰胤注意到他们才一出门，额头就都渗出细小的汗珠，困惑地询问弄潮生：“他们看到我们很紧张么？”

　　“哦，银发的那个是月族基地的总督苍月银血，旁边的是他弟弟火狐夜麟，天都基地的特派专员，准备去苦境向联盟主席素还真述职的。——他们大概是所有外星朋友间最接近人类的了，只不过月族基地的年平均气温是摄氏零度。”弄潮生解释说：“苍月总督是性格很沉静的人。刚才会出汗，我想只因为他比较怕热……”

　　北辰胤忍不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的温度是20摄氏度：“月族和天都，距离北嵎四百光年以上吧？”

　　“没错。”弄潮生耸耸肩：“他们的科技显然比我们先进，远距离旅行对他们来说算不上什么。联盟政府正在努力同他们达成科技共享协定。”

　　“哦。”北辰胤沉默片刻，好奇地问道：“那个……他们的眼罩和面具，也和眼灯一样，是天生就长在脸上的？”

　　“哈哈，那不是。”弄潮生终于忍不住笑出来：“我刚才说了，除了体温之外，他们非常接近人类。戴面具是他们的文化传统罢了。”

　　“看上去他们比人类高些。”北辰胤评价道。他们跟在银血和火狐后面走向接待处，听到前面的火狐正在说些什么：“……来天都住几天吧，大哥。”

　　“那里太热了。”银发男人毫不犹豫的回绝。

　　“绝对不会，我公寓里的最高气温不会超过五度。”火狐保证：“而且，天都景色很美。你能想象有一天不下雪么？整整一天没有下雪！当然还有不结冰的湖面。”

　　“那些东西在有冷气的房间里看看就够了。”银血说：“我曾去过天都。”

　　“……那把我调回月族吧！”火狐突然要求说：“我受够了天天流汗的日子了。”

　　“这需要罗喉总督签署调令。如果你真的这样想，我可以和他谈谈。”

　　“最好是这样……哎，大哥？”

　　“怎么了？”

　　“我能不能把领口解开，再把袖子卷起来？——我觉得我快要中暑了……”这次的声音近乎□□。

　　“不要胡闹。根据科学报道，二十八度以下的环境里我们都能正常生存。”银血不为所动，语调还是很平静。

　　“可我讨厌桑拿……”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转过了拐角。北辰胤他们则继续朝前走，很快就来到了一扇透明的玻璃大门前。北辰胤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ID卡，却被弄潮生阻止了：“保安系统在五年前换过了……还来不及给您做新的身份卡。”

　　“哦，当然了。我差点把这忘了。”北辰胤自嘲的笑笑，把ID插回口袋里。只要有足够长的时间，任何人曾经存在的痕迹就能够被完全抹杀。对于现在的北嵎来说，恐怕几乎没人记得他的存在。

　　“您先用这个吧。”弄潮生刷开门，递给他一张印有“访客”字样的卡片，上面还连着个小别针：“明天就可以把您的卡做好了。”

　　“没问题。”北辰胤接过访客卡别在胸口，跟随弄潮生的脚步走进了餐厅。此时弄潮生的袖章忽然开始闪烁红色的光芒，简短的英文字母在上面依次显示。

　　“真是不好意思……我恐怕需要离开一会儿。”弄潮生为难的道歉：“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事先和他们说过……”

　　“没关系，我并不是外来者。”北辰胤笑道：“我曾经在这里待过二十年的时间呢。”

　　“的确如此。您先用餐，我很快就会回来。”弄潮生说完向他敬礼，转身走出来玻璃大门。北辰胤往四处看看，发现餐厅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简单的四脚圆桌和用可回收塑料做成的旋转椅，旁边有四五个小店，贩卖不同口味的食物。——这是只供北嵎基地职员使用的内部餐厅，口味虽然不错，装潢却与外面大厅相差甚远。这种爱好面子的粉饰行为曾让年轻的北辰胤很是不齿，现在看来倒觉得强烈的内外反差反而能使人产生一种奇妙的归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