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生录》风沙月

45、灰烬之一

　　雁灵在息甲待了近半个月。
　　自那日带兵击杀了艨艟水军后，雁灵便一直住在息甲，帮着苏治做着重建工作。
　　息甲王城多处被烧毁，主藏书阁也被破坏得坑坑洼洼的，在估算过伤损情况后，雁灵亲笔写了封信，连同捷报一起遣人送去给戎止声，让他从工营增派几个匠人过来帮忙，顺便修一下中陵“留下”的艨艟。
　　戎止声收到捷报后便松了一口气，他亲自从工营点了几个动作麻利的匠人，本想让镰带队过去，没想到驰英、壁讼与砂响主动请缨，带着这些匠人前往息甲与雁灵汇合。
　　说起艨艟，那日雁灵下令烧船前，便嘱咐过尽量只烧帆，不烧船体。烧了帆，他们便无法回程，若胜仗，艨艟还可以纳为己用，简直是一举两得。
　　不过毕竟是动了火，除了帆以外，艨艟的甲板也有破损，连桅杆也烧断了好几根，匠人来了以后没日没夜地忙碌，才将几艘艨艟修理好。
　　眼见入了春，春寒料峭，在接连几日的细雨下，息甲原野渐绿，开始迎来新生。
　　息甲是个小国，百姓们又忙着重建又忙着播种，人手吃紧，不论王族还是孩童，只要能动的都在干活，即便下雨也没有停下。
　　雁灵也照常在城中帮忙，她一身粗布衣裳，头戴斗笠，手里拿着一把铁锤，正将一根长钉敲入木桩子里。
　　说起来，从前在雪牧时，她也都是自己动手修补房屋，除此以外还得忙着农作，那时她还和云河、元旖、绒蓝住在一起，一起生火做饭，一起酿酒煮茶，一起过着平凡的日子。
　　三年已过，覆雪成海，焦木生花。
　　“主公。”驰英走到雁灵身后，对她抱了抱拳，道，“骁衣统领刚到，现已在城防营候着了。”
　　“我知道了。”雁灵用力将最后一截钉子敲入木桩，将锤子递给一旁的尤雀，起身道。
　　城防营是在战后最先建起来的，就在主城之外近百米之地，匠人们从息甲城中找出防雨的营布，下边用木桩筑基，搭建起一片军营，南昆来的精兵暂时便先居住这里。
　　此次中陵夜袭一事可谓惊险至极，若没有雁灵与戎止声相助，息甲怕是在劫难逃。
　　苏治与百姓憎恶中陵的同时，心中又感恩于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合盟一事，允诺会全力提供合盟军队所需的药物，并派遣医术高明的医者随军作为军医。
　　而雁灵也做出保证，答应会驻军在城外，非请之下不踏入城池半步，同南昆一起保息甲不受中陵迫害，即使到了中陵倾颓之日，息甲也将永远作为一方独立的领土。
　　听闻雁灵的承诺后，苏治的眼中隐隐有泪光浮现。经此一夜，他的头发花白许多，仿佛瞬间老了数十岁。
　　不多时，雁灵便同驰英一起到了城防营。
　　营帐外，将士正整齐的候着，雁灵绕过他们，从后方进入营帐。
　　掀开营帐的门帘时，骁衣正在和手下的猎鹰说话，看见雁灵，骁衣先是一愣，随后眼中满是欣喜，他起身走到雁灵面前，行了个躬身礼。
　　“主公！许久不见！”
　　骁衣刚说完，雁灵便伸手扶住他的手肘，将他托直了身子，轻声道：“不是说了，见我不用行礼。”
　　骁衣起身后轻笑了两声，随后微微低头，看着雁灵。
　　这些日子下来，雁灵比起在西川时要消瘦许多，也变了许多。
　　生性寒冷的天神踏入凡间，沾染世俗愁苦，看遍生死离别，竟横生出了悲悯之意。
　　他想起初次在天沅山见她时，她缓缓从风雪中走来，明明有着像漠里霞光般绯红温暖的长发，有着与舒雅一般的容貌，可眼中却是一片难以消融的寒霜与憎恶的杀意。那时的她还是棱角锐利、冰冷无度的。
　　“收到弥月的信后，我按您的吩咐带了两百名将士以及一些军备前来。”骁衣道。
　　雁灵点了点头，问他道：“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发生其他的事吗？”
　　“主公放心，没有特殊情况。”骁衣笑着说到，“元旖统领按您留下的卷宗去执行，目前军营的调动和重修将士陵墓已差不多完成了，现在是绿洲的雨季，几个城池也开始耕种了。”
　　“中陵可还有动作？”
　　“中陵不再有大军前来，不过倒是频频有细作以及探子来漠里，我们在各个城中安插了黑狐，只要发现便会暗中处理干净。”
　　黑狐是除猎鹰、天狼、英虎、游蛇以外单独分立出来的分支。大战之后，雁灵亲自从鬼骑军队中挑选出善用匕首、短刺、袖中剑等武器，又善于伏击暗杀的将士，组成黑狐，分散到各处城池，用于处理黑色事务。
　　与信鹰一样，黑狐是整个西川的影子，他们的作用就是在日常之中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信鹰打探情报，黑狐暗中抹除。
　　“我阿父……还好吗？”
　　“境先生很好，您离开西川后，天狼的将士一直都由他来训练。”骁衣回答到，“倒是主公，瞧着消瘦了许多。”
　　“无妨。”
　　一来一回的问答后，雁灵大概也了解了西肃目前情况，她摘下斗笠，找了一旁的椅子坐下。
　　“我此次要你前来，是有要事交于你。”雁灵顿了顿，“我已说服南昆与息甲一同成立合盟军，南昆会提供合盟军所用的粮草，息甲提供药物与军医，我们提供钱财。不过息甲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个国家重岐黄医术，武力孱弱，前些日刚被中陵的水军偷袭，既要合盟，我便要护着这片土地，由你带着两百将士驻扎在城外，盯着中陵的动作。”
　　“主公考虑周到。”骁衣抱了抱拳，“不过万一中陵再次派遣万人大军前来，我们仅两百人，怕是难以抵抗。”
　　“既是合盟，自有盟军。”雁灵道，“南昆也会派遣将士驻扎在这里，若遇敌情，他们会立刻支援，南昆到息甲路程不算远，南王自会有盘算。”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息甲便交给我吧。”骁衣应下，“那么主公下一步如何打算？”
　　“我本打算先回西肃，再往北堰，但如今这局面，我怕中陵会在东殃有动作，息甲一事落定后，我便起身往东边走。”雁灵思考片刻，说到，“东边分布的国家比较多，我想从南昆边境前往千丈林，途经临海岭，从入海处进入东殃。”
　　“您是打算先说服东殃合盟？”骁衣问道。
　　雁灵颔首：“只要四方合盟，便会把中陵以及其他国家包在中间，除了紫朝以外，昌枢、屠严、鹧嶙都是依附着中陵生存，合盟军势力一旦盖过中陵，他们就会重新考虑立场了。”雁灵忽地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沉思了片刻，道，“不过中陵总是挟制他国王族的后嗣作为质子，若是王子，则统一留在宫殿脚下的府邸里，公主则多会被用于联姻，一旦这些国家有异心，便先斩质子……”
　　骁衣抿了抿嘴，沉默不语。
　　他想起了多年前西肃王族那个被送给中陵骁阳王的公主——莹珠。
　　一个生在金光腐烂王室里的公主，却拥有温柔坚毅的心，金契以她的美貌作为筹码，献给了梁赢。然而西肃狼烟燃起的那一刻，这个可怜的公主刺杀梁赢未成，用一把短匕结束了一生。
　　在莹珠的死讯传来时，他先是一愣，随后心如刀绞。
　　而雁灵，她将所有王族的尸体挫骨扬灰，却在收到信鹰情报后，单独为莹珠立了一个坟碑，将她与战死的将士放于一处。
　　异国泥沙销血骨，魂名归家万世长。
　　“罢了……暂时先不考虑。”雁灵又道，“等我与北堰汇合后，再来思考计策，话说回来，东殃离西肃甚远，我对东荒之地的了解也甚少。”
　　“别的我不太清楚，不过……传闻东殃王是个疯子。”骁衣道。
　　“疯子？”雁灵有些诧异。
　　“是，传闻这个东殃王不论受了多重的伤，都能爬起来再战，行为举止很是疯癫。”骁衣缓缓说道，“还请主公多加小心。”
　　雁灵闻言，点了点头，回到：“我知道了。”
　　骁衣见雁灵似乎要走，便喊住了她：“主公！”
　　雁灵刚准备起身，听闻骁衣的话便停下了动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骁衣挠了挠脸，低声说到：“此番前来，我将夤夜也带来了。”
　　“夤夜？”雁灵愣了愣。
　　夤夜是灵马，性子刚烈，除了主人以外，它不允许任何人碰触、抚摸或驯服，在魍魉岩时，雁灵为了让阿桑能够乘骑它，特意训了很长一段时间，夤夜这才允许阿桑乘骑。
　　“他在马场，是境先生让我们把它带来的。”骁衣道，“您离开的这段时间，夤夜与乘风一直很不安，除了境先生以外不让任何人靠近，收到您的信件后，境先生便让我们把夤夜一同带来，他亲自照看乘风，好在这一路上夤夜比较安静，大抵是知道离您近了。”
　　“我去看看它。”雁灵起身便往营帐外的马场走去。
　　马场其实就是被圈起来的一块草地，城外驻军的马匹都停在这里。
　　远远地，雁灵便看见了夤夜，它的鬃毛如漠里深幽的星夜，流动着光泽。夤夜也看见了她，它小跑到雁灵身前，垂下头蹭着她。
　　雁灵笑了笑，抚摸着它的脑袋。
　　又过了几日，息甲也稳定了下来，虽然还没有重建完，但重要的伤损之处都已修补完毕。
　　骁衣带着手下的将士熟悉了一番息甲的地貌，然后分散在几处扎营驻守。
　　这一日，雁灵正在屋中查看信鹰送来的情报，便听到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唤她道：“女君。”
　　是苏彤的声音。
　　雁灵收起情报，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只见苏彤站在门口，仰头望着自己道：“南昆那边来人了，说是送来了合盟书，现在他正和我父王在主厅，我来请女君过去。”
　　雁灵没有多说，她转身回到桌案边上拿过自己的刀，跟随着苏彤一同前往主厅。
　　息甲并没有所谓的王宫，历代息甲王族都只是居住在伴山的一座宅邸里，宅邸由石木搭建，庭院里不种花卉，只种草药果蔬，质朴至极。撇开宽敞不谈，若要单论华贵程度，甚至不如那些郡守的府邸。
　　雁灵跟着苏彤绕过草木芳香的庭院，穿过长廊来到主厅。彼时，苏治和南昆来的人正坐在厅中饮茶，见雁灵到来，那人便起身摘下兜帽，朝着雁灵行了个掬手礼。
　　这一次来的居然是戎羽词。
　　戎羽词行完掬手礼，便对着雁灵打了一番手语，她身边的侍女上前，恭敬道：“女君，我们公主此番遵王上的嘱咐，特送来绢布六十二匹、兵器五百件、粮米一千两百石，除了这些给息甲的辎重外，还送来合盟书一册，请您过目。”
　　侍女说罢，戎羽词对着雁灵笑了笑，亲手递来一册合盟书。
　　合盟书是用经过文火烘干水分的上好木片所制，木片两面浆涂了香樟所制的防虫漆，用蚕丝线穿制，有两尺之长。
　　雁灵将合盟书放到案上展开。
　　“中昭四十二年，紫朝梁氏子禹治灾有功，受民推崇，于中陵称帝。先帝德隆望尊，开创平宁之世，后立长子璟隽为储君，然先帝驾崩前夕，其侄昌带叛军血洗宫廷，残杀先帝先后及嫡亲子嗣共二十八人。昌十七岁登位称帝，改年号为天昭，天昭三年，昌立紫朝皇女魏氏流云为后，自此，乱世始。
　　天昭四十四年，昌帝与魏后横征暴敛，残忍无度，罪不容诛。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今以西肃为首，谨以此书为契，举兵共伐，还天下之天下。”
　　锋劲有力的字迹使得朱墨渗透进木片之中，合盟书末，加盖着一枚赤色的南昆王印。
　　雁灵心头微触，知道自己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西肃没有所谓的王印，先前属于金契的王印已被她销毁，她后退半步，弹出无间半寸，指尖一抹，用自己的血在南昆王印右侧写下“西肃雁灵”四字。
　　苏彤取来了息甲的王印，苏治丝毫没有犹豫，在南昆左侧倾盖而下。
　　自此，合盟正式成立。
　　息甲一事过后，雁灵便打消了回西肃的想法，为了避免中陵再有屠城之举，她要尽快说服东殃加入合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