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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祭典之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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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肃王城对出城管辖的很严苛,奴隶是不被允许出城的,若要强行出城,便会被守卫视作逃奴,当场斩杀。平民倒是可以出城,但还得看守卫的心情。
好在因星月祭刚过,许多商队与游人陆续离开王城,城门检查便松懈了一些,只要守卫查实出城的人手背上没有奴隶烙印,便能顺利出城。
绒蓝混在一支商队的末尾,装作背着妹妹随行的模样,因着她年纪小,守卫只多瞧了两眼,并未加以阻拦。
她出了城,便立刻辨了方向,赶往先前元旖与雁灵同她说好的汇合点——马厩。
元旖和雁灵早已等在那。
远远见到绒蓝也顺利出了城,元旖才松了一口气。在她的身侧,一个身着玄青长袍、背一柄陌刀的男子伸手揉了揉元旖的脑袋。
“不用如此担心,若实在无法出来,我也会入城将她带出来。”那男子的声音十分好听,像汩汩而流的溪水,澄澈又温柔,“骊阳便是担心你们会遇上难事,才让我来接你们的。”
这男子看起来面若好女,端的也是一副温和秀雅,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那鬼骑副统领、骊阳的副将。瞧着似有些弱不禁风,可在战场上见过他使着身后那柄陌刀“破云”一通乱杀后,便绝不会再说出此话。
“元旖,云河。”雁灵见绒蓝走来,便纵身上马,对元旖与那男子说道,“走吧,赶在沙暴来临前离开这里。”
元旖与云河听闻雁灵说到沙暴,不禁一愣,随后神情严肃了起来。
虽说沙暴于大漠而言是十分常见的,但要在狂风与一片平坦的黄沙中找到躲避的地方并不容易,若是运气不佳,再遇上流沙与虫巢,基本可以宣告此生终结。
可若是雁灵在,他们每每都会和沙暴擦肩错过。
雁灵在鬼骑中是个很特别的存在,她年幼时被骊阳从英灵冢捡回来,之后便一直养在军营里。
英灵冢也被叫做英灵谷,那里埋葬着伟大将士的灵魂。
在西肃传说中,最早的大漠分别由三方势力统领,漠南的部族名作西荒族,漠北的部族叫肃肃族,而中间的绿岭一带则由圣女统领,圣女温柔仁慈,神通广大,被百姓认为是神明的具象。
西荒族和肃肃族相互仇恨,经常在漠里打成一团,却又对圣女心怀敬畏,但长此以往的争斗不是办法,于是初代圣女便让族中的神将步宿去调解。那步宿力大无穷,手提弯弓可五箭齐发,他一去,便镇住了两个部族,再后来,两个部族的首领都和步宿成了可把酒言欢的兄弟,这一来一往,两族的争斗便少了。
然好景不长,中州的军队为扩张势力、抢夺金矿,竟打进了大漠,三方部族首次联盟,成立一支军队,迎战中州。
战中,那步宿身着冥色铠甲,在战场中奋勇杀敌,使敌人闻之名讳便心惊胆战,拉扯几个月后,联盟大胜,举旗欢呼,步宿却力竭气尽,从马上坠落在黄沙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原来步宿在前几场战斗中便重伤不治,他是拼了最后一口气才忍到了胜战。两方首领与军中将士皆伤心欲绝,在把他的英骸送回绿岭时,他们路遇一片峡谷。
说来那峡谷也很奇怪,先前他们在此来往多次却从未见过,如今又像是忽的冒出一般。它坐落在大漠中心最炎热之处,然而进入谷中却觉着十分清凉,除了成片的绿荫与一眼清泉,甚至还能见到蝴蝶在四处飞舞。
他们觉着这是一处绝好的地方,便在峡谷深处葬了他,没想到步宿的遗骸刚入土,坟头便晃悠悠地破土而出一株小苗;那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吐蕊,最后绽开成一朵通体泛着金色光晕的九瓣花,金色的小花看起来圣洁璀璨,他们静静看着,竟无一人敢伸手触碰。
他们回到各自的部族后,纷纷说起这件神异的事,部族中的祭司认为那是神明的眼泪,落在那坟前化作一朵花儿,以此表达慰藉。
后来,西荒族和肃肃族由圣女统一,在绿岭绿洲上建起城池,统称西肃。
至于英灵谷,故事是越传越广,越传越神,直到如今多少真假,也无人知晓。但在那之后,确实无人再见过那片峡谷——直到骊阳出现。
听迎戈说,那日他们刚从边塞打完战回来,行至漠里灼热之地时,远远瞧见了这片峡谷。
一开始,他们以为是沙漠中的蜃市,走进了些,才发现是真实存在的绿谷,那时他们一下便想起有关英灵谷的传说。
于是他们踏着一地柔软的草皮走进峡谷,四周弥漫着从未闻过的花香,彩蝶随香而往,飞舞其中。最后,在澄澈的泉眼边上,他们看见一条约有七尺左右长的巨型风蛇正盘在那仰起蛇首盯着他们。
风蛇是西肃大漠特有的毒蛇,背生双翅,尾若鱼鳍,能在沙海中游弋自如,速度堪比疾风,且剧毒无比。不过平时能见着的风蛇都不过半尺左右,敏捷灵活,而眼前这般巨大的风蛇怕是已经近妖近魔,若那蛇有灵智,口吐人言,骊阳他们大概也不会再觉得惊诧了。
风蛇金黄的蛇瞳盯着他们好半晌,才吐了吐信子,盘着绿荫前行一段,钻入沙地中消失。
骊阳见风蛇主动离开,也是松了一口气,上前一看,发现风蛇先前盘着的地方是一片金诏花丛,一个小女孩以发掩体,沉睡其中。
骊阳不认得这小女孩,却认得她那如夕阳般绯红的长发,当她睁开眼睛时,那对异色的眼眸让他感到震颤,于是鬼使神差的,他将她抱回军营,并为其取名雁灵。
那时的雁灵不过两岁左右,因被蛇养大,所以不会说话,四脚爬行,喉咙还总会发出蛇吐信似得嘶嘶声,她的相貌本就瑰异,如此一看更是如同妖物。可鬼骑将士们都对她极有耐心、极为爱护,有稀罕玩意总偷偷塞给她,而后,随着她渐渐长大,那些怪异的举止也在骊阳、迎戈与将士们的教导中慢慢消失。
雁灵不畏毒物,可与漠里那些剧毒蛇蝎共舞,且生来感知灵敏,可于夜中视物,甚至能听到沙暴来临前的声音。漠里的夜晚除了蛇蝎毒虫,也有其他魑魅魍魉之物,可雁灵却敢夜中孤身驰骋沙疆,横跨大漠。
鬼骑军营在她到来之后,再也未曾遇见扰人厌的毒虫与妖物。
“绒蓝,你不会骑马,便坐在我身后吧。”元旖见绒蓝到了马下仰望着她,便伸出手想把她拉上来,云河见绒蓝瘦弱,根本爬不上那么高,当下伸手一托,将她送上元旖的马背。
他们趁着天色未变之前离开了王城。
绒蓝坐在元旖的身后,紧紧抱着元旖的腰,生怕疾奔的马儿将她甩下去。
这是绒蓝第一次真正的来到大漠之上,这是一片无比广阔的世界,千里绵延的黄沙、万里无云的晴空,偶尔有沙鹰在他们头顶盘旋,随后长唳一声,飞向更远的地方。
大约到了午时,他们路过一片胡杨林。
这胡杨林靠近西肃的木拓城,中间处有一块名为云娜湖的小湖泊,常有来往的外域商队途经此处,在此休憩。
元旖见到了胡杨林,便放缓了步伐。
“雁灵。”元旖喊着前边的雁灵道,“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雁灵停下步子,回头对元旖点了点头,随后她松了缰绳,翻身下马,牵着自己的夤夜走到湖边。元旖和绒蓝也从马上下来,将马儿栓好,随后找了块树荫处席地而坐。
元旖和雁灵的仅有的钱都在天湖那儿花光了,她们从军营里带来的干粮并不多,原本计划离开王城前在街市上买些食物,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只能几个人一同饿着。
雁灵蹲在湖边,看着夤夜低头喝水,澄澈的水中偶尔有一两只巴掌大的小鱼游过,雁灵回头看了看云河、元旖与绒蓝,他们正抱着各自的水囊干巴巴地喝着水。
她摸了摸腕上的袖箭,脱下自己的小皮靴,卷起裤腿,又将裙袍衣摆系在腰上,接着,她解下面纱与兜帽,缓缓趟入浅滩中。
绒蓝先前闭着眼休息了一会,再睁开眼时,便看见雁灵站在水中,半弯着腰似乎在找些什么。
阳光穿过胡杨树金黄的叶丛,投下零星细碎的光斑落在她如夕阳般绯红的长发上,美得不可方物。绒蓝还是第一次看见有着红色头发的人,她的长发如波浪般曲卷绵延,像漠里异常绚丽的晚霞,也像一片温柔旖旎的花海,她的金兰双眸如卧在烈阳下的金黄山峰,也如淌在月夜中的静谧湖水。
她站在水中,一身白袍,仿若壁画描绘里那游戏凡间的天神。
“她……”绒蓝感叹道,“她是神女吗?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红色头发的人……”
“也许吧。”元旖凝视着雁灵的背影,淡淡回应着,眼中却满是沉迷,“即便和她并行,我也觉得患得患失,有时我觉得我只要一眨眼,她便会回到神明居住的云霄……”
就在元旖和绒蓝感叹的时候,她们口中的“神明”飞速从水中拨上几只鱼,那些鱼甩着尾巴,带出一片水珠,而她眼尾一扫,手一抬,几道银光闪过,那些鱼被整齐地钉在了一棵胡杨树干上。
云河在看见雁灵下水时就知道她想做些什么,于是他在附近捡了些树枝,又找了处地方开始生火。
说来有些惭愧,他出门时身无分文,唯一带来的一块胡麻炉饼还在行囊中,他本想一会拿出来分了,不过即使分食,也完全填不饱肚子。
雁灵走上岸,甩了甩手。
“云河。”雁灵喊云河道,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云河制止。
“别想。”云河太懂得雁灵的心思了,他走过来,将还在垂死挣扎的鱼从树上取下,一边说道,“别想用我的破云,那是用来杀敌的,不是用来烤鱼的。”
雁灵抿了抿嘴,又看向元旖,元旖也立刻护住自己的佩刀“沉仪”,一脸惊恐地摇头。
最后,她只能捡了几根树枝来穿鱼。
日前雁灵出门时,迎戈便扣留了她的佩刀“无间”。雁灵的性子阴晴不定,让她配着刀去王城实在有些危险,而雁灵这两天浑身不自在,大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无间不在的缘故。
他们一人分了一只鱼和一小块胡麻炉饼,小憩片刻,吃饱喝足,他们便离开胡杨林继续上路。
眼看着午后的大漠风云翻滚,竟是有沙暴的征兆,绒蓝看着天空,感觉风沙扑面有些迷眼,便隐隐开始担心起来。
“元旖姐姐,是沙暴要来了吗?”绒蓝身前的元旖道。
“放心吧,我们不会遇到的。”元旖很是从容淡定,“这应该是往王城去的,会刚好和我们错开。”
绒蓝闻言,这才放心下来。
大漠万里一景,直到日头开始西坠,他们才到了元旖说的望月峡谷。
那望月峡谷坐落在靠近塞北的地方,谷中一条长河穿堂而过,每逢月圆之夜,那月倒影在水中,仿佛一轮无暇玉盘。
他们顺着河流寻到一处小坡,将岁岁葬在了那里。绒蓝见这附近开了许多小花,便拾了一簇,编了个花环,放在坟头的石块堆上,那个年仅四岁的孩子,从此将长眠于此。
元旖叹息一声,轻轻拍了拍绒蓝的肩膀,然后对雁灵与云河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了元旖的意思,随着元旖的步子往另一处走去。
静谧的河岸,有火炎虫闪着微光,飞舞于草木之间,元旖与云河并肩而行,而雁灵则缓缓跟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走走停停,最后她似乎有些乏了,便寻了块浅滩里的大岩石,跃到上方坐下。
“雁灵,你累了吗?”元旖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问离了自己一大截的雁灵道。
“嗯,你们再走走吧。”雁灵自顾自地脱下小皮靴,挽起裤管将脚放入水里,“这里离绒蓝不远,我在这护着她。”
“那好吧,如果有事就喊一声,我们也不会走太远的。”元旖顿了顿,对她说到。
说罢,元旖与云河便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云河轻轻牵住了元旖的手,他们的背影被月光笼罩,美得像一副画卷。
雁灵看着他们,眼底终年冰封着的寒霜逐渐消退,神色也变得温柔起来。
元旖比她大了三岁左右,与云河年纪相仿,他们都是孤儿,自小一起在军营长大,不过雁灵生来性子冷淡,全靠云河和元旖照顾她。
云河是个温柔正直的人,元旖又乖巧活泼,让人忍不住喜爱,云河对元旖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互相尊重、互相扶持、互相喜爱,若他们能如这般一直走下去,余生定会十分幸福。
“雁灵姐姐。”她的身后传来绒蓝的声音,雁灵侧过头,看见绒蓝红着眼眶站在河岸边。
雁灵起身,轻轻一跃落到绒蓝身边,她一把抄起绒蓝,然后旋身又是一跃,再次稳稳地落在河中的岩块上。她的动作轻敏又迅捷,充满爆发力,像绿洲中正在狩猎的野兽,绒蓝在她怀中时,能感觉到她看似柔软的身躯下,蕴藏着十分恐怖的力量。
她们静静地在岩块上坐着,河中偶有游鱼经过,将脑袋探出水面望一眼月色。
雁灵看着在她身边坐得规规矩矩的绒蓝,低声问她道:“告别完了吗?”
“告别完了。”绒蓝低声说着,露出一个有些酸涩的笑容,“岁岁会喜欢这里的,至少……她不用像阿爹阿娘一般无处长眠。”
雁灵看着她惆怅的侧脸,破天荒的,她揉了揉她的脑袋:“逝去的人,不论身体还是灵魂,皆会回到大漠的怀中,我们的结局,终将是这万里黄沙。”她停顿许久,又道,“只有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去往何处的人,才会拼命的想抓住世间的每一样东西。”
这些话,或许对于绒蓝来说还太过深奥。她似懂非懂地看着雁灵的脸,月夜中,雁灵原本如万年寒霜般的眼眸变得似乎有些温柔,让人忍不住沦陷。
绒蓝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便听到元旖的声音。
“雁灵,绒蓝,我们回去吧。”元旖一边牵着云河,一边朝她们招手。
雁灵穿上小皮靴,起身拍了拍袖口,然后带着绒蓝回到河岸上。云河与元旖走向她们,眼中含着笑意。
“走吧,回家。”
那时的他们,踏着翠色与金黄蜿蜒交织的路归家。
那时的他们,也并不知道,幸福破碎时,往往伴随着流淌的猩红,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