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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奶奶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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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发的果树秋季结果,新栽的小苗要到明年。没有果子的日子妈妈开始学着和爷奶侍弄香蕉。
爷爷夸奶奶对香蕉树把握越来越好,浇水施肥、除虫防害快赶得上他。
妈妈学得慢,但有什么都记下来琢磨,有两个师傅带着也慢慢上手。
妈妈留下来的决定一说,我高兴了好一番。
从这天开始,妈妈渐渐与外公外婆家亲厚起来,带着我们常常去镇上走动。
心里久久空着的地方慢慢被热热乎乎填满。
2014年3月,妈妈炒着菜,爸爸来了电话。问完我们问妈妈,怎么还在家里。
我竖着耳朵,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一刻爸爸变成了敌人,要把妈妈从我身边夺走的敌人。
妈妈放下铲子叫奶奶来炒,进了房间关上门。
声音低沉下来,我听不清。
“姐。”弟弟跑过来攥着我的手,黑溜溜的眼下过雨一样,也呆呆看着房门。
奶奶看了我们一眼,把炒好的菜端出来。
“别怕,你们妈不会走的啦。”
奶奶的话让我提起的心慢慢落回地上。
是,妈妈说话算话的,我要相信她。
妈妈没有走,爸爸也没回来,只是来电频繁了些。
那天妈妈红着眼却装作无事人一样,我也不再去问。
日子慢慢过,有细水长流的许多快乐。
处暑,白露,不知不觉过了中秋,又到了秋分。
果农靠天吃饭,今年气候好,第一挂香蕉成熟的时间比去年早了十几天。
趁蕉还挂在树上,妈妈上镇里买了一大袋子面粉回来和奶奶学做饼。
比起种香蕉,妈妈在烹饪上天赋更佳,不仅很快学会奶奶的手艺,还会举一反三。
我比去年更期待香蕉的收割。
待到颜色变得黄澄澄,奶奶骑着小三轮和妈妈一起出摊了。
妈妈不愧是妈妈,走南闯北伶俐得不得了。小小的饼摊客似云来,老客有之新客有之,中午回家抖抖索索算了又算,一个早上卖了八百四十多块钱。
妈妈和爷爷激动得头皮快炸了。
“爸,一鼓作气!晚上我再去出夜宵摊!”妈妈握拳。
“晚上黑麻麻,你自己不安全。香蕉下午就能侍弄完,我和你一块去!”爷爷斗志昂扬。
……忙碌一天,妈妈疲惫的不得了,回来仍坚持着数钱,和上午的合计收入一千二。
妈妈高兴得大半夜把弟弟“叭叭”亲醒——我睡上铺,逃过一劫。
今年是个好年,果子大,收的比去年还多一百多斤。
难得周末,爷奶和妈妈一起上镇里去了,两人出摊,一人采购。
爷爷嘱咐我们老实在家,千万别想着去帮忙收香蕉。
我和弟弟答应了,没一会儿他就去拉屎,我捂着鼻子跑到院子里,突然听到有人喊我。
“阿妹。”
我探头一看,愣住了。
黑黢黢背着包的人,是爸爸。
这一刻我无比想念在拉屎的弟弟。
“三年没见了,你长得真快。”
他放下包,看着我笑。
“以前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
“阿妹不记得爸爸了吗?”
“来,爸爸看看。”
他蹲下身,朝我张开手。
我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摇摇头。
爸爸是有点好看在身上的,不然傻乎乎的妈妈不会被他忽悠。他虽然黑黢黢,但失落的的样子却依然惹人心软。
但我是铁石心肠的,我的字典里只有敌人两个字。
那时的我坚定地这样想。
但爷爷高兴极了,因为盼了三年,在外的游子终于归家了。
妈妈笑得像个小媳妇,因为爸爸说跟随妈妈的步伐,她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弟弟也开心得冒鼻涕泡,因为拿到了超级英雄人偶乐高和零食大礼包。
只有奶奶笑容淡淡,晚上吃饭我只愿意和奶奶坐在一起。
爸爸不出去了。
我想起妈妈眼睛红红从房间里走出来那天。
原来妈妈不恨爸爸,妈妈只想爸爸回家。
爸爸穿上了水鞋,拿上了镰刀,跟着爷爷走进了家里的香蕉园,浇水、施肥、收割。
动作比妈妈熟练得多。
春去秋又来,过了几个丰收的秋冬,爷爷渐渐力不从心了。
爸爸继承了爷爷的香蕉园,新租了临近的地扩大种植区;妈妈继承了奶奶的小摊,除了香蕉饼还多了其它香蕉做的小吃,一内一外有声有色。
爷奶空下来,舒舒服服过了几年赋闲的日子。
高中毕业,我去了外省上大学,每逢寒暑假才有空回家。
2023年8月,二十岁的那个夏天,我接到了妈妈急匆匆拨来的电话。
“你爷爷不行了,快回家吧。”
我抓不住手机,掉在了地上。
——爷爷太操劳了,现在去休息了。
我和弟弟陪着奶奶守夜,心里胡思乱想。
回家的那天晚上,爷爷闭上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
同姓的叔伯接到电话连夜来帮忙,处理身后事。
停灵七天,爷爷就躺在堂屋的冰棺里,与我们隔着一道帘子。
我有些虚幻的感觉,觉得旁边的不是爷爷,这个点爷爷还在自己屋里睡觉。
奶奶原本就晒黑的脸一下失去了血色,枯坐在那里像一截树枝。
“奶,喝点水吧,我都没见着你喝水。”我小心翼翼给奶奶倒了杯温水。
“……奶不渴。”奶奶张了张嘴,嘴唇干得粘住,过了一会儿才说。
“喝点吧奶。”弟弟接过来塞给奶奶。
奶奶摇摇头,只端在手上。
我不敢劝。
奶奶守了三天,每天只沾了些粥水,不肯再吃其它。
第四天被爸爸强制抱去了屋里睡觉,然而奶奶躺在床上也木愣愣睁着眼,不曾入眠。
我怕得牙齿打颤,已经没有了爷爷,会不会也快失去奶奶。
我拼命想做点什么,骑着三轮跑到镇上超市买了一把香蕉,回来掰了一根塞奶奶手里。
奶奶转了转眼珠,长久的凝视了这根香蕉。
“奶,吃点吧,香蕉有营养。”
……在我很丧气的时候,奶奶坐起来把香蕉吃了,然后睡了一觉。
我以为松了一口气。
奶奶正常吃喝了。
过了爷爷头七,棺下了地,奶奶接着病倒了,家里一片兵荒马乱。
去医院住了四天,医生说没什么问题,回家好好照顾,该吃吃该喝喝。
然而奶奶一天单薄过一天,愈发像一片干枯的香蕉皮。
我明白,奶奶是放不下爷爷了。
蝉撕心裂肺的鸣着,院子外的香蕉园一段时间疏于打理,香蕉树在烈日下有气无力的耷拉着,绿意暗沉,泛着惨淡的黄。
香蕉树一大片枯死了,是爷爷早期种的老根发的树。爸爸拎着水桶一趟一趟的浇水,也终究没有救回来。把根挖出来一看,黑黑的一团,一个芽点也没有。
饭桌上爸爸说起这个事情,我心里只生出悲哀的感觉。
“阿妹。”
奶奶拉着我的手,一双眼睛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很浑浊,湿漉漉的。
“阿妹别怕,学费交得起,爷爷去和老师说宽限两天。”
“奶奶卖香蕉供你和阿弟。”
“再没有、再没有比我们家更好吃的香蕉了。”
“别哭别哭,阿爸阿妈会回来,奶奶陪你……”
“小香蕉,真奇怪。像月牙、像小船……像鱼……儿……”
奶奶冰冰凉凉的手虚虚抓着我,嘴唇微动,干哑的声音从奶奶的喉咙里细细小小地钻出来。
我看着奶奶,一瞬间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