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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夜之魂 ...

  •   凛冽的寒风掺杂着漫天大雨,我的十指冻僵,指甲缝里尽是黄色的泥巴,有的指甲已经被掀开,露出血肉模糊的指肉,其间污浊攀布,红黑交杂。
      暴雨之下,我连双眼也睁不开。只能勉力睁开一条细缝,只模模糊糊看得清浑浊的一切,嗅得到浓重的土腥味儿。
      我茫然的眼神随着那柄破落的油纸伞无处着落,那被污水冲刷的雨伞最终被埋没在了飞溅的腥泥之中,仿若他漂泊无力的人生,而无情的事实是淤泥,将他死死掩没,我无能为力。
      我想起他临走前,给我捏了一个垂髫小面人,它面容稚嫩,却笑容飞洒,面上两团红晕,灿烂得仿佛田地里的转日莲一般。小面人神情憨态可掬,活泼可爱,栩栩如生。
      他说这是我。
      我欢喜他凝目专心为我捏造面人儿,欢喜他韶秀出尘的侧面,欢喜他洁白颀长、沾了白面儿的手指,欢喜他说此生只剩下我一人伴他。他这般龙章凤姿的人,却从来只会为我一人捏面人儿。他温柔,亦太狠心,狠心地将幼小的我一人抛下,去应那劳什子的十年之约。她死前恐他殉情,便求他立誓,要他十年后再决定要不要同赴地狱,良善的她应是希翼十年后他可以好好活着,即便苟且偷生又有何妨,然而他十年如一日,从未忘记这誓言。
      此番离去,即便不降天灾人祸,也必定不打算生还。
      在他心中,我从不是第一位。可是无妨,我只求他还能注视我,如此便足矣。
      渐渐的,雨停息了,大抵是上苍也觉惩罚够了。我终于能够清晰地看见泥泞的山路,只是饥寒交迫之间有些许头晕眼花,也不知是一股什么力量始终支撑着我的所有,最终我在一个山谷底下,发现了他。他的全身除了头颅,几乎尽数被覆盖在泥土下,一张俊美的脸庞血色尽失,呼吸声轻微得近乎消失。我无声无息地开始赤手扒开埋葬他的泥石,幸好雨后的泥石还湿润着,并不是十分坚硬。这样奋力挖掘了许久,终于将他从阎王那里带离了一步,我轻轻搂住他的头颅,轻抚他沾染了泥泞的发丝,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已不再洁净。
      后来,我们被随后而至援救的村民救回了村里,捡回了一条命。我醒来之时,他伤口早已愈合,正趴在我的床边假寐,脸色有些许苍白,黑羽一般的眼睫毛微微颤抖。我的身体还有些许的发热,口干舌燥,喉管内干涩得有一种发疼的感觉,我不由低声咳嗽了起来。不料将浅眠的他惊醒,他立即将我的手握住,一手又去按探我发热的额头,他手指清冷,心中为这凄惶无奈而乍然一痛,疼得仿若钻子扎进了心底最是柔软而无力抵抗的地方。我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转眼便离开我得视线。
      他意识到我的紧张,脸色愈见的淡白,双手缓缓回握,他低声道:“无声,你昏迷了许多天,都瘦了许多。”
      我一晃神,露出难过的表情,用手缓慢地比划。爹爹,你既然不要我,当初为什么又要拾回我?爹爹,无声这里好痛。我将他的手,放置于我抽恸的心口。
      他的脸色再度白上一分,良久,方才说道:“无声,爹爹不是不要你……只是,你可知没了她,爹爹不知该如何继续活着,也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我感觉双眼刺痛,有什么东西喷薄得似如我的恸然一般快要决堤,要将我残缺的意识湮没到河流的底层,可我终究没有让这一切显露,我知晓,软弱的我只能蜷缩着,尽可能的不让黑暗的伤口尝试盐渍的苛染。
      他的眼神飘忽着,无方向的延伸着,杏花夹杂着雨水的潮湿,飞入他的远眉井眼之中,变成倒映出我残影的流水,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我心间,连接成为今生挥之不去的水景波痕。
      他一字一句道:“罗隐有一句诗是这样说的,‘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我只是贪看春景的路人,等到杏花早就凋零了,我却迷失了回去的路。花终要碾落成泥,我总是会有一日寻到回家的方向,彳彳亍亍,世上人荣枯轮回,我心如死水,只是你如寂寞的杏花枝,勾住我这个心染沉疴之人的衣角,我欲行,你却不肯离去。无声,你可知,我夜里时常惊醒,因为在梦中,我再也无法找着她。我只怕,倘若再不出发,她就要融化在黄泉中,没了。”
      他的眼中惶凉无奈,澹然地萦绕行散,都付与残生了了。
      我紧握双手,又无力松开。
      ……爹……我哑然发声。
      那我该怎么办?爹爹,我怎么办?
      他只注视我,却不言不语。
      我鼻间酸涩,忍不住恸然大哭。我无父无母,是爹爹将我捡回,是爹爹给口饭吃,是爹爹缝一身衣穿,要是没了爹爹,我是不是又该被重新扔到路边,再也没有可口的饭菜吃,再也没有暖和的衣服穿?爹爹,我是不是不配活在这世上,所以连你也要舍弃我?爹爹,无声是坏孩子么?爹爹,是不是我吃得太多?是不是太烦人?我保证,我以后一天只吃半碗饭,以后再也不烦你了……
      他脸色惨白如纸,见我哭得凄惶,手晃得吓人,一把将我搂住,安抚道:“无声,我托付过李嬷嬷,她待你,也会如我待你一般好,绝不饿着冻着你,你不信李嬷嬷么?”
      可是嬷嬷老了,倘使嬷嬷离开无声了,无声又该怎么办?我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他手中登时用力,一时间,皱起了好看的眉峰。
      是不是像村里的小泥巴一样,到处乞讨,被大家扔小石子,有时候还要挨许瑜打,小泥巴说他常常二三天没饭吃,饿得肚子疼?我抽抽嗒嗒地想起那个叫小泥巴的小乞儿,他说他唯一的亲人死后,就再也没吃过一顿饱饭。
      裴君生默不做声,我想他心中也许不会好受。
      日子又这么重新过起来,裴君生没再明确提起离开这事儿,我便又是安心又是忐忑不安的待在床上养病,而他去镇上替人写字赚钱,日子依旧清贫如洗,我却暗暗觉得心满意足。
      就这么过了大半年,年前我听裴君生说,隔壁的许瑜要搬到很远很远的曲州去,我心里使劲偷着乐,想着终于没人欺负我了。我日日卧病在床,白日睡了又睡,到了夜里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我趴在床上听夜晚的动静,寒冬腊月里却连虫鸣声都没有。裴君生睡在隔壁屋子里,在这样寒夜里我实在是寂寞反恻而又有些害怕。“咚咚咚”,有人小声地敲着我的窗户,我吓了一大跳。
      “小哑巴,是我。”许瑜的声音隔着一扇窗闷闷不乐地传进来,我不情不愿推开窗,许瑜的炯亮双眼露在窗棂之下,我瞧了瞧他,不言不语。
      他讷讷道:“我要走了。”
      我抓着衣角低下头。他犹犹豫豫望了我一眼,黑灯瞎火中猛地塞了一团东西给我,便闷不做声地便低头跑回了家。我骤然受了惊,半响后好奇地抓着手里的盒子,有些纳闷许瑜的态度。往日他哪有这般好说话,不是凶神恶煞,便是如狼似虎。
      舍不得点油灯,我便趴着等到天将明之时,方才朦朦胧胧看清楚那盒子里装着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面龙。
      我摸摸那小龙,又微微思量了一会儿,将盒子塞在枕头下,闭目假寐。却不知何时,慢慢地自顾沉入了梦乡之中。
      梦中我看见自己变成了大人,甚至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能够开口说话,裴君生却仍旧韶华寂然,如鹤羽一般洁白昳丽,似乎永远不会留下衰老的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雨夜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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